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官上任第一天,就缺了三十五人,摆明了要让新官难堪。
薄言面露愠色,没等说什么,见曲沉舟将手压一下,不让他开口,便退了一步,余光里见有人面露蔑笑。
能进南衙的,多少也都有些身世,更别说是能戍卫宫城的四部。
曲司天再圣眷浓厚,出身也是不堪,这些人明面上不敢说,可出了宫城,往酒馆里一扎,三杯黄汤下去,嘴就没了把门的。
皇上再怎么爱护曲司天,还能管得了市井里这么几句荤话么?
可谁也没想到一朝骤变,曲司天成了顶头上司,对于那些心高气傲的世家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们中的不少人,还见过曲沉舟曾经低眉顺目跪在席间的模样,如今却要向区区贱奴跪拜。
能出现眼下这情形,再自然不过,这么多的愣头青不肯来。来了的人,怕是看热闹的也居多。
九百多人在校场上纵横排列,曲沉舟缓缓行走其中。
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人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人是第一次与这位名满京城的美人靠得这么近。
那身檀色织金衣仿佛一缕柔柔的烟,穿梭在钢铁枪林中,还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仿佛无形的钩子悬在空中,勾得人心蠢蠢欲动。
曲沉舟的身后,是无声的挤眉弄眼。
他恍若未觉,行至半路,忽然站住。
左手边那人全然没料到,一脸放浪的笑刚刚起个头,便僵在脸上,见曲沉舟伸手去他腰间,翻了翻他的腰牌。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正想入非非,这只白皙的手托着漆黑的腰牌,让他不自禁咽了咽口水。
“你叫柳志涛?”
薄言也在,那人自然不敢太怠慢,忙答道:“是!”
“一脸狐媚,腰细腿长屁股翘,干起来肯定比女人还带劲,”曲沉舟面色平和,轻声问:“是你说的吗?”
不知怎的,柳志涛竟头皮一紧。
这混话在酒里说得百无禁忌,可如今在众目睽睽下被正主不知难堪似的说出来,有种莫名的恐惧。
“跟我来。”曲沉舟对他勾勾手指。
他脚步不肯动,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
“身在骁营,令行禁止都不知道?”曲沉舟不勉强他,向两边指指:“把他绑出来。”
被点到的几人面面相觑,也没有动。
“薄言!”
薄言早就看不下去,却明白曲沉舟有自己的主意,要在骁营里站住脚,不可能光靠他在一旁跟着。
他身后的人立刻上前,就柳志涛拉出来,捆在校场的木桩上。
这下柳志涛真的慌了,谁不知道曲沉舟和谁最不对付,这显然是要第一个拿姓柳的杀鸡儆猴。
“曲司天!”他奋力挣扎起来,高喊道:“刚刚那话不是我说的!我冤枉!我跟世子是远亲!您跟世子爷的恩怨不能迁怒旁人啊!”
所有人都暗暗传递着目光。
柳志涛这也是够倒霉,谁能想到曲沉舟居然连半点场面话都没有,就这么毫无顾忌地直接找茬过来。
可这话说出来,柳志涛之后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如果曲司天饶过他,稍后柳世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曲司天不听他这套,他里外不是人,怕是更惨。
“什么迁怒不迁怒的?”曲沉舟将擦手的汗巾扔在一边,接过薄言递来的一张长弓,微微笑着。
“说起世子就没意思了。我之前跟薄统领学了几天开弓,现在手还生涩,请诸位帮我掌一眼,我的姿势对不对。”
他的确跟薄言学了没几天,抬起弓时,连弦也拉不满,可周围没人笑得出来,那箭簇直指的,是脸色惨白的柳志涛。
第一支箭果然射歪了,带着风声从肩头掠过,掉落在地上。
“曲沉舟!”柳志涛忽然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你敢动我?我可是柳家的人!侯爷和世子不会放过你的!”
曲沉舟低头取箭,漫不经心又叫了一声薄言,听到柳志涛的叫骂声被麻布堵住。
放第二箭之前,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摇摆在弓上的箭簇直指着柳志涛。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所谓龙生九子,柳家并非人人忠义,白家也不是个个磊落。
当年柳家遭难,牵连许多分家,挣扎求生是人之本能,可有几人却不惜推人下水,只求保全自己。
而这个柳志涛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以莫须有的诬陷,妄图凭借密告邀功求生,以至于牵连更多无辜。
早在离开别院之前,他就列了几个名字给柳重明和白石岩,叮嘱留心分家中的小人。
这点小事早已被忘到脑后,却没料到有黄油纸及时传进观星阁,包括柳志涛数人往日的言谈错处,写得言简意赅。
无需点拨别的,之后该怎么做,显而易见。
他前世从来只身独战,从未掌管过谁,更别说近千人,自接了两部的牌子后,的确辗转琢磨过,究竟该怎么做。
有人不光善于用人调度,不光比他更了解他,更是将靶子递到了他面前。
所谓杀一儆百,还有比这更好的人选吗?
第二箭呼啸而出,仍是力道不够,斜着插入了柳志涛的大腿根,鲜红色飞溅了半身。
曲沉舟又走近几步,仍是带着那样惑人的微笑。
第三箭穿透了左肋,把人松松地钉在木桩上。
第四箭在丹田下,箭法不怎么样,却准准地废了那东西,四周都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近半数落空,另一半毫无章法地穿过血肉,刺进木桩里。
薄言起初还惊疑动容,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没有一句劝,只让人一次次填满箭筒。
校场上起初还有被堵住的惨叫声,渐渐便只剩下弓弦声响,除此之外,安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
曲沉舟终于甩了甩酸麻的手腕,将弓丢在地上,对薄言笑道:“果然好难,看来还是要勤加练习才好。”
薄言瞥了一眼那根血红的木桩,几乎看不出上面还绑了个人。
他挥挥手,让人把早不成形的残尸拖下去,才应道:“曲司天才学了几天,就能射中一半多,已经算是进步神速。”
“薄统领谬赞,”曲沉舟谦虚一声,转头笑道:“让丁将军看笑话了。”
丁乐康的惊愕还僵在脸上,就算是他掌管金吾卫多年,也从没有这样嚣张狂傲。
军中多得是世家子,许多亲族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犯了军纪,挨棍子的也居多,要人命的极少。
从没有这样一句话就将人虐杀成肉泥。
更何况那可是柳家的人。
“曲司天……”他僵硬地回答:“好箭法……”
“过奖,”曲沉舟勾起唇角,手指一点:“还有三个。”
他指向的,正是刚刚那几个不肯绑了柳志涛的。
这一次,他不叫薄言,只又向那三人身旁几人一抬下巴:“绑来。”
令行无阻,在这样的嚣张无忌面前,没人愿意再受牵连。
那三人被人七手八脚地捆了拖出来,胆子小的,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
“薄言,我累了。”曲沉舟退了几步,被人扶在椅子上坐下。
“问问他们是不是身患有疾。若是听不见的,就把耳朵割了,若是动不了手的,就砍了手,若是走不了路,就打断腿。”
他向一旁招招手,要了点卯册子,仿佛没听到校场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看着文书将圈了红圈的三十五人一一抄录下来。
“人都去哪儿了?”他问刚刚的副将。
那副将的脸都白了——曲司天这么百无禁忌,若是说谎生病,自己怕是要代人受过。
他甚至不敢去看薄言的脸色,忙肃立答道:“都……去喝酒了。”
“喝酒吗?也不错,”曲沉舟笑道:“从明天起,你把这三十五个人带去明月楼,每人每天十斤酒,我请客。喝不完就灌下去,七天之后来向我复命。”
副将的余光里瞥着远处掉在地上那几块血淋淋的耳朵,当即回答:“遵命!”
曹侍郎赶到朝房时,时间还不算太晚,需要等些时候才能早朝,便习惯性地去寻座位。
朝房虽然面积不小,可皇上上了年纪,几日才早朝一次,上朝的官员人数更多,摆不下藤椅,放的便都是条凳,去得晚了,就只有站着等的份。
他一眼便瞧到一张条凳上只在两头坐了两个人,中间空出好大一块地方,心里庆幸一声,忙擦了擦汗,一抖衣摆,安稳坐下。
坐下后才看到对面同僚齐刷刷投来的目光,似是有千言万语,却不好开口。
“诸君早……”
话没说完,听到自己右手侧那人也懒笑着向他打招呼:“曹侍郎来得早啊。”
曹侍郎目光还没看到那人,先瞟到斜靠在凳子边上的拐杖,心里咯噔一声,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刚刚擦去的热汗全换成了冷汗。
“世子……柳统领也……早。”
知道了右边是谁,不用转头去看,他就能想到,如今坐在自己左手边的是哪位。
前些时候曲司天接掌骁营,可是干了件不得了的事,借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差不多算是直接一脚踩在柳重明的脸上。
之后这事居然就这么被皇上压下来了,谁都看得出来,几次争锋,柳世子都没能占到什么好处。
这两个人里,谁圣眷更浓,谁占了上风,不言而喻。
难怪这个地方没人坐,难怪同僚们都以目光示意他赶紧跑。
马上就跑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僵硬地转动脖子,挤出一点微笑,向另一人打招呼:“曲……曲司天……早……”
一双潋滟异瞳转过来,冷淡地嗯了一声。
曹侍郎像是坐在冰和火的交界处,半边淌汗半边哆嗦,硬挺了没多久,刚颤颤嗫嚅一句“下官……下官忽然肚子疼”,就被柳重明半笑不笑地呛了一声。
“怎么,见我在这儿,曹侍郎不愿同坐是吗?”
他忙频频摇头:“不是,不是,哪里的话!”
另一边的曲沉舟冷淡地问:“那是因为我?”
曹侍郎深深呼吸几口,当机立断两眼一翻,栽倒过去,终于被人拖抱到另一边。
过不多久,又一人步入朝房,环视一圈,坦然坐在了那段空出的条凳上,从袖子里摸出卷册,不做声地翻阅着。
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那人身上,有人极小声提醒:“凌……凌少卿。”
凌河漠然抬头,看着对面飞快的手势,这才想起来看了看身边,平静自若地打了招呼。
“曲司天,柳统领,两位好早。”
坐在两边的两人都嫌恶地扭过脸去,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也不应他。
宫里的消息挡不住,谁都知道前些时候凌少卿审讯过曲司天,而对于世子,他们还没那么健忘,会不记得去年在大理寺的刑科民科之争。
这三个人的关系好得起来才怪。
凌河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冷遇,却是毫不在乎,又低头细细琢磨案宗。
之前有占据条凳两边的两人,众人以为这气氛已经足够胶着,却没想到凌河这么不通人情世故地坐在中间,将这份诡异一鼓作气推到了顶点。
他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真情实感地赞了一声。
“凌少卿,失敬。”
第176章 推塔
树枝上的叶片被夏天催得阔大,却仍遮不住一步步逼近的暑热。
白石岩看着院子里刺眼的白花花日光,就赖在垂花门的阴影下,不想往前走。
这些日子,他来别院的次数远没有从前那么多。
也许是因为忙碌,也许是因为不知如何跟表弟像从前那样没心没肺的相处,也许是不忍心看见表弟日日挣扎着,一次次褪去稚嫩的外壳。
那些新生出来的表皮还能看出血肉模糊。
或者,是因为这别院里少了个人,再没有从前那样的轻松惬意。
有时候,他会反复问自己,如果早知道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同意沉舟的做法。
没有谁能给得出不会后悔的答案,包括他自己。
娘如今常抱着石磬去宫里,陪大姐姐坐坐,回来说大姐姐临盆在即,一切平安。
还特意说过,沉舟每隔几日就会奉旨看望大姐姐,这几个月过得无比顺遂,有沉舟看护着大姐姐,他们都安心。
而且不光大姐姐那边都好,自从围场回来后,他们的步伐陡然加快——齐王外放,景臣封王,重明掌了锦绣营,沉舟不光位极人臣,还得以统领左右骁营。
可沉舟和重明都变了,他们都回不去从前。
柳重明自然也从窗户看到了他,招手叫他过去。
被圈点得密密麻麻的地图展开在书案上,柳重明将笔扔在桌子上,仰头躺进椅子里,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样了?”白石岩问。
他知道重明在惆怅什么——千子塔。
他进宫时偶然遇到沉舟,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问了一嘴,曲沉舟迷茫片刻,只说了两个字。
转机。
没人知道沉舟想要做什么,也许连曲沉舟自己都不知道。卦言越是含糊,越是说明其中的变数越多。
想要得到这个转机,就要按照沉舟说的去办。
白石岩觉得沉舟这异想天开简直是疯了,那可是千子塔。
尤其在得知那些罪生子对于皇上有多重要之后,更是不敢想,千子塔若是倒了,皇上会如何震怒。
更何况,当年再怎么缩小规模,那可是十几层的楼塔,怎么做得到?
可是柳重明更疯,别说只是千子塔,恐怕沉舟让他上天,他也毫不犹豫应下来。
他虽然不知道柳重明都做了什么,却知道自从得了这个吩咐,柳重明连个安稳觉都没睡过,整个人都瘦下去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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