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几次问起来,回答都是“有点眉目”,却无法知道更多。
曲沉舟以最激烈的方式,将他们带到了风口浪尖,唯一能跟上步伐的,只有重明。
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娘曾跟重明关上门聊了很久,出门时,重明平静得很,娘的眼睛却红红的。
之后娘说,两个弟弟都是有主意的,就随他们去吧。
“情况还好,”这次,柳重明回答的话终于似是轻松了一些:“幸亏是南边的千子塔。”
“南边的怎么了?”白石岩不解。
“我让人勘验了那边的地形。”柳重明把地图推给他,撑着头,面露疲倦。
“那边选址的时候位置就有争议,据说塔下有地下河道,地基不稳,土质又以砂石为主,建的本来就不结实。”
“当初修的时候就惹很多人不满,山高皇帝远,乡绅们贿赂了工部巡史,将塔修在空旷地上。”
“刚修完的几年里,几乎年年下雨天都要被雷劈上几次,据说之前就倒过两次,没敢上报而已。”
“起初还修得勤快,后来看瞒得下去,干脆就勉强对付,能站着就行。四周种了杉木,才免了雷劈。”
白石岩听得云里雾里:“然后呢?就算再不结实,那也不是人一推就倒的啊。”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柳重明笑笑:“杉木不是挺好的么,收购价格抬几倍,多的是人去铤而走险。”
白石岩脑子里终于有个大概的轮廓——供不应求时,必然有人去砍千子塔周围的杉木,这样一来,千子塔又会暴露在平原之上。
而雨季已经来了。
他不由咂舌:“你这也……太舍得下本钱了吧。”
“没人花,我留着钱做什么呢?实在不行,找人冒充匪徒,硬撞倒也不是不行。”
柳重明收了地图,低头看着下面刚写完的纸张,现在已经没有人逼他抄家规,可每天不写上几页,他心里就空荡荡的。
“重明……”
他忙摆摆手,不想让白石岩看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失魂落魄的模样,忙赶着说起别的话题。
“而且……石岩,那个千子塔,距离定陵丘不远。”
白石岩心中一跳,他不可能忘记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这是重明长久以来的执念。
“你是说,沉舟选这里的千子塔生事,是为了大哥?难道说的‘转机’就是指这件事?”
“我不知道,不过我……”
柳重明刚想说“我信他”,又自嘲地打断自己,他现在哪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不过我想他的卦言不会有错。”
他收拾好东西,跟白石岩一起在廊下的阴凉处站着,不热不冷,他从前常站在这里。
前面台阶下不远处就是地涌泉,原先建起来只为个静中有声。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也是常在廊下站着,看院子里有人提着衣摆,光着脚从地涌泉上踩过去,啪啪的水声,听着清凉惬意。
然后那人在干燥的土地上留下几个湿脚印,又玩不够地踩回来。踩够了水,就在泉水上冲冲脚,湿哒哒地套上鞋子,回头对他笑。
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一双琉璃似的眸子弯成新月。
他总觉得有趣,多大的人了,怎么像个不懂事的小孩似的。
现在才明白,那不仅是被束缚太久后的释放,也是对他的毫不设防。那人曾把最真最纯的一面给他,把最柔软最易受伤的一面给他。
可是他没有要。
这座别院成了他的囚牢,每一个角落都生着刺。
白石岩小心地看着他:“重明……”
柳重明回过神来,狠狠抹了一把脸,冷静下来:“我没事,刚刚忘了跟你说,派人过去查千子塔的时候,说那一片出了些怪事。”
“什么?”
“当地人说出了鬼怪,看到有树在吃人。”
白石岩不由嗤笑:“山野住民没见识,难免传出什么鬼神怪谈,怕是出了人命案,当地县府办案不利。”
柳重明沉吟片刻,才摇了摇头。
“石岩,我的人也有一个没回来。同行的人说,他们听到惨叫了,但是回头找的时候,只找到帽子,地上的土像是被人翻过。后来听说了那边的说法,不敢久留,就回来了。”
白石岩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事?”
“我问了九安,他读书多,说在志怪杂谈里的确看过这样的说法。”
“树根下埋过太多死人,若是地势时辰不好,树中生了木精树魄,就会成阴木,根须在地下向有人的地方蔓延。”
“普通的会吞噬过路行人,厉害的还会豢养死人为它捕食。”
光天白日的,白石岩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别吓我,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不是吓唬人,我不知道,”柳重明倒冷静得多:“但是我想,千子塔、阴木还有定陵丘,这三件事放在一起,我觉得,他这是在找合适机会,让我过去那边一趟。”
“你要去?不是说有东西吃人?!”
“生死有命,沉舟不管让我去哪儿,我都去。”
柳重明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说出那个如禁忌般的名字,停了一下,才问:“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我先提前准备着,打理好锦绣营,免得有人打锦绣营的主意。你今天过来,有事?”
“有,”白石岩想起来:“方无恙让石磊传消息回来,说差不过这几天就能跟江行之他们碰头了。”
“齐王现在怎么样?”
“强弩之末,几方夹击的,他不可能过得了戟平。”
“石磊怎么在外面?”
柳重明蹙着眉,他最近忙碌,的确有一阵子没见到白石磊了。
“没出什么大事,我爹只让他带兵过去看看,当是历练了。”
白石岩顿了一下,又轻声说:“我爹说,沉舟进了宫,娘娘又临盆在即,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太平,有个人放在外面,万一有点什么,也好接应。实在不行,石磊也有兵在手。”
最后一句如重锤在柳重明心里砸了一下。
有兵在手……那个时候,如果没有石磊带来的几万精兵,他又怎么可能站住脚跟?
他亏欠了这么多,该用几辈子才能偿还呢?
仍同往常一样,曲沉舟被引入丽景宫中。
还有半个月时间,便是六月初六,柳贵妃即将生产,皇上对这个孩子很上心,令他每五日来一趟丽景宫,次次卜卦不落。
“臣曲沉舟……”他立在围屏外,例行拱手一礼,却在见到围屏后的身影时,喉中一滞,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才艰难地说完:“求见……贵妃娘娘……”
“进来吧。”柳清如的声音传来。
他刚转过围屏,便被人一把搂住。
那人比他矮了大半头,双肩抖得厉害,将脸埋在他的前胸,却不敢发出半点抽泣的声响。
曲沉舟弯下身,收紧手臂揽着,将头枕在那人颈窝里,几次放缓呼吸,勉强将眼角的绯红压下。
“娘,”他轻声唤着:“娘,别哭了,一会儿哭花了脸。”
白夫人攥紧他的衣服,哽咽许久,才慢慢止住,抬头仔细端详,摸摸他的脸颊,不知觉眼泪又流下来。
曲沉舟用帕子给她擦脸:“娘,别哭,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柳清如也在一旁笑着劝:“姑姑,没发现沉舟比去年长高了不少吗?该高兴才是。”
“是,”白夫人拭泪,勉强露出笑意:“是长高了不少,已经像个大人了。你现在独当一面,比你哥哥们出息多了,娘高兴得不得了。”
她的泪涌出来,将曲沉舟前前后后看了几遍,才轻声问:“沉舟,腰上……长好了么?”
曲沉舟僵了一下。
很早前,柳清如就曾给过玉麟膏,他没有要,也知道这些关心着自己的人都想问,却又不敢。
那处胎记没有长好,手指抚上去,凸凹起伏,一个“明”字。
这个字,这个人,是他无法堪破的执念。
“娘,”他轻声回答:“过去的事……就不回头了。”
白夫人不再多问,知道他在这里逗留时间不该太久,又说了几句,便被宫女扶去内室歇着。
“娘娘。”
他定了定心,为柳清如卜卦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
虽然宫中的阴私伎俩因为忌惮他的存在而有所收敛,可这个孩子事关重大,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不吉的卦言——醉骨香。切切提防!”
作者有话要说: 敲碗:提到木精了,偃师安宁要出场露一面,当个工具人看过偃师的应该知道,沉舟之所以会卜卦,是因为安宁前世送了他一块木精【友情提示】啊啊啊怎么还没写完啊啊啊啊!我昨晚上梦见俩傻崽在海里游泳淹死了,全文完【距离发疯就差一点点的我】
第177章 太后
蝉噪声忽然在头顶响起,让曲沉舟停下脚步。
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小东西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便有两个小太监慌慌忙地搬了梯|子过来,向他跪地行礼后,搭着梯|子爬上那棵树。
曲沉舟看着小太监爬下来,招招手,一个黑身薄翅的小家伙呈在面前,已经死了。
小太监看他有些失望的模样,忙讨好道:“曲司天如果喜欢,奴才改天抓了活的,再编个笼子,送去给您玩。”
他微笑点头,看着人走远。
很早很早以前,他还养过一只。
还在奇晟楼里,是他在井边洗衣服的时候,飞来撞到手臂上,又滚进洗衣盆里的。
他慌得不行,忙用衣角把湿透的蝉沾干净。
那东西还在动,爪子勾着他的手,他没舍得放飞,偷偷从竹筐上抽了几根篾条,编了个小笼子装着,塞在怀里。
贴着心的地方有东西陪着,这种快乐让他兴奋了半天,脸颊都红了。
可是也只有这么半天,当蝉鸣从身上传出来时,他刚被带进厢房,去见客人。
他的血滴在那个踩扁的笼子上,污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一直以为,蝉的血也是红色的。
去年这个时候,重明见他听着蝉鸣发呆,立即挽袖子爬上梧桐树,抓了好几只下来给他玩。
他们还在天亮之前,去树下挖了尚未长大的知了猴,放在纱帐上,两个人挤在一起,看着晨曦初现中的知了猴,裂开后背。
刚爬出的蝉带着柔嫩透明的翅,蜕变成了能够振翅高飞的样子。
“沉舟你看,”重明侧过脸看着他:“困在地下再久,也总会有一天飞去树梢的。”
曲沉舟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从学步道上走下去。
他如今掌了骁营,自然可以不用像从前那样,被困囿在小小的花园里散步,除了卜卦,每日也有了许多公务杂事。
副将文书们不便时时进宫,他就隔日在未时和申时出宫,前往骁营驻地,现在这个时候回来,正赶得上晚饭。
一队金吾卫从学步道前巡过,站住脚,待他走到近前,都挺直身体:“曲司天!”
曲沉舟点点头,示意他们继续。
他不管金吾卫,但是那天缺席的三十五人被连着灌了七天,有半数最后醉得连血都吐出来,包括丁乐康在内,所有人跟他说话的声音都降了两度,像是怕吓到他似的。
过了这道门,前面便是观星阁。
他的脚已经迈入门槛,又收了回来,余光里有人转过拐角,距离不到百步——把他回来的时间掐算得这么好。
以如今的身份,在宫里只拜皇上,连见了皇后,也只需行拱手礼,他却对来人跪了下去。
“臣曲沉舟,见过太后。”
太后一手拄着拐,一手被喜公公扶着,向他点头微笑,慢慢地先进了观星阁。
他掸掸衣摆,也起身跟在后面。
太后已经在桌边坐下,喜公公带着人退出去,将门掩上。
曲沉舟垂手站在桌边,看看门外,轻声道:“前些时候半夜惊扰太后,谢太后收留庇护,一直未能向您当面道谢,望太后见谅。”
“客套话就不说了,”太后笑吟吟地看他:“过来坐,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她已说得这么明白,曲沉舟便托了茶水杯碟过来,在桌边坐下。
太后看着他,轻笑一声:“曲司天这么沉得住气,居然没有主动开口,倒叫我对你更刮目相看,差点信了你之前说的话。”
“原来太后不信臣,”曲沉舟起身为太后斟茶,轻声问:“那太后今日来找臣,为了什么呢?”
“曲司天还记得那天对我说的话吗?”太后没接他的话,问道:“如果我把那些话告诉皇上,你猜你会如何?”
“不过一死而已,可是太后没有对皇上说,”曲沉舟平静提醒:“您该知道,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您的时间更少。”
太后沉默片刻,再没了方才那般盛气,像是被这一句话打回了原形,轻叹了一声:“我是老了,等不起了。”
她看了一眼门口,门只是虚虚掩着,留了一道缝隙,地上如针似的阳光,直刺到两人脚底,像是什么有生命的东西,要顺着脚爬上来似的。
“当年唐德妃的死,与我并无关联。我那时怀着源儿,并没有多少力气去打理后宫,先皇便指了德妃来协理。”
太后幽幽叹口气:“德妃突然暴毙,唐家当时不肯干休,先皇也惩治了凶手,我的确没有想到,他们会迁怒于我。”
曲沉舟略改动了她的说法:“不是迁怒,而是他们认为是您背后指使。德妃当时地位只在您之下,要说得利,便只有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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