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德听得摸不到头脑。
他没听过草替儿的说法,却也能从这解释里知道一二,富贵人家里不好养大的孩子,都会求各种替身做庇护。
像他有时带兵在外,母妃就会去庙里求木人供着,保佑他在外无恙。
“然后呢?”他问。
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他呼地跳起来,身体如打摆子似的哆嗦,终于明白了江行之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是说……任瑞在那个庄子里杀的人……就是皇上的……”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不可能,任瑞明明说了,他是跟白石岩无意间碰上,追着白石岩过去,才看到那个庄子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难道是白石岩故意的?”他甚至没想着压低自己的声音:“不可能!皇上根本不可能让白石岩知道这种事!”
“白石岩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江行之淡淡地答他:“有个人居高临下地支使所有人,每个人都只是棋子而已,都被他蒙在鼓里,不知道别处会发生什么。”
“谁?是谁!”慕景德低声咆哮:“江行之,你是从谁那儿听到这个说法!为什么没有早说!谁在算计我!谁在算计我!是不是慕景延!”
“不是他。跟我做交易的那只漂亮狐狸对我也说一半话,只告诉我草替儿,却没有说那个庄子就在成峰围场附近。任瑞猎了人头回来的时候,连我也不知道他闯了什么样的大祸。”
“是谁!”
江行之擦亮的火星里,看到慕景德愤怒到扭曲的脸逼近,又迅速被火星熄灭的黑暗吞没,只能听到几欲发狂的声音。
“你在跟谁做交易?做什么交易?”
江行之的衣襟被人揪起。
“你害我?是不是你害我?”
“王爷多虑了。”江行之拨开那只手:“王爷冷静,叮嘱任瑞搞掉白石岩的是您,杀了那庄子里草替儿的是任瑞,这中间哪有我什么事?我也是听说皇上震怒,才串起这前因后果。”
慕景德早被一路追杀伤得外强中干,被这么一拨,竟跌坐在地上。
“难道是天要亡我……”他想努力多说几个字,却提不起半分力气:“江行之,这么说,我真的回不去了……”
“原来王爷还幻想着,有朝一日皇上会再召王爷回京?”江行之将手拢在袖子里,讥笑一声:“我劝王爷还是定下心来,等外面的追兵走了,考虑如何脱身为好。”
支撑着慕景德一路奔逃的那根柱在逐渐龟裂,半晌才有嘶哑的声音传来:“你是从哪里……听到那个说法的?”
“王爷这话倒是问在了点子上,”江行之轻轻吐出一口气:“既然一时半会出不去,王爷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个故事。”
对面没有回应,但这不妨碍他自言自语下去。
“很早之前的事了,大概已经有八年了,在洛城边上有个康全县,距离京城和洛城都不远,虽然地方小,但县民也能得个温饱。”
“康全县有那么一家三口,母亲做女红绣花,父亲做些木工活,他学了点武艺在身,但是只想让儿子好好读书。”
“儿子也不负众望,是学堂里的佼佼者,县里人都说他将来是做状元的材料。”
“后来,洛城去往京城的官道出了劫匪,朝廷派官兵来剿匪。”
江行之的声音停了许久,才又开口。
“官兵撞开了县民的家门,挨家搜索,因为护着妻和子,父亲跟官兵起了些冲突,就被当做劫匪抓走了。”
“第二天一早,儿子亲眼看到父亲的头颅悬挂在县城外,他不敢面对母亲,一直徘徊很久,返回家里时,母亲已经从别人处知道噩耗,悬梁自尽,身体都凉了。”
“你!”慕景德终于有了反应,别人可以不知道,他却知道他的部下是怎样做事的。
“后来,”江行之没有听见他渐起的惊恐和愤怒,淡淡说:“后来儿子不死心地追去京里,可是京城太大,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找谁报仇。”
“所幸他命大,遇了贵人,再后来……他找到了仇人,做了那个人的,幕僚!”
“江行之!”慕景德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想要跳起来,却全身僵硬,无法动弹:“江行之!是不是你……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从前我太贪心,也势单力薄,根本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所以……我跟那只狐狸做了交易。”
江行之浅浅笑着:“他说可以帮我,而我只需要劝说你,把那只疯狗任瑞带去围场。现在,王爷有没有想明白,自己是如何激怒了皇上的呢?”
慕景德哆嗦着手,甚至没有心思去跟面前的人计较从前,在一片漆黑里摸索着梯|子。
他终于发现,这窖井不是助他逃生的藏身之处,是专为他挖的葬身之所。
那梯|子还在,立在正中间,一头插在地上,可他刚攀上去一步,却连人带梯|子一起扑倒在地上。
“上不去了,”江行之耐心劝他:“这梯|子上面有个铆接机关,我下来的时候已经拔|出来,经不住人了。”
一点火星在慕景德歇斯底里的怒吼中亮起,丢在地上。
霎时间黑暗被驱逐殆尽,火星点燃了渗在土里的火油,橙黄色的火舌一直舔到了无法触及的那块木板。
慕景德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去捡了佩剑,声嘶力竭咆哮一声:“江行之!”
江行之仍坐在原地,连躲闪的意思也没有,眼看着剑锋没入身体,却仰天狂笑起来。
“慕景德!今天有你陪我走黄泉路,我江行之死而无憾!”
口中刹那间都是腥甜,每一个字都带着伤口中的血喷涌而出。
他用手捂着前胸,满手温热,慕景德的骂声渐渐地像是离开很远,又渐渐换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在问他——行之,你愿意跟我走吗?
“嗯,”过了这么久,他第一次松下双肩,平静地看向虚空:“景臣,我……”
一根竹签从签筒里飞出来,不合时宜地落在佛前香上,连着压断了一片。
一旁的小沙弥连忙起身去香灰里捞,又被烫得一缩手。
住持也忙起身,一边叫人去拿东西捞竹签,一边向面前的年轻人赔礼。
“王爷恕罪。”
香炉里的竹签边缘逐渐变黑,那住持见慕景臣一眨不眨盯着,慌得亲自叫人换了签筒过来。
“王爷不必多想,这几个月来,王爷求问的旅人平安都是上上签,这一次也不过是王爷一时心急,用的力气大了些而已。劳烦王爷再摇一次,老僧好为王爷解签。”
慕景臣忽然眼眶一红,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第179章 醉骨香
长街一头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常在这条路上做生意的人赶忙将街边展开的桌椅收起来。
这是这些日子的惯例了,每到这个时辰前后,就有大人物要经过这里回宫去,行人避让。
骁营兵士顺着街道向前跑着清道,列成两队,等待中间的被簇拥的人通行。
似是不怕酷暑似的,曲沉舟不紧不慢地夹一下马肚,数着青石板,缓缓而行。
路边一扇门上挂的竹帘被人哗地挑开,里面出来的人满面喜色,正专心低头数着手心的银子,被兵士大喝一声,急忙抬头,正与曲沉舟对视。
那人慌得将银子掉了一地,嗵地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曲沉舟笑一声,没跟他计较,偏偏头,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一旁偏将忙答道:“回曲司天,是赌坊。”
“赌坊么?好地方,”不等人反应过来,曲沉舟偏腿下马:“今天时间还早,去看看。”
早在门口那人哆嗦着跪下时,里面就已经听到了,当骁营兵士鱼贯而入排开人群时,赌坊里的人都看向门口。
赌坊里点着灯,人头攒动,只有从窗户缝隙里射入的几道残亮,看得到在光柱中穿梭飞舞的尘埃。
曲沉舟拢着披风挑帘进来时,倒像是带了光进来似的,看得人眼前霎时明亮。
足下软靴踩着地上胡乱丢下的碎屑,咔嚓作响。
他轻抬脚尖踢开,环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登时都安静下来。
识趣的人纷纷向后退开一条路,如利斧分水开路一般,一直裂开到最靠近里面的一张桌子上。
桌子另一头坐着个人,身后站着的锦绣营兵士,见他笔直地走来,也不起身,只微微一笑:“曲司天,好大的官威。”
曲沉舟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淡然应道:“世子,彼此彼此。”
掌柜的亲自过来,正要给曲沉舟斟茶,被柳重明抬手拦住。
“陈茶有什么滋味,去隔街茶铺里取顶好的君山银针来。”
掌柜忙应了一声,这就差人过去拿。
荷官仿佛被两团火同时烤着,拿着筛盅,为难地两边看,最后将目光落在柳重明身上。
“瞧我干什么?”柳重明向对面示意:“曲司天是客,当然要看看客人的要求。”
曲沉舟正在打量桌上的赌具,听他这么说,抬头问道:“这里是世子开的赌坊?”
“不上台面的小把戏,曲司天见笑——怎么今天有心情来这地方转转?”
“新鲜,”曲沉舟看着荷官手中的筛盅:“既然世子说随我高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请世子陪我玩一把,如何?”
人群中起了小小的骚动。
如今街头巷尾传得厉害,谁不知道曲司天是因为什么而得皇上青睐,从前奇晟楼里的人也一起来凑热闹,把曲沉舟卜卦说得犹如神仙降临似的。
如今神仙要跟人对赌,换别人怕是必然要推辞,可依世子的脾气,是必然不可能低头服软的。
不少人都还记得,去年的南衙和锦绣营闹起来的时候,砸了多少东西,伤了多少人。
如今两边领头的都换了人,可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就阴阳怪气,看着比去年的更不对付。
“好啊,”柳重明露齿一笑,果然不拒绝,瞟了一眼荷官,笑道:“就玩个简单的吧。筛盅里有两个骰子,落盅之后,曲司天来说两个骰子的点数。说对了,你赢,说错了,我赢。”
周围的人强忍着没发出嘘声。
世子这也太耍赖了,还人模狗样地让人家猜,怎么不直接上天呢?
“赌了!”曲沉舟半点不犹豫,当即拍板。
话音刚落,引来忍不住的叫好声,又在柳重明目光一扫中低弱下去。
“骰子拿来我瞧瞧,”曲司天向荷官示意:“世子信誉不好,我怕在自家地盘上也出老千。”
柳重明嗤笑一声:“出千这种事要看对谁,别人我肯定不敢,但为了曲司天,值。”
那粒骰子在莹白的指尖打着转。
“世子这话怎么说?”
“既然要赌,就该有赌注,”柳重明笑:“本世子明人不说暗话,我若输了,黄金万两奉上,我若赢了,曲司天便去我别院里做客一个月,任我取求,如何?曲司天敢不敢?”
“我若赢了,奇晟楼给我,”曲沉舟把骰子抛回去,从腰间摸了腰牌拍在桌子上:“我若输了,骁营给你。”
四周众人不敢出声,用眼神互相瞟着,生怕一点声响就能变成引子,把这两人之间的火|药点炸了。
“曲司天是怕了?”柳重明翘起一条腿:“不如折中,你若赢了,奇晟楼交给你,房屋地契,一样不少,我若赢了,曲司天跟我回别院如何?”
曲沉舟眼都不眨:“赌了。”
有人开始忍不住交头接耳——这个赌约当真是掐住了曲司天的软肋,那奇晟楼可是耻辱地,曲司天怕是无论如何都要拿回去。
荷官摇动筛盅,不老实的骰子撞得叮当脆响,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
柳重明漫不经心扫了一眼,问道:“曲司天是不是在门外就知道本世子在,特意进来投怀送抱?”
“倒是知道世子在,”曲沉舟的目光盯着筛盅,冷漠答道:“是想着世子的不义之财太多,来分一杯羹。”
面前是神仙打架,尚未交手就火花四溅,凡人自觉都闭了嘴。
那筛盅啪地一落,四下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曲沉舟身上。
“六……”
曲沉舟环视四周,又轻轻吐出第二个数:“四。”
荷官轻巧地以铜杆一挑筛盅,手法娴熟地掀开,桌上两颗骰子纹丝不动,清晰的一个六点,一个四点。
倒像是自己中了头彩似的,四周欢呼雷动。
曲沉舟将腰牌重收起来,双手压下,止住众人的喧哗,微微一笑:“劳烦世子破费,楼中诸人尽数清退,我只要林管事,房屋地契,改日送去骁营。”
柳重明没有说话,始终盯着那两个骰子,眼见曲沉舟就要起身,忽然一拍桌子,他身后的兵士呼地向前包抄。
骁营诸人也即刻亮了兵刃。
一时间温度似是降至冰点,众人跑也不敢跑,只能缩着头,惊魂不定地看着面前剑拔弩张。
“曲司天这是欺负人呢……”
柳重明话音未落,听外面有人连声喊着冲进赌坊,慌得甚至没留意眼下的紧张。
“世子!”那人嗵地跪倒在地:“皇上宣世子即刻进宫!”
柳重明从一旁接了拐,再没心思斗嘴,只是在与人擦肩而过时,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都清楚皇上为什么宣召。
这个时候,齐王的死讯该是百里加急传回了京城。
150/192 首页 上一页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