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柳重明的目光倏地抬起。
白石磊突然丢开茶杯,半跪在床沿边,将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哽咽。
柳重明心头有种不好的预兆:“石磊,怎么了……难道……”
他看着白石磊的手,那已经是个青年人的手,不是记忆中的少年,忍不住发起抖来——还是梦,还是那个连绵不断的噩梦。
或者,这其实才是他真实生活的世界,所有人都已经没有了。
白石磊跪着不起,哭得歇斯底里。
“我也梦见哥哥了,还有我爹我娘!我天天都梦见他们!连梦里都看见他们一身是血,问我为什么不为他们报仇!”
柳重明如五雷轰顶,半晌才喃喃道:“姑丈和姑姑……”
一切都无法逃脱,他再做不了局外人。
与其说他被陷在这噩梦里无法躲避,倒不如说,那样平和安详的日子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
幻想中的他仍住在别院,仍能时不时回侯府看看,父亲和弟弟一切安好,二叔偶尔来插科打诨,姑姑还生了个弟弟。
在那幻境中,他遇到了令他怦然心动的人,他们为了白柳两家的未来走在一起。
他那么疼爱怜惜那只小狐狸,恨不能天天衔在嘴里,舔舐柔软光滑的毛发。
渐渐地,白石岩、父亲和姑丈都站在了自己身后,再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连凌河、容九安和江行之都被拉了过来。
他的手中沾染了无辜妇人婴孩的鲜血,只为了向锦绣营再走一步。
再后来呢……
柳重明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哑声问:“沉……沉舟呢……”
这个名字彻底刺痛了白石磊,他咋然抬头,咆哮中是无尽的恨意。
“你怎么还叫他的名字!怎么还念着他!他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柳重明的心仿佛被割成一片片,心口那里已没有什么可以跳动——原来现在才是真实,原来他真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可能是他……他救了我,他一定有什么难言苦衷,我要去问问他……”
他语无伦次,就要摸索着下床,可脚抖得厉害,连鞋也穿不进去。
“他现在一定很需要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去找他……”
“柳重明!”白石磊对他咆哮:“他有什么苦衷!你没见他现在有多得意?站得有多高?那都是咱们两家人的尸体堆起来的!”
“他就是个心思歹毒的贱奴!你好心教他扶他,他用什么回报你!如果不是他向皇上告密,皇上能对柳家动手吗!”
“白家呢?谁逼着他了?宫里人都亲耳听到,他说白家必反!”
“他就是做贼心虚,连大姐姐都不肯放过!大姐姐身在冷宫,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他不是能掐会算么,怎么这次连怀王逼宫都算不出来了?他根本就是跟怀王串通好的!逼死了大姐姐,让怀王趁乱逼宫!”
“你看看他现在的风光,那是怎么来的?那是怎么来的?你看不到吗?”
白石磊揪着他的衣襟,嘶声咆哮:“林相也死了,容九安、凌河都死在他手里!你还看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佞臣祸国!那恶鬼就是你亲手养的!”
“他才不知道什么礼义廉耻,只知道一心往上爬!”
柳重明心头一片空白,茫然地坐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绝望和疼痛一点点吞噬自己。
他的确是想起来了,再无法自欺欺人。
曲沉舟背叛了他。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命大幸运才能逃过侯府一劫,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曲沉舟临别时费尽心思的卦言救了他一命。
可让柳家血流成河的,也是曲司天的卦言。
一边是善恶莫测的曲沉舟,一边却是柳家几千人的性命,他在悲痛欲绝的缝隙中,每每挣扎着想要原谅曲沉舟,那些哀嚎惨叫便如业火般焚烤着他。
痛苦和绝望无处可说,无处发泄。
若单只是这样也就罢了,白家的覆灭、姐姐的身死,怀王逼宫后,那人跻身一人之下的地位,无数忠臣名将被驱逐屠戮,让他不得不看清现实。
他的确养大了一个恶鬼,那恶鬼尝到了玩弄人的乐趣,踩着万千尸骨,终于爬到了位极人臣的顶峰。
他也是拿着屠刀的刽子手。
曾经那些无论如何也无法串联在一起的断章,那些曲沉舟遮掩的真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展开。
像是一瞬间经历了沧海桑田般,那些沸滚如岩浆的东西渐渐冷下去,没有暴怒,没有失落,没有悲哀,也没有绝望。
柳重明也不知道呆呆地坐了多久,终于逼着自己想起来,他不应该在这里,这里是前世的虚幻。
真正的他还在围场中,本以为与曲沉舟一道,做着从容冷静的执子人,却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对方手中微不足道的一颗棋。
怀王那一道莫测的目光显得格外嘲讽,他不能再沉浸在这里无法自拔。
姐姐情况未知,白石岩尚不知去向,他要及时拉住好友——无论曲沉舟之前说过什么,都不要听,一定一定不要听!
他咬了自己的手掌,毫无痛觉,又从床头拔出佩剑,雪亮的剑身映着他冷漠的眼,缓缓沉下,抵住前胸。
恩怨有时。
曲沉舟,不死不休吧!
柳重明骤然睁眼时,夜幕低垂,他不知什么时候趴着睡着了。
鼻尖前是光滑的石桌,反射着檐下暖红的烛火,一旁的太医正缩回推他的手,小心地站在一边看他。
“世子……可是被梦魇到了?”
他将手指塞在口中狠狠咬了一口,钻心的疼,来不及松一口气,立时看向太医。
这太医是柳清如身边的人,自然也是跟他熟悉的,却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如狼如刀般的狠厉目光,不由哆嗦一下。
“世子,娘娘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可受了些惊吓,还需观察两天,才好知道胎儿是否稳固。皇上那边也是又高兴又焦心,说是稍后就过来看望娘娘。”
“姐姐她的情况,能不能估计一下。”太医这样的说法,让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太医为难,但见他一脸焦灼,只能说:“世子放宽心,娘娘身体康健,不会有事的。”
柳重明抚了抚额头,擦去一层细汗,环顾四周,见守在院中的除了围场兵士,还添了龙骑军。
“北衙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太医作揖退下,一旁有人上前,将他请到一边,低声道:“世子,我们几次派人过去问,白将军都没有回来,只是……”
那人向身后看了看,一名龙骑军立即上前。
柳重明认得这人,是白石岩随身的亲兵之一。
“世子,”那亲兵拱手上前:“世子,将军将近中午时带人出发,至今未归,随行的兄弟差不多都回来了,说是将军的吩咐,跟将军搜山的时候在岔路口分开。”
“你是说……石岩自己一个人?他往哪里去了?”
柳重明一眼看见他手中攥着一个香囊,心中蓦地一紧。
今年晚春时候,他和曲沉舟一起晒了梧桐花,又让绣房专门做了这几个香囊,只分给几个人拿着。
“这是哪里找到的?”
亲兵忙应道:“世子找得急,属下等人也心里焦急,四处寻找,有人无意间发现将军在桌上遗漏了这个东西,您看……”
柳重明将两指探入香囊中,夹出一张字条。
在展开字条前,他的心便已沉到底。
这字条既然不是他放的,那就只有另一个人,若是从前,他只会觉得心安,可现在,只有恐惧。
“未时前,来北望坡之南——重明。”
那明明白白就是他的笔迹,连那个“之”字,都一般无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剧透一下,羌活那夜之后,沉舟就察觉出两人信任的裂缝了,所以在重明故意遗漏扳指之前,沉舟就为这次掉马做了充分准备。
他的行事风格一向都是这样,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但万事都在他预料之中,就像文开头从容赴死一样
第145章 死生
白石岩从坡上一路滚下来,猫腰找了块突出的山石,藏了身形。
向后靠的时候,后背上的伤刮擦在嶙峋山壁上,他强忍着才没骂出一声来。
换做两年前,他从来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听重明之外的人的话,更没想到会这么豁出性命地听话。
着了魔似的。
能让他心甘情愿让人指使的,不只是义弟跪在地上一遍遍的叩头恳请,是临行前曲沉舟与他密谈,意料之外的坦白。
“大哥,我知道你们对我的身份多有猜测,我是曲沉舟。”
那双琉璃眼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得超乎生死。
“我前世,也是曲沉舟,曾入宫为司天官十五年,身死之后,重生归来。”
他目瞪口呆地听完了那段满是疯狂和血腥的过去,跌坐在椅子上,一度以为自己疯了。
几个月前,曲沉舟语意含糊地恳求他,他还只是半信半疑,既然没走到眼前,他便姑且等着,甚至想着万一有什么蹊跷,还是应该和重明商量一下。
可毫无破绽又令人震惊的真相摆在面前,还有那些殚精竭虑的精心谋划,让他不能不信——曲沉舟真的可以为重明豁出去一切。
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而展开在这牺牲后的那条路,也的确会让他们走在终南捷径上。
“这些事……重明知不知道?”他脑子里晕晕的,问出这句时,自己已知道了答案。
重明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无论是知道一知半解或是全貌,那便是刻骨的恨和至极的绝望,难怪沉舟几次三番恳求瞒着重明。
“那重明会不会想起来?”
白石岩问得胆战心惊,他不会忘,重明从前曾问过他——如果皇上让他追赶自己,他会不会舍去性命,同时保全两边。
原来那不是重明在胡说,是……他们前世真实发生的。
他不能不信曲沉舟。
见他惊疑不定的目光,曲沉舟根本不必多做解释——他们都知道,重明一旦起了疑心,恢复记忆恐怕是迟早的事。
曲沉舟的话中却带着长长的叹息。
“重明近日对我已颇多怀疑,这次离京秋狩,我不能跟在身边,就是最好时机。与其费力修补,不如就此分开。”
“我无法为自己卜卦,不敢确定对卦言的猜测对不对,只能姑且一试。”
“这是我和重明的一道坎,我只能尽力,能不能过得去,且听天命,还要依仗大哥和景臣出手相助。”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重明太残忍,可不破不立,不得已而为之。”
“我不清楚我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无论重明想起来什么,还请大哥帮扶重明。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无关。”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我们从前的恩怨不值一提,一切可待尘埃落定再计较。”
“从今往后,我不能常伴重明身边,重明就……拜托大哥了。”
他看着义弟无声哽咽,顿首叩拜,不能不为之震动,也不能不信了曲沉舟,甚至没有向柳重明透露一个字。
哪怕这次是以他涉险为开端。
“大哥,向死而生。”曲沉舟为他卜的这一卦:“相信我!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不止是他,还有曲沉舟。
为了不再见到哀嚎四起,为了不辜负沉舟的牺牲,他们都要向死而生。
开始吧。
衣衫擦着枯草的声音在飞快靠近,身后的追兵近了,白石岩看看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色,悄悄闪出藏身处。
他之前带了一百人在身边,在巡山搜捕中频频遇到意外,不得不分开走时,就已经知道是南衙搞的鬼。
夜黑风高,又有烈渠旧民做幌子,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一切都如所料,毫无差别。
这便更坚定了他的信任,找借口遣散下属,独身与任瑞迎面相遇。
一面耳中听着脚步声,一面匆匆向南奔逃——北边早已被封死,这些贪心的鬣狗就没想过放他回去。
向南,就是他们的目标。
白石岩跨过一道缝隙时,犹豫了一下。
被聚拢的山风从下面涌上来,寒冷入骨,听这呼啸的风声,下面不浅。
这个距离,只有一人肩宽,看着漆黑一片,被缝隙旁的枯草遮挡着。
这围场几年才来一次,地形只有个大概的模糊轮廓,这缝隙下面如何不清楚。
可他记得从北望坡再向前的话,藏身之处更少,等到天亮,他不可能再藏得住。
但这缝隙里若是不够深,或是躲得不够及时,他恐怕便成了瓮中之鳖。
他若身死,两个弟弟直接的结便永远也解不开了。
这犹豫只有刹那间,脚步声更近。
白石岩忽然憋了一口气,将身一缩,揪着枯草,飞快入了缝隙,前后嶙峋的山壁刮擦着皮肉,刀子一样。
火光摇曳在缝隙上方,将根根枯草的影子交错地投下来,嘈杂声四面而起。
“两边走,”有人大声呵斥:“往中间包抄!别让人跑了!”
马蹄声踏着一地的枯枝败叶而来,那人登时肃立:“将军!”
“人呢?”马上的人笑得惫懒,目光却像饿极了的野狼。
“回将军,白石岩跑不了多远……”
一声鞭响,那人闷哼一声,当即改口:“属下知错,烈渠贱民跑不了!天亮之前,必然擒获!”
“擒获?”马背上的人冷笑一声:“擒获有什么用?抓到之后,打死烧了,让他们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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