这两人追忆往昔的时候,季无鸣正在深思石林阵法中,阿丑奴往南看了一眼是什么意思。
杨家村显然是幽冥教制作幽冥奴的地方之一,叱罗婵身受重伤来这里修养也说得过去,阿丑奴既然是幽冥教的,那么他主子罗七自然也不例外。
是了,罗七反过来加个口,不就是叱罗二字?叱罗婵之子叱罗原衣在清州大张旗鼓,再到兖州也说得通。
只是,幽冥奴应当是没有思维被操纵的傀儡才是。
南……继续南行吗?再往南,便要入冀州了。
季无鸣沉思起来。
季无鸣其实早就做好了林月知暴露的打算,一是因为林月知脾性。
林月知向来跋扈嚣张惯了,最不齿阳奉阴违,自己又怎会做那满嘴谎言的蝇营狗苟。便是迫于无奈不得公开名姓,她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身份,细心之人一猜便猜的到。
是邪宫资历最深的元老,跟了三任教主,虽后来中原之事都交由江绮,她则在漠北与叱罗婵死磕,但当年季远觊觎中原时,林月知作为其左膀右臂不免露过面,得了个魔女的称号,见过她的人并未全部死绝。
清州兖州地势偏远,多与外族走动,并无多少门派,暴露的风险较低,一旦入了冀州,京都洛阳可是皇城脚下,庇荫几多,五岳剑派便占其二,更别说还有天子专设与江湖草莽打交道的玉门监——哦,如今改名叫六扇门了。
六扇门是宣帝晚年开设的,门内亦称捕快,虽属三司,却是位卑权重,只听命于天子。它成立时间颇短,却是笼络了一批武林高手卖命,就天下熟知的六扇门副统领,便是建设武林盟的初任盟主,与青莲剑仙顾莲书齐名的剑圣沈没舟。
不过剑圣沈没舟真正天下归心的时代,是季无鸣的父亲季正寒所处的那个时代。
当年的少林慧琳大师、飘渺仙宗琼玉仙子、逍遥客屠人北、君子剑官岳、第一刺客白微雨、无名刀氏季正寒和剑圣沈没舟并称为武林七绝,无关正邪立场,单只是他们卓绝的武功,便叫人心服口服。
只可惜先是琼玉仙子坐化,飘渺仙宗易主自此泯然为三流门派;其后屠人北坑杀君子剑,远渡东洋而去再未曾露面,有人说死了,也有人说他遭了报应;随之无名刀碎漠北,季正寒黄沙裹尸,邪宫兴盛却已不复当年威名。
余下的三位,慧琳大师坐镇少林,终日幽闭后山礼佛诵经不问世事;沈没舟盛极退位让贤,招安入六扇门,沦为朝廷走狗为侠士不齿;唯有亦正亦邪只顾赚钱的白微雨在江湖上搅风搅雨,到十年前宣布金盆洗手时还讽刺了一番当下人才凋敝的武林,自此隐退稳坐微雨楼幕后。
武林七绝的相继没落,一度叫人惶然,武林式微大厦倾颓之言甚嚣尘上,然后,顾莲书横空出世,武林大会守擂三百余场无一败迹,陈玄青等了多年终等到一个好苗子,不顾病体也要为他开炉煅剑,神兵一出,得诨号青莲剑仙。
顾莲书隐退江湖正是宣帝从中盛明君转向昏庸□□的关键时间,武林也从中兴转向衰弱,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出来认大侠,还让季远那厮压迫这么些年,放了个林月知出去,就被打的还不了手。
季无鸣退出中原,除了认同江绮所言,想专心对付幽冥教外,未尝没有瞧不起当时中原武林的意思在其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冒出了个燕归天。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宣帝病逝新帝登基,整个大周朝命运便也跟着牵动了起来。
今上改革了六扇门,沈没舟这个“草莽出身”的副统领得到重用,因几年前太监杨添学话本一案,六扇门携带着密探重新走入武林众人眼中。这六扇门的探子防不胜防,不被揭发难以发现马脚,因而论起打探消息,六扇门与微雨楼怕是不相上下。
林月知的身份可以瞒过燕归天和南宫晟,却绝对瞒不过官家。从踏入洛阳城的那一刻,他们的行踪来去怕就要呈上沈没舟的案头了。
季无鸣本以为最少可以撑到洛阳,没想到才到兖州,林月知就被拆穿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拆穿他的人是燕归天吧。此人为人正派,即便知道林月知的身份,也不会乱说,只是少不得防上一防。
不过,大抵防不住吧。
季无鸣想了许多,一伙人踩着闭城的时间进了城。
正是收市时间,人多繁杂,不要骑马,季无鸣便下了马。
他瞧见边上一家卖包子的,忽然想到燕惊雨那张面无表情却分外委屈的脸,不由得便翘起唇角,潋滟着春色的眉眼叫过路之人看的目不转睛,心猿意马。
“一刻钟内,我要知道此女姓甚名谁!”
酒楼里,几个富家公子凑在一起打闹嬉笑,其中一位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窗外路过的季无鸣,如是说道。
第26章 大雪
26.
如同季无鸣所说,燕归天是个正人君子,他做不出背后议人是非之事。往日林月知未曾在他面前做过恶事,又加上围攻无尽崖之事被他和南宫晟察觉出有不少端倪,他心中有愧,即便林月知身份暴露,他惊骇万分,也不会将此事宣之于众。
只是找借口将双方暂且分割,再做打算。
燕惊雨敏感,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大哥的不对劲,自是向来不是追根究底的性格,抿紧了唇,只沉默的喂马等待官兵到来,未置一言。
至于南宫晟,他再聪明也不是燕归天肚子里的虫,做不到对方想什么都知道,他与燕归天能成为好友,便是因为对方这番世间少有的赤胆正义,他一边叹服,一边又咬牙。
其实即便他知道林月知的身份,除了会稍加利用之外,也不会有什么。
南宫晟是少爷出身,江南本来就多富贵,南宫家尤其。他家中世代人丁凋敝,不是没出过女子当家,自然也便没有什么家业传男不传女的陋习。
他出生的晚,懂事的时候,长姐已经掌握了家族商业命脉,离家主也不过是个改口的差别,二姐亦是能独当一面。南宫晟这个唯一的少爷,并没有因为男丁的身份,就被敲上继承人的帽子,从小他家人就告诉他,家业能者居之,不服,自己去争。
南宫晟少年叛逆时,也曾被怂恿着去争过,然后就将父母分到他名下的铺子良田全部输给了姐姐们,自此两袖清风荷包叮当。他现在能豪掷千金,不过是他彻底绝了继承家业的心思之后,父母姐姐们的接济补偿罢了。
南宫晟初与燕归天相识,便是输了全部家当之后,颇为郁闷的在酒楼买醉。
当时他身边那些纨绔少爷们,一个劲的说他两个姐姐坏话,说什么女子是外人,终究要嫁人,家业岂非是送给夫家这些话。南宫晟那时心情郁闷,尚且未曾转过弯来,即便没有附和那般话,心中却难免没有想法。
是燕归天听得越来越离谱,站出来点醒了他,他道,“都是父母所出,一样的血脉,就因为对方是女子便不同了吗?如尔等所说,男子亦是女子所生,那岂非更驳杂不堪?若真觉得不甘,合该证明自己才是,而非在此嚼舌根,说些诋毁的话来宽慰自己,让人觉得家业交到你们手里,才是要凋敝。”
“七尺男儿,应当堂堂正正。”
南宫晟被点破心中所想,也觉得窘迫和不甘。他最初同燕归天做朋友,是想阴暗的看他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背后,他自己又能做到多少。
结果,相处的越久,他越清楚的明白,燕归天就是世间少有的那般端正的君子,让他在佩服之余,越觉出自己心内的不堪。
就如方才之事,燕归天觉得莫古通死可以,却该死的堂堂正正,而不是被做成药人折辱。南宫晟却觉得做成药人折辱都过轻了。
当日被擒住的悦来客栈那恶徒一家三口,他在安阳城城门口给了银子,让城门士兵押送去县衙,其实并没有,他给银钱的时候,塞了张字条,实则是让他们送到了微雨楼。
他进城之后马不停蹄去了微雨楼,顺手请了一位刑讯手段激烈的刺客将那三口恶徒好一番折磨,也算是为他们手里那些无辜丧命的过路人报仇了。淮阳城时,他匆匆跟着燕归天离开去微雨楼,也是怕事情暴露,顺便让人送那被折磨不成人形的恶徒三人归西。
世上像燕归天全无阴暗的人,还是少数。
南宫晟看他有意将燕惊雨与季无鸣他们分开,也只以为是燕归天觉得林月知手段过于激烈,怕燕惊雨这位未及弱冠的弟弟受影响。
他压根就没想到林月知身份有异上去。
泗水城的官兵来的很快,带队人他们竟然也熟悉,正是淮阳县衙里的宫一,看他一身新的官服,竟然是升官了,已经取代邓捕头成了县衙除县老爷和师爷外的一把手。
朝中有熟人好办事,宫一亲自进行取证询问,很快便结束了。
燕惊雨全程寡言少语当个背景板,等宫一重复一遍又修改证词细节后,便拉着自己的马转身离开,竟是不顾三更天,片刻也等不及想进城。
燕归天立刻叫住,“天色已晚,城门关闭……”
燕惊雨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道,“我先到城门口等。”
“惊雨!不日总能再见,何必急在此刻!”燕归天大步跨过去。
南宫晟也被燕惊雨说走就走绝不犹豫的作风吓了一跳,同样也规劝,“便是一早出发,也耽搁不了多少时辰。”
燕惊雨不听劝,只低声道,“我先走,城内见。”
这三更天不见光的,燕归天怎么可能让他深夜走单骑,抓住缰绳,声音难得有点强硬,“燕惊雨,你下来,莫叫我担心。”
燕惊雨歪了歪头,语气耿直奇怪道,“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一个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燕归天听出他话中之意,只觉得喉咙中一哽,半晌才艰涩的道,“先前……是哥哥没用,没能早点寻到你,让你吃了许多苦。只是我终究是你大哥,你年岁尚小,我怎能安心让你离去?——你且放心,杨家村的案子受害者众多,必定得上报,官府也要阿蛮姑娘配合调查,他们暂时不会离开泗水。人反正在那,你不必急在一时。”
燕惊雨坐在马上歪头看了他许久,因为沉思,左手大拇指指腹无意识的摩擦着食指指骨,似乎在衡量他话中成分真假。
燕归天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微雨楼初见对方时,纤瘦的少年穿着单薄的衣服跨坐在墙头,脸上、拳头上还沾着温热的血,五官凶戾眼神嗜血,仿若一头被圈养的饿兽。
小少年低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衡量着他话语真假。
良久,他才开口用沙哑的声音问了句,“为何寻我?求财?还是,杀人?”
短短一句话,没有什么希冀,平静的无波无澜,没有愤恨没有质问也没有杀意。
燕归天想起时,还是忍不住如同当时年少的自己,湿了眼眶。
燕惊雨最终同意了,下马,却也直言不讳道,“大哥不想我与阿蛮接触。”
燕归天眼神闪了闪,他不擅长说谎,只能沉默片刻,才呐呐道,“惊雨,大哥不想瞒你,我并非不让你与她们接触,只是……前辈亦正亦邪,行事作风皆由心意,林……林姑娘亦如是。本来也算不得错,我一外人本不应多加置喙,然则你是我弟弟,年岁尚小,对事物还没有自己的判断,因此……”
燕归天没将话说尽,其中意思却很明白。
燕惊雨不笨,刚刚已经想明白前因后果,他直接便道,“不管大哥知道了什么,都不必如此。”
“我……”
燕归天还要说什么,在燕惊雨沉静的黑眸中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没吃苦。”燕惊雨突然风马牛不相及的吐出四个字。
燕归天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回答先前他说未能早点寻他的话,燕归天脸上闪过愧色。
燕惊雨平静的继续说,“我走的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是正是邪,都与大哥无关。”
他说完,便不再看燕归天怔然的表情,拿了行囊袋里的干粮,走到默默看热闹的宫一身边。
陡然被阴影笼罩,宫一——官渡鸿看着这个曾把他打的很惨的少年凶神恶煞的面容,控制不住的咽了口口水,有点怂。
他心里喊着林月知大人快来救命,面上还是端的住官差的稳当,淡淡的问,“有何事?”
因为紧张害怕,他声音不可避免的与往常不一样,流露出属于官渡鸿的本音,不过没人注意。
他的那群同僚们报团瑟瑟发抖,对于他还能这么强硬的发问,那叫一个佩服。
燕惊雨也没听出来,只回答,“借火。”
“哦。”官渡鸿僵硬的转回头,那少年就这么在他边上坐下,开始烤馒头。
同僚们却只觉得不愧是捕头,就是这么淡定,他们先前居然还觉得宫一这小子不行,真是看走了眼!
一个美丽的误会,暗中却提高了官渡鸿的威望。
燕惊雨想着明日一早就进城,然而天公不作美,总是有突发的情况打断计划。
翌日清晨,突如其然的一场鹅毛大雪封了城,阻隔了本来约好的相见。
北边向来寒冷,在云山顶之时,往年九月份就能见着雪,今年他们一路往南,没想到雪也似乎为他们让路,直到入了十一月才见到。
这场姗姗来迟的雪,却是下的分外大,纷纷扬扬的,一个晚上不停歇,将整个泗水城裹上一片银霜,那雪深的能没过腿肚子,城门都被堵的打不开,却还是没有减小的趋势,反而像是得了乐的孩子,越来越肆虐,引动狂风呼啸,一早上不知多少招牌被吹砸在地,碎的稀巴烂。
季无鸣看着外头的大雪,悠然叹了口气。
他想:燕惊雨应该不会偷偷哭吧?
燕惊雨哭没哭不知道,却是有人捻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画像,念着“季蛮”二字,笑出了声。
第27章 请柬
27.
连绵的大雪终究成了灾,城门封闭,道路结冰,想进的进不来,想出的出不去。
季无鸣几乎都能想见燕惊雨那平静无波之下是怎样的委屈焦急。
林月知上来叫他下去用膳,瞧见他在看外边飘荡的雪,随意的说道,“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怕是要在泗水城待几日了。”
“无妨。”季无鸣将窗拉下,阻止风裹挟着雪花吹进来,“伤如何了?”
林月知撇撇嘴,颇为不甘心的小声道,“不知那老头下了什么药,我觉得好多了。”
自从知道老头暗戳戳给她下药之后,她就卯足了劲想逮人,结果一次都没有逮到,每次感觉到药效的时候才察觉不知何时已经吃下了,无比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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