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是他全部的赌注,也是他最大的恐惧和憎恨,他希望听到些什么,哪怕是曲沉舟似是而非地反问他一句——世子在说什么,他也可能会昏了头脑,自欺欺人。
可是曲沉舟连与他虚与委蛇的伪装也懒得维持似的,在这三个字中沉静得令人心寒。
“世子想起来了什么?”
柳重明喉中哽了一下,哂笑一声。
他是真喜欢曲沉舟这个聪明劲,也早该想到,单是这个聪明劲,曲沉舟也识趣地不会做无谓的挣扎,知道冷静地与他周旋谈判,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这一回,曲沉舟恐怕失算了。
希冀如泡沫般消散,往日有多少爱欲,此时便有多少恶心,恶心得连看到那张脸,都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睛。
其实他根本没有半分让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不欲被人牵着鼻子走,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石岩出事之后,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想得明白,有些事百思不得其解,能不能请曲司天为我解惑?”
曲沉舟退了几步,不做声地坐下,示意他说下去。
过往仿佛指间沙,只随意张开手,便在风中消散无痕,两年堆积起来的爱慕倾心和相濡以沫,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们还是当初在书房里隔着心的陌生人。
柳重明眼中最后的热切消散,像是被猎人捕捉到的野兽,拼尽全力挣脱,却已是血肉模糊。
“你跟我说过,先对齐王下手,是因为齐王手中有兵权,一旦兵权被放出,剩下两人必然权力争夺,无暇他顾,也正好容许姐姐有机会生下皇子。”
“这说法倒是无懈可击,可是……”他冷笑一声。
“我如今才反应过来,白家手中也同样有兵权,比起齐王的诱惑只大不小。”
“石岩出事,北衙同样群龙无首,石岩一死,石磊还不稳重,难当大任,便是成功卸了我左膀右臂,是么?”
“姐姐腹中胎儿不稳,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根本就保不住,柳家想夺嫡,可拖延的时间更久。”
“齐王有南衙,自然与北衙无缘。宁王一坨烂泥,更是不用说。”
“所以……你究竟是为了谁!”
柳重明突然将手中茶杯摔碎在地,几步上前,一掌掐在曲沉舟的脖颈上。
他承认自己再不想忍下去,再不想装作这种可笑的冷静,只想如梦境里那样,狠狠咬断眼前的喉咙。
用血来泄愤。
“为什么!”
曲沉舟双手攥住他的手腕,仰颈喘息,眼中却似是在讥笑他。
“为了谁?世子以为呢?我有许多想要的东西,你既然给不了我,我就自己去拿。”
柳重明勃然大怒,蓦地抬手,一掌抽在曲沉舟脸颊上。
“你有什么想要的,我没有给你?啊?跟我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眼里只有荣华富贵吗?往上爬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我柳重明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你两辈子处心积虑害我!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
“石岩又有哪里对不起你?姑姑姑丈对你视同亲子,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敢去看看姑姑吗?”
“石岩如今下落不明,姑姑整日整夜不睡,就等着石岩的消息!你敢去看看姑姑吗?”
“曲沉舟,你的心呢!是石头做的吗?”
曲沉舟舔舔唇边的血腥味,忽然展颜一笑,全然放弃抵抗,双手反顺着柳重明的手臂一点点攀上来。
“世子和白家对我好,比得上我想要的东西吗?”
“你指责我只想着往上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身在奴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你尝过这滋味吗?”
“敢问世子,谁愿一世为奴?未经人苦,你有什么资格劝人向善?”
“我怎么会是石头做的心呢?与世子在一起时,心悦世子也并非谎话。”
“可世子仓皇离京时,有没有想过我?世子杀入京城是又是怎样对我的?如今还想让我对世子感激涕零吗?”
柳重明怔了一下:“我杀入京城?怎么对你?”
“……”曲沉舟的吃惊转瞬即逝,很快释然笑笑:“从前的事,我不计较,世子不如也大度些,过去就过去了。”
他将柳重明拉得弯下腰来,呵气如兰,仿佛没有感觉到掐在颈间的手。
“世子既开诚布公,我也直说罢了。世子如今的力量,若没有贵人相助,距离那个位置……太远了。”
“我等得好心焦,不过是审时度势罢了。”
“既然被世子追上,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柳重明的目光闪了闪:“什么交易?”
察觉到掐在颈间的力量小下去,曲沉舟的手环住了柳重明的脖颈,笑意盈盈。
“无论我从前做过什么,帮谁做过事,如今愿为世子卖命,你该明白,我可以做到很多事的。”
“我可以应承世子三件事,第一,世子得掌兵权,第二,让贵妃娘娘顺利诞下小皇子,第三,助小皇子登上至尊之位。不过……”
他话头一转:“我也有三个要求。”
柳重明似是被说服一般,神色缓和下来:“你说。”
“第一,世子再不许疑我,第二,要对我言听计从,第三……”
曲沉舟手腕突地一动,寸长的尖刺从袖中亮出,直刺向柳重明的后颈。
可电光火石间,他陡然惨叫一声,捂着被洞穿的肩膀跌落在地,哆嗦着蜷缩成一团。
悄无声息出现的影卫站在柳重明身后。
“曲沉舟,打得好如意算盘,”柳重明的脚踩在他的伤处,森然一笑:“想算计我,我会让你后悔的!”
第147章 烙痕
停在街边的轿子被掀开一道缝,里面的人等得不耐烦,忍不住顶着寒风从窗边探出头来。
下人还在门槛处跟里面的人说话,只留个背影给他。
过了没多久,那下人终于小跑着回来,俯身说道:“王爷,世子爷不在家,小曲哥也不在家。”
“唬谁呢!”慕景昭高叫起来:“大早上的,他能跑哪儿去了?”
“回王爷,说世子爷打前天就出门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小曲哥也是真的不在家。”
“刚从猎场回来,也不休息一下,”慕景昭哑了火,自言自语:“这都两天多了,重明这是干什么去了?连小沉舟都不在,重明这个衣冠禽兽!把人带去哪儿玩了?”
今天又扑个空,轿子很快被抬起来,沿着来路往回颠,没走出两条街,轿子慢慢停下,下人凑到窗边低声道:“王爷,是世子爷!”
慕景昭呼地掀帘出去,见前面不远处骑马迎面而来的,果然是柳重明。
“重明,你回来的正好。”他赶忙迎上前去,一面说着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向柳重明身后看过去,倒抽一口凉气。
柳重明像是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似的,偏腿下马,拱拱手:“王爷这么早找我?要喝酒去吗?”
慕景昭已经没了和他寒暄的心情,两眼圆睁,舌头打了几个结似的:“这……这……”
柳重明顺着他的目光,这才一同看向身后,轻松愉悦地一笑,抖了抖手里的绳子:“王爷在看这个么?”
绳子的另一端捆了名少年,双手被反缚在身后,眼睛上蒙了四指宽的黑布,也不知被牵在马后走了多久,早已精疲力竭,站也站不稳。
在这入了冬的天气里,被剥得只剩一层夹衣,原本白皙的脸颊隐隐泛着青色。
前面没了牵扯的力气,那少年踉跄两步,蓦地软倒在地上,侧身蜷缩起来,急促地喘着粗气。
即使没有见到那双眼睛,单是这身形轮廓,慕景昭便认得出来是谁,不由悚然。
“重明,你在干什么!这……这不是小沉舟吗?”
听到宁王的声音,曲沉舟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挣扎着挺起身,嘶哑地哀求:“王爷……救……”
他话音未落,柳重明冷笑一声。
跟在后面的随侍一声不响上前,三尺鞭呼啸落下,这声求救被硬生生打断,变成了卡在喉间的痛音。
鞭子扬起时带起的血花飞溅出去。
慕景昭吓得退了一步,才发现这鞭子不落在别处,准准地只抽在曲沉舟的腿上。
虽然他不知道曲沉舟被这样拖着走了多久,只看腿上血迹斑斑,没有一处不带着伤,也能想到这一路是怎样走来的。
“重明,重明,你看看……”他慌得不知道该去扶人,还是该先去求情:“你怎么能这样呢?多大的错处啊,哪能这么狠心,你如果不要,给我啊!”
“王爷想要?”柳重明嗤笑一声,手中忽然用力,将人贴着地拖过来,足尖向曲沉舟下颌上一挑,问道:“王爷中意这张脸么?”
“中意!中意!”
慕景昭喜上眉梢,还以为有的商量,却见柳重明仍是笑着,挪动脚步,慢慢踩上了曲沉舟遍布伤痕的腿。
“长得倒是跟天仙儿似的,如果真的像天仙儿一样飞走,可就什么都没了,不如……”
曲沉舟倒在地上,还未察觉到伤口被鞋底磨砺的疼痛,便觉那脚陡然用力,一声尖吟几乎立即冲口而出,却痉挛般抽搐着,痛得徒劳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脑中一片嗡嗡,连落入耳中的话也听不真切,只能听到宁王和柳重明的争执被撕得零星破碎。
“重明,别……给我……何必呢……”
“贱奴……死性不改……”
他垂着头,不受控地挣动着,也不知自己是醒是昏,脑中只有一丝断不了的执念,勉强维持一点清明。
头顶上两人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唯有柳重明的一声冷笑无比清楚。
“之前对他太纵容……总该要他记得……他生死都是我的……”
踩在腿上的力道撤去,曲沉舟还未来得及从这疼痛中缓过来,便有人自左右将他拖起来。
身后是宁王的絮絮叨叨,前头迎面而来的是陌生的声音。
“世子!”
“嗯,”柳重明的声音冷淡得陌生:“开始吧。”
曲沉舟从十里亭处被一路拖行回来,跌跌撞撞,早已彻底失去挣扎反抗的力气,脑中昏沉,由着人拽着向前,直到被按着趴伏在什么东西上时,才悚然惊醒。
这是他从幼年起就最熟悉不过的。
管制司的刑凳。烙印不落在肩背上的下奴,都是用这东西招呼的。
铁器在火盆中搅动翻滚的声音,如同地狱里血水滚动沸腾般可怖。
“不……不要……” 曲沉舟终于明白过来,要开始的是怎样可怖的事。
那是烙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他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起来,可双腿很快被缚在刑凳上,有人死死压着他的肩膀。
腰上一凉,衣衫已被人掀开。
“不要!重明!求你……不要……”
狠厉的耳光掴在他的脸上:“放肆!谁准你直呼世子名讳!”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却完全无法压下他的恐惧——他不能失去那个胎记,他需要那里的庇护,那是他的支柱。
可不等他再叫喊出声,面前的人抓住他的头发向后扯起,将一团麻布死死堵在他口中。
“世子,哪个字?”
“‘明’字,”柳重明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看好那个胎记,别烙偏了。”
滚烫的烙铁带着令人窒息的温度落下,分毫不差地烙印在曲沉舟后腰的胎记上,冰凉的空气中都是皮肉焦糊的味道,令人呕吐。
曲沉舟猛然绷紧身体,拼命扬直脖颈,喉间撕心裂肺的闷声痛呼中,隐约夹着颤颤的泣音。
他再无法控制清醒着,前世今生混淆成一团乱麻,无数声音仿佛发了疯一样在脑中搅动,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沉舟儿,得你青睐,是我的福分。
——沉舟,我会待你更好。
——我答应你,免你孤苦,免你流离,免你无枝可依。
——沉舟儿,等我娶你。
——相信我,我不会食言。
曲沉舟用尽全身力气,想声嘶力竭地尖叫,却都被堵做口中的闷声。
那烙铁仿佛生了根似的压在后腰处,落下时痛不欲生,举起时如剥皮抽筋。
蒙眼布早被濡湿,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颓然被拔去了全身的力气,垂头伏在刑凳上,身外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恍惚,只听到有什么东西从怀里掉落出来,撞在刑凳上。
一声脆响,近在咫尺。是他听了两世的承诺。
可这声响转瞬即逝。
有脚步声飞快地逼近过来,伸手将他颈间挂的玉佩一把扯下。
“贱人!你不配!”
曲沉舟无力地抬了抬头,却只听到那玉佩在石头上碎裂的声音,崩飞的碎片划在脸上,已察觉不到疼痛。
玉铃叮地响了一声,不知滚去了哪里,再无迹可寻。
他拼命想睁眼去看清楚,却终于垂下头,昏死过去。
秋冬的天亮得晚,晨曦未现时,柳重明就出了门。
从围场到京城的这段路上,他不能离开姐姐,所以即便再对白石岩的下落焦急,也不得不先行赶回来。
姑丈带兵在外,他和姑姑都决定先瞒下来,免得乱了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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