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问了,他知道江行之糊弄齐王有一套,基本不会落空。
“跟预料中一样,皇上都开口了,廖广明哪有不应的道理。”柳重明带来的是预期中的好消息:“城里没有廖广明的地方,他看起来想打乱葬岗的主意呢。”
“钱是肯定不能少,潘赫也要拿到手,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潘赫能不能撑得下去。”
柳重明叹了口气。
徐子文为他频繁带来锦绣营的消息,廖广明越来越焦躁,还不知道潘赫能不能囫囵地送到他们手上。
“有了赌约,廖广明知道世子想要什么,潘赫的命算是能留下,其他的……”曲沉舟闭目想了许久,说道:“我尽力而为,还是要靠凌河。”
“凌河?
“对。我毕竟五天只能卜卦一次,但凌河不一样。他对人观察细致入微,能从一举一动中推敲出许多细节。想吃透潘赫的心思,要靠凌河。”
而要得到凌河的全力相助,首先要把容九安从牢里放出来,推进翰林院。
“好久没有下雨了。”柳重明感慨。
真的是好久了,越来越多的人在日头无情的灼烤中,焦急地翘首盼着。
容九安的求雨赋几经修改,已然万事俱备。
所有人都在等一场大雨。
“会有的。”曲沉舟微笑,摸摸额头上汗已经干了,起身掀开被子:“先去看看夫人吧。”
柳重明退到桌边坐下,没有回避,看曲沉舟换着衣服。
背后的旧伤疤已经浅淡下去,只有两片蝴蝶骨还清晰分明,上一次在烛火中见到这情形,还是两年前。
这么说来,他们两人吵吵闹闹地,已经过了两年。
“沉舟,”他怔怔盯着,想着——他们今后还会有更多年:“君前失仪是死罪,你不要再冒险了。”
曲沉舟知道柳重明在担忧什么,没有忙着安抚,考虑了片刻才道:“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古怪的卦言。”
不仅是在今天,在上一世也在皇上身上见过同样的卦言。
他急于知道,这个卦言为什么反复出现在皇上身上。
“罪生子……”他轻声问道:“世子,罪生子,究竟是什么呢?”
宫女退出去关了房门,珠帘犹自在摇摆不停。
直到叮当的声响完全平静下去,瑜妃才确定屋里没了别人,一把抓住怀王的袖子,急急问道:“景延,白夫人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母妃在说什么?”慕景延抬手,将袖子拽出来,浅浅一笑,继续用小扇扇着茶炉上的火,耐心而温和。
“西苑所有人都知道,是重明的家奴推了白夫人下去,与我有什么相干?”
这话拿来骗别人倒好,可瑜妃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越是听他这样说的云淡风轻,越是忧心忡忡。
她看了看窗外,焦灼地踱了几步,再开口时,声音低弱下来,都是乞求。
“景延,让他们斗去吧,好不好?漳州是个好地方,远离纷争,你……你去跟皇上求一求……”
她剩下的话在儿子的一瞥下,都重吞回肚子里。
“远离纷争?”慕景延嗤笑一声。
他与瑜妃相貌上有六七分相似,清秀温柔,无论笑与不笑,都亲切随和。
“母妃现在又想远离纷争了?”他又问一次,眼中盈着和悦的笑容:“母妃当年与人苟合,难道就只是为了儿子争一块漳州?”
“你……”
瑜妃喉中一紧,眼泪不受控制地滚出来,又怕有人听见,只能死死地咬着帕子,伏在榻上。
慕景延目不转睛地盯着茶炉,像是最重要的事,便是眼前即将滚沸的茶水。
直到耳边的抽泣声渐渐低下去,他才漫不经心,似是自言自语:“怎么偏偏在那个时候,白夫人落水了呢?”
瑜妃也不是第一次被儿子气哭,对他的视若无睹已经习惯,直到再哭下去也不会打动铁石心肠,只能忍着哽咽,轻声回答:“我听人说,是那个贱奴对重明心有怨恨,不敢对重明动手,才伺机报复白夫人。”
慕景延不说话,这个说法,他在众人的闲谈中也听说过。
说重明只爱那小怪物的一张脸,实际上对人苛刻得很,动则非打即骂,连给人上拶子,眼都不眨,也难怪小怪物积怨已久。
这说法倒也讲得通。
那下奴的确有双灵动的眼,惊艳的脸,他也从奇晟楼打听过,知道小怪物的脾气倔强不训,很不招人喜欢。
的确该是说得通。
可他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
也许是太久没有遇到什么不顺,上一次令他不舒服,还是宁王身上的那盒口脂。
好在无论如何,柳重明也与白石岩有了一场不愉快。
据说柳重明这两天几次上白府,出来时神色都不太好,像是与人闹了矛盾。
虽不尽人意,但多少也算是与预期偏离不大。
“接下来,就看那下奴能不能活着从白家出来了。”他用滚水冲了第一道茶,看着杯中翻着花似的茶叶,也不冷落瑜妃:“母妃怎么想?”
“会……会活着吧,”瑜妃心惊胆战地看着茶杯,忘不了上次说错话,被滚水泼在身上的滋味:“他们两家好了这么多年,柳维莺也平安,白家……总会给些面子。”
见儿子也认同地点点头,她高悬的心总算落下来。
“廖广明那边……也是你安排的吗?”
慕景延不置可否,耐心将茶冲了三遍,恭敬地双手奉上。
“母妃慢用,儿臣改日再来陪母妃用茶。”
瑜妃哪敢坐着,一直将他送出门。
外面走动的宫人都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扫地声从远处传来,缓慢而规律。
墙门外是一个正在扫地的老太监,看面相不到半百,头发却已花白了大半,后背伛偻。
慕景延侧目看了片刻,勾唇一笑。
“扫得挺干净,赏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人想猜猜,这个扫地的老太监是谁呢嘿嘿居然这么快就过年啦,祝大家万事顺遂
第124章 母亲
曲沉舟在门外几次抬手想敲门,又犹豫地缩起手指。
跟在后面的白石岩没了耐心,一把打开门,将人推进去,向里面喊了一声:“娘,沉舟来了。”
曲沉舟被推得踉跄几步,在门边站住。
门窗都闭着,满屋充斥着一种奇异的奶香味道,说不上好不好闻,却对他有种着魔似的吸引力。
他小心地嗅着,这味道犹如母亲与婴孩之间密不可分的羁绊,被包围在这气息中,仿佛蜷缩在一个温暖的怀里。
四周安静,可他却仿佛觉得,像是有人在轻声哼唱,哄着他睡觉。
那是无数次梦里才出现的情形。
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已经不奢求,可骨子里的渴望终究骗不了自己。
他最清楚,为什么自己豁出去一切,也要保护白夫人——那是他曾经以为得不到的奢侈温柔。
纱帘里的人没听到脚步声,出声招呼:“沉舟,进来。”
曲沉舟掀帘进去,内室的味道更浓,奶香和奶腥与闷热混在一起。
“夫人……”他嗫嚅着,不敢与人对视,随时准备着夺路而逃:“夫人是不是很累,夫人休息吧,我……改天再……”
“说什么傻话,过来。”白夫人的精神看起来很好,倚着软靠向他招手。
他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时,不知是热还是紧张,脸上红了一片。
奶娘没有抱走小少爷,放在床边的摇篮里,睡得正香甜。
前几天过来时,大夫说白夫人还需要静养休息,没让他们进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婴儿。
眼睛肿肿的,脸颊鼓鼓的,鼻子旁起了几处小红点,嘴巴高高地嘟起来,几块透明的奶垫生在嘴唇上,像是碰一碰就会破开的水泡。
看着像个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小怪物。
白夫人见他看得专注,抿嘴一笑:“小孩子好看吗?”
“……”曲沉舟尴尬片刻,又不好避而不答,只能将手凑在嘴边咳了一声,低声说:“不好看。”
的确是不好看,皱巴巴,丑丑的。
白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看来敢说实话的也只有你了,他们几个都争着说好看,还非说他一看就长得像我,哪里像我?哪里好看了?”
曲沉舟不好意思抬眼,目光也舍不得离开小孩子,只能嗫嚅道:“抱歉……”
“要不要摸一摸?”
他自然想摸,进门前连手都洗得干干净净,此时却不敢了。
“摸摸看,很软的。”白夫人将孩子的小手托着,鼓励他上前。
“夫人,我……”曲沉舟脸色发白,双手攥紧衣服,面前仿佛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白夫人看着他,始终托着那只柔软的小手,等着他把手伸出来触摸。
他死死咬着下唇,艰涩的声音刚出口,眼泪竟也滚落下来。
“夫人,我生来不祥,不光左右邻里……连家人也克死过。”
“我三岁多入奴籍……身份低贱……双手……”
他不敢吓到白夫人,在白夫人的注视下,更不敢露出自己一身污秽。
“双手也不干净……”
“他们都不……不想见到我,说我是个怪物……”
“我看看就好……”
不等他哽咽着吞吞吐吐说完,白夫人牵着他的手,放到了那只皱巴巴的小手上。
曲沉舟条件反射地想缩手,可痉挛之下,蜷缩的五指将小手整个抓在手中——软得仿佛云朵,又像一汪细腻的水,甚至分不清手中究竟有没有握着东西,一时竟怔住,不舍得放开。
“软吗?”白夫人问他。
“软。”他胸中充盈着巨大的喜悦,忙不迭地点头:“好软,还……还有点香。”
“小沉舟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又香又软。”
曲沉舟的眼眶一红,刚止住的泪又开始打转,抿着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白夫人摸摸他的头顶:“我真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模样。沉舟这么好的孩子,小时候一定非常漂亮,可爱又懂事,要是生在我们家就好了。”
“谢夫人厚爱……”曲沉舟低着头,生怕自己失态:“我……”
其实他小时候也不香也不软,杜权说他又臭又硬,不讨人喜欢,常年伤痕累叠,他知道自己恶臭难闻。
“好在现在也不晚,”白夫人笑着看他,为他将滚在腮边的眼泪擦去:“在石磊后面,我曾经没了个孩子。”
曲沉舟魂不守舍的,听不真切,轻声应道:“夫人节哀。”
“所以石磬算是我第四个儿子,”白夫人抬起他的脸,轻声问:“你比石磊小一岁,如果排在老三,会不会觉得委屈?”
“……”曲沉舟眼中茫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世宁和重明把所有事都跟我说了。”白夫人拉他起身,在床边坐下。
曲沉舟知道,这件事必然要跟白夫人说清楚,否则任谁心中都会有疙瘩,对他怨恨无所谓,影响到两家就是大错了。
“重明把你们俩的事也说给我了,”白夫人察觉到他全身一僵,微笑一下:“是我从前眼拙,看得不真切,还担心重明成家之后,你无处可去,让他把你送到我这里来。”
“可是重明舍不得你,之前还吞吞吐吐的。明明之前答应了,转头又反悔,我还纳闷是怎么回事,结果这混小子昨天才跟我坦白,说他想与你成亲。”
曲沉舟低着头,喉中哽咽一下:“夫人,我们不可能……”
“我了解重明这孩子,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白夫人攥住他的手:“我们柳家的孩子,既认准了一个,便不会轻易放弃,你只需要耐心等他就好。”
“重明和石岩都说你心性高傲,生怕跟你提这件事会惹恼了你,都不敢说,我就揽下来。左右这里没有别人,你若是不愿意,就当什么都没听见罢了。”
“你们都有正经事做,在外,我不拦着什么,但在我白家,你愿不愿意认我?”
话在耳中,曲沉舟又怎么可能没听明白,却又像是浮在云雾中,不敢相信,生怕乱动一动,就会从云端跌下去,摔得尸骨全无。
他全身抖得厉害,像是随时可能从床沿滑下。
白夫人揽他入怀,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声又说:“从前我还跟世宁说过,可惜你们这一代,白柳两家的主家没有能在一起的孩子,连石岩的亲事定的都是柳家分家的姑娘,如今倒是正好。”
“我与世宁商量过了,到时你就从白府出去,必然不会亏待你。”
“将来若你肯与重明一起,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肯,白家也是你容身之所。”
“沉舟,你……愿不愿意叫我一声娘?”
她的肩头被一片温热濡湿。
曲沉舟抖得彷如秋风中的枯草,悬在白夫人背后的手指僵硬着,一点点伸开,终于痉挛般狠狠收紧手臂。
白夫人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叫我一声。”
那个字眼在他心里已经唤过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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