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曲沉舟走得顺畅,像是有只从空中俯瞰的眼睛似的,带着他绕弯躲避。
柳重明贴着墙面,看着一丈远外的巡夜兵士列队而过,忽然凑向前,低语一声:“谢谢你。”
——谢谢你送走了姐姐的孩子。
像是立即明白他在说什么,曲沉舟的双肩颤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你……不是他。”
“我明白。”柳重明坦然回答,又俯身衔了一下柔软的耳朵尖:“我也感谢你,谢谢你今晚来。”
曲沉舟捂着耳朵,不做声地转出拐角,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猜的。你这么爱操心,肯定会担心有可疑的人出入,又怕我没有即使发现,所以你守在墙外不远是不是?”
柳重明仍扯着他的袖子,觉得手上都是香气:“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万一被人发现,太危险了。”
“那个人进去时,你没看出异常,后来听姑姑喊,来不及反应,才追上去的,是吗?”
曲沉舟抿着嘴,问道:“那个婆子是你的人?”
早在那婆子叫出“世子”时,他就察觉出不对劲了,如今见柳重明镇定自若,又怎么会想不出其中关窍。
“你故意露了破绽给人?”
柳重明一笑。
“对啊,我在门口把得严,想动手脚的人进不去。可他们一番心血,我怎么好辜负,就自己出来了。”
他们已绕到了观星阁的墙外,避过一队巡夜,他将人拦腰一抱,踏着山石,从墙头跃到了飞檐上,从窗户钻了进去。
曲沉舟转去围屏后换衣服,半晌才问:“你让婆子把你引出来,他的人就会想法趁虚而入,埋伏在丽景宫的人再把人抓个现行,。”
“不止如此,你还故意惊动了金吾卫,连着把薄言一起引去,把这份功劳让给薄言。”
“既然是薄言把人抓到的,到时无论招出来谁,皇上也不会认为你在打压陷害哪位王爷。”
他的声音恢复了素日的平静,甚至还有一分从前那般轻佻勾人的笑。
“世子真让人刮目相看。”
“过誉。”柳重明看着围屏上模糊的人影,这情形仿佛他们的一切在从头开始。
又一次站在观星阁内,前世今生仿佛重叠在一起,故地重游,这里对他来说都有刻骨铭心之痛,沉舟却要天天住在这里。
“沉舟,”他轻声说:“你如果有办法出去,我一定全力配合你。”
曲沉舟仿佛没听到这低语,只慢声说:“这样一来,世子就真的与那位结仇了。”
“他先惹我,结不结仇不是我说了算。总想着当阴沟里的臭虫,偷偷摸摸地咬人,哪有那么好的事?不是哪位,就是慕景延。”
这个名字在这里被提起,围屏后的衣料窸窣声停了停。
柳重明绕了过去,见曲沉舟拢着丝袍的衣襟不动,水滑的长发披下来,散了一身,仿佛天明便要消隐的精怪。
“沉舟,是我对不起你,”他极轻地触碰双肩,慢慢揽在怀里:“别再一个人硬撑着,别再擅自做危险的事,能不能……让我保护你?”
第181章 故地
门窗都关闭着,屋里有些憋闷,尤其是在这暑热中,婴孩的奶香让这份闷热又添了几分无法忍耐。
屋里几人的脸颊都是红的。
虞帝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将熟睡中的婴孩抱在怀里,摸摸小脸,又攥着小手,一脸喜色。
柳清如侧坐在床上,目光中都是温和慈爱,看了那孩儿片刻,又瞟一眼窗外,抿嘴笑。
“皇上,还不让他们两个进来吗?”
“一个两个的精力旺盛,一身吵架的力气,让他们在外面多站一会儿,吵完了再进来。”
柳清如柔声求情:“此事怪不得曲司天,是重明一时心急,追错了地方,皇上没有怪他莽撞已是恩赐,他该是知错,如今跟曲司天吵起来更是不对。”
“他们两个啊,都不是省油的灯。”
虞帝虽说着训斥的话,却看起来心情大好。
“朕还不知道他们?针尖对麦芒,两看相厌。重明看没看错未可知,想是心里本就有成见,才直奔过去,沉舟得了理自然也不饶人。”
“你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御书房里,吵得朕脑袋都疼了。”
柳清如低低笑起来:“皇上嘴上骂着,眼睛里可带笑呢。”
“年轻孩子……偶尔热闹热闹,也不寂寞。”
虞帝逗弄着怀里的婴儿,笑道:“不过差不多也就行了。重明脑子灵,办事利索,就偏在沉舟这里钻牛角尖。你改天跟他说,再对沉舟胡闹一次,当心朕把他乱棍打出去。”
“臣妾谨记。”
虞帝毕竟上了年纪,抱了一会儿便放下,看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才渐渐退去。
“清如,你先看着,别提点,重明要是聪明的话,该备礼去谢莺儿和薄言,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柳清如垂下眼眸,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原因。
曲沉舟这一次的卦言只告诉了皇上和她,否则皇上也不会允许重明带兵守着丽景宫。
果然有所收获。
重明走后,毫无自觉的真凶才以为得了空隙,结果却被四下埋伏的人追得无路可躲,被匆匆赶来的薄言就地擒获。
而那个被重明“追丢”的婆子,也好解释得很——在时间上完美地契合了“去而复返”的真凶。
“臣妾知道,如果不是姑姑和薄统领,臣妾也不能平安地生下岚儿。”
虞帝怜爱地牵过她的手:“你就总是这么个好脾气,温柔解语,不争不闹,若是换个别人,朕怕是要被吵得不得安宁。”
柳清如低头浅笑:“臣妾不敢当皇上如此夸奖,如今岚儿健康平安,其他便无足轻重了。臣妾不过后宫妇人,不敢妄议他事,只相信有皇上在,臣妾母子便万事无忧。”
虞帝的目光温柔下来,握了握她的手,扬声喊道:“叫他们两个进来!”
一叠声的传唤叫出去,不多时,柳重明和曲沉舟前后脚地进了门。
虞帝见柳重明又要开口,一摆手:“还啰啰嗦嗦的,就再出去站着。”
柳重明识趣地闭上嘴。
“重明,前几天朕让你好好守着清如,结果你跑去找沉舟的麻烦,幸亏你还算机灵,留了人下来,没铸成大错。”
柳重明低头应着:“臣知错。”
“好在薄言及时赶到。朕知道,没把人交给你,你心里不服气,也不甘心。”
“但兹事体大,凌河做事稳妥踏实,还是由他来审更合适。”
虽然虞帝没有明说,可在场几人都知道,自柳贵妃生下这个孩子起,与几位王爷牵扯太多的事,便不合适让柳重明来接手了。
“无论结果如何,自有朕做主,你不可滋生事端,听见没有!”
“是……”
柳重明退了一步,余光里见曲沉舟被召上前。
“沉舟,重明自小是娇宠着养大的,脾气混横惯了,你比他懂事,不跟他计较。如果他欺负到你,你就告诉朕,朕为你出头。”
“臣谨遵……旨意。”
虞帝抬眼,见曲沉舟欲言又止,忍不住蹙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曲沉舟忽然跪下去:“臣恳请皇上为臣做主!”
“什么事?”
“前些日子,臣在赌坊与世子赌了一局,”他微微侧脸看一眼柳重明:“从世子手里赢了一份房产,可世子至今仍没有将房屋地契交给臣,请皇上为臣做主。”
柳重明没有打岔说话,只看到虞帝面上微笑不变,眼中却少了几分笑意。
“沉舟也大了,想着挣房娶妻是么?还是想出宫住?”
曲沉舟的声音一顿,带了些哽咽:“回皇上,臣赢的是奇晟楼……从前臣卖身的地方……”
那双浑浊老眼中凝起的冰霜荡然化开,虞帝竟忍不住笑起来:“你这孩子,怎么也是个钻牛角尖的——重明!”
柳重明心中松了一口气。
沉舟将来要出宫,必然需要一个准备妥当的落脚点,而最好的地方,便是奇晟楼。
那里是沉舟十数年的耻辱之地,任谁都会理解,沉舟为什么想把奇晟楼拿到手,是皇上唯一不会与沉舟计较的地方。
“皇上,曲司天与臣对赌,太不公平了,”他发着牢骚:“臣不服气。”
曲沉舟平静地抬起头:“可是世子当场应了我的赌约,愿赌服输。”
“我应了吗?”柳重明开始放赖:“有什么字据?”
“没有字据,可在场许多人都可以作证。世子这是输不起吗?”
“胡说,我怎么可能……”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起来,柳清如斥了一声:“重明!皇上面前,不得放肆!”
柳重明乖乖地闭嘴,听到虞帝开口,训的是他。
“重明,你当真应了沉舟的赌约,输了他那个什么楼了?”
“是……可是我……”
“什么可是?大丈夫一言九鼎,”虞帝抓起桌上的金瓜子,扔了柳重明一下:“连景昭都知道赌输不抵赖,你年年赚得盆满钵满,难不成还差这么一处?就吝啬成这样。”
柳重明被训得委屈:“皇上,您也太偏心他了。”
“放肆,”虞帝几乎被他气笑:“朕这是在主持公道。听见没有,三日内,房屋地契给沉舟送去。”
“臣……遵命。”
他刚不情不愿地应着,便听到薄言在外高声通禀:“皇上,凌少卿有急事,在御书房外等候皇上。”
在虞帝身后,柳重明与曲沉舟的目光短暂碰了一下。
凌河的审讯结果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只有怀王。
在柳家的一意追凶下,这十数年来,宫中无数夭折的胎儿,自此便找到了冤头债主。
哪管是不是真的。
怀王和瑜妃恐怕谁也没想到,一次不慎没能脱身,就被扣了一头的屎盆。
在旁人看,这些不过是皇上临时安抚柳家的手段,可其中究竟如何,只有怀王自己清楚。
奇晟楼挂了几十年的牌子第一次被摘下来,变成了炉火中焦黑的木炭。
铁匠们光着膀子下力气,铁汁从炉中流出来,浇铸成新牌匾——这牌匾来头不小,不能小觑,那上面的两个字,可是当今圣上恩赐的御笔亲题。
曲府。
曲沉舟不紧不慢地夹着马肚,他喜欢这样走在街上,从前没有见过的风景,如今可以大可慢慢欣赏。
只是耳中仍嗡嗡作响,女人的尖声哭泣像是住在里面,久久不散。
谋害皇嗣一罪,足以让有资格垂涎那个位置的王爷坠入尘埃,更别说是对柳贵妃的孩子下手,更别说这里还含着数条胎死腹中的人命。
可瑜妃出面,担下了一切罪责。
许是动了恻隐之心,许是并不想真的让这个儿子伤筋动骨,皇上将瑜妃降为宋昭仪,怀王即日起禁足家中,未得允许,不准外出。
曲沉舟唇边带着一丝冷笑。
若是将来岚儿长大……
他想着,总该让重明教给岚儿——均衡的确是帝王之道,可无论什么事做得过了,便只有自食恶果。
皇上想把每个人都稳稳地掌握住,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
眼下情况来看,岚儿刚出生,怀王被禁足,景臣不值一提,也只有新得了兵权的宁王,正是春风得意时。
恐怕太后已经开始坐卧不安了。
他在空荡荡的门口下马,抬手拦住身后跟随的骁营兵士,独自进了门。
奇晟楼里原来的下人、家奴、舞女、先生等等一干人等已被遣散,只留下被收拾得一干二净的奇晟楼。
林管事就在影壁处等着,一看见曲沉舟,本来想说些什么,眼泪却先流下来。
“小曲……”他用袖子擦着眼泪,慌忙改口,颤颤地就要跪下去:“曲司天……”
“林管事,”曲沉舟扶着他,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被这泪添了几分伤感:“林管事,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管事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一个劲地抹泪。
曲沉舟递了帕子过去:“别哭,今后还要劳烦林管事为我打理府邸,陪我转转吧。”
他虽然在这里生活了许久,可几乎都被困囿在后院,抬头只能见到无法逾越的围墙和不可企及的天空,这还是第一次这样安然从容地走遍奇晟楼。
林管事擦干了眼泪,忙着为他解释。
“世子修整的时候,没有改大体框架,你还住在这儿的时候,这里一楼是大堂,二楼是厢房。”
“这边是茶楼,以前还留过状元的墨宝,楼塌的时候毁了,世子就让扔了。”
“这后面是客房。”
再向后走,林管事不说,他也是熟悉的。
曾经破败的西院里隔了一间房给他们,破布分出狭窄的空间,而他在那张潮湿阴冷的床上度过了十多年。
林管事见他慢慢转动脚步,不言不语,怕他触景伤情,轻声问:“你以后会住在这儿吗?”
“不知道。”
曲沉舟的目光扫过曾经熟悉的四周,虽然在翻新的时候也改了一些,可毕竟太熟悉了,他记得这里的一切。
“那……你想怎么改这里?”
152/192 首页 上一页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