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沉舟轻叹一声:“可是你看了有什么用呢?这次瑜妃降为宋昭仪,想必也会把三福带在身边。”
柳重明推着他坐起来,双手拢了拢头发,开始编一个散散的发辫。
“对。虽然她现在身边人不多,可是要让三福避着你,还是简单得很。”
编好的发辫搭在肩上,发尾在胸前晃了晃,曲沉舟低头看看,伸手攥住。
“重明,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
“什么?”
“不管宋家安的是什么心思,周怀山已经在这边成家立业,有妻有子,可一夜之间被慕景延都毁了,难道他就不会有怨恨吗?为什么还不声不响地老实跟在瑜妃身边?”
“当然想过,不然我今天也不会想着去那里看看。”
柳重明拍开他的手,慢慢地为他一件件穿上衣服这样的机会弥足珍贵,回去京城后怕是一时半刻不会有了。
“在我能梦见的记忆里,三福除了说起你的事,还屡次提到了怀王。”
“他说——我知道他做得不对,可我能怎么办,他毕竟是我的骨肉。”
“还说——连我这副样子,都是拜他所赐,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就剩下他这么一个儿子。”
“还说他做得在不对,那也是我周家的根。”
曲沉舟很快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你是说,周怀山知道慕景延是他的儿子,可这人以延续香火为要务。所以就算为了这么唯一—个儿子,他也愿意忍辱负重,是不是?”
“是,这人也是个偏执的疯子。”
在那院子里一无所获,反倒得了个死心,柳重明本来不想把这些糟心事说出来给人添堵,但曲沉舟既然问到了,他也只能明说。
“我今天过来,本来还是想着看看,周怀山的儿子有没有可能逃过毒手的,还是我太异想天开了。”
曲沉舟有着人牵起手,去桌边坐下,被塞了一口点心,直到咽下去,才将那一点极小的头绪理清。
“重明,你有没有注意那口井……”
柳重明自然记得,井绳都朽得一拉就断。
“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可是那口井里,轱辘上的井绳几乎松到了头。”
他皱起眉:“的确是,怎么了?”
“你没有用过水井,自然注意不到。可就我所知,井绳往往要长过井深。所以除非是故意的,否则哪怕井水干涸,木桶坠到井底,也不可能将井绳都放到头。”
柳重明的确没亲手打过水,听他说得煞有介事,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直到见曲沉舟做了个双手抓绳攀爬的姿势,才悚然惊醒。
如果不是有人进到院子里,故意把井绳都放出来的话,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有人从井底拽着绳子想往上爬,一直拽得井绳放到了尽头,才借上力气。
”可……可是人都死了,究竟是什么人藏在井里?会是恰好在那个时候吗?难道真的有人侥幸逃脱了?”
他也很希望奇迹能降临,但刚刚的几具枯骨骗不了人,尤其要命的是,户籍黄册上记录的四个孩子都没了。
以怀王谨慎的性格,必然更早就摸清了周怀山的一切,包括性格和家人,也必然不可能容许灭口的纰漏。
没有血亲后代,就没有能够打动周怀山的第二条路。
这些问题,曲沉舟也同样给不出答案,只能沉默地看着街上稀稀朗朗的行人。
“重明!”
他突然站起身,将窗户推大些。
“有没有看到那个戴着藏青幞头的人!去把他找上来!”
“杨先生还有什么喜欢吃的,不用跟我客气,尽管向小二要。”
“叫先生就免了,坐坐坐。”
对面戴着幞头的中年人一摆手,夹了一筷子菜,热情地按着柳重明的肩。
“我跟小兄弟一见如故,叫先生就太见外了。杨桐!”他指指自己:“我长你几岁,叫我声大哥!亲热么,你看是不是!”
“杨大哥。”柳重明果然叫了一声,目光忍不住像屏风后面瞟过去。
小狐狸模样太显眼,不好见人,躲在屏风后面,也没给他点什么提示,搞得他风风火火去把人拦上来,却完全不知道究竟要做点什么。
只能听天由命地东扯西拉:“杨大哥是这镇子上的人吗?”
“可不是嘛,住了三十多年了,打出生就在这儿,没挪过地方!”
“看着可不像,您这风采卓绝,气宇轩昂,没想到这小小县城也有大哥这样的人物,真是藏龙卧虎。”
杨桐被夸得找不到北,喜不自胜:“小兄弟也风姿潇洒,看着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家住哪儿啊?”
“杨大哥过奖了,有几个小钱而已。”柳重明谦逊一句:“家在京里。”
“京城好啊,天子脚下,到处都是贵人,也不知道都长什么模样,小兄弟见过吗?”
“吃席的时候也见过几个,无非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而已。”
“小兄弟说得对!说得对!有意思!”杨桐朗声大笑:“来这儿做生意吗?大哥跟你一见如故,就拉扯你一把想不想跟着世子爷走买卖?”
柳重明好奇问:“哪个世子爷?杨大哥还认识世子爷?”
“能把生意做到我们这儿的,还能有哪个世子爷!”
杨桐耐心指点:“当然是安定侯世子爷!大哥如今就在世子爷的铺子里做事,兄弟要是想跟着,包在大哥身上。世子爷家大业大,随便拔根腿毛都够你受用一辈子。”
柳重明谦虚点头:“多谢杨大哥提点,不过我这次来,不是走买卖的———跟您打听个人,也住在石矛县里,不知道您知不知道。”
“说!就冲你这顿饭!大哥左右也帮你到底。”
“秦华,”柳重明仔细看着他的神情,问道“秦华这个人,您有印象吗?”
杨桐的筷子点在碗里,紧皱着眉头,将柳重明上下打量几遍:“你找他?找他干什么?”
“是这样的,”柳重明用眼神向屏风后面示意一下:“秦华的夫人张氏,是贱内的姑母。前些日子岳父岳母相继身亡,贱内伤心过度,我想着送他与亲人叙叙旧,也许能聊解悲恸。”
杨桐也瞥一眼,见屏风后面影影绰绰的,有个身影坐在床上,了然点头。
“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夫郎。你们多久没跟张氏有过来往了?”
“自贱内嫁与我,就一直没来往过,我也没见过这位姑母。再往前的,贱内年纪小,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大概很久没见。”
“那难怪了,”杨桐一挥手:“你们来晚了,人早没了。”
“没了?”柳重明追问:“没了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那么一家子人,说没就没了,悄悄就搬走了。他们平时来镇子上的时间就不多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柳重明有些失望,又问:“杨大哥有没有见过他们?”
“那怎么会没见过?”杨桐对于这个问题很纳闷“秦华这个人怪得很,也没见他出来做什么,花钱大手大脚的,那时候我们总一起玩,说真的——”
他带着一脸神秘的笑,向前俯身,压低声音。
“秦华那玩意儿还真有一套,搞得那帮姐儿总惦记他,人比人气死人啊。”
柳重明心中动了动,问:“什么玩意儿?”
“得了吧小兄弟,还装什么天真,”杨桐一抬头又闷掉一口酒,眨眼笑:“这一屋子都是那味儿,你还装作不知道我说什么?”
柳重明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味儿”是什么,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杨大哥内人还在嘴下留情啊。”
杨桐大笑:“我懂,我懂,小两口嘛,大白天的也忍不住,还害羞呢。”
“其……其他的呢,”柳重明忙把话头带回来:“他们家里人呢,走之前就没说点什么,去哪儿了?或者有什么奇怪的话?”
“没听说,所以奇了怪了。大人嘴严也就算了,他们的几个孩儿还在学堂里读书呢,老大都跟人说了亲了,也说走就走了。”
杨桐自顾自吃了一会儿,见他有些失落,用筷子点点。
“所以说啊,不管你是想找人还是走买卖,还是跟世子爷搭上路子才好,到时候多孝敬他老人家一点,或者让他高看你一眼,也许就能帮你找了呢。”
柳重明苦笑:“就算是世子,哪就那么容易把人找到。”
“那怎么不行呢,”杨桐对于他的质疑表示不满:“世子的家产铺子满天下呢,画像一贴,找个人出来,还不就是顺手的事?”
“画像?”柳重明耳中听到了两个关键的字“哪里有他们的画像?”
“这还不好办?小兄弟今天还真是落着了!”
杨桐撂下筷子,咧嘴一笑:“不瞒你说,哥哥我就这么点拿得出手的,要不怎么能在世子爷的铺子里混呢,连衙门的缉凶画像都找我来画。”
“您画得出秦华的样貌吗?”柳重明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去头顶。
“秦华总跟我们一起厮混,我当然记得他,不过嫂子和几个孩子,就只能有个大概轮廓。”
屏风里面的床沿也响了一声。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这里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杨桐吃饱喝足,推开碟碗,让小二传了笔墨进来,一个时辰上下,六张画稿全部完成。
柳重明又封了些银子,客气地将人送出去,一阵风地奔回客房里,曲沉舟已将那画像并排放着,让他去看其中两张。
一张是秦华,一张是秦家第三子。
曲沉舟去展开卷翘的边缘时,手都有些发抖。
“重明,你看他们俩……”他抬头看向柳重明:“有没有觉得跟哪个人有点像?”
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一个名字。
知味。
第194章 消融
这一夜,两人谁也没有睡踏实,唯恐一闭眼,这天大的幸运就变成泡影,破开了。
无论如何,知味如今人在京城,还放在欢意楼里。
虽然怀王还被禁足在家,甚至不知道知味的存在,可为防夜长梦多,必须有人立刻回京。
自离开定陵丘后,一路奔逃狼狈不堪,好在随身信物都还保存妥当,接下来只要去找石矛县令,将人护送到定陵丘去,知会州府。
快马加鞭,几天就能顺利返京。
“知味那边你不用操心,我会让人快马传信回去,把知味调到别院好生看护。”
“我去津南府那边走一趟,九安提到过怀王在招募奴籍军,我去想想办法。”
柳重明仔细为人整理衣衫,从旁边取了白纱斗笠过来。
“你回去之后,稳住皇上是首要。区区一个禁足挡不住慕景延,他肯定要在暗地里动什么手脚。”
“离京之前,我爹和姑姑说会照看好姐姐,岚儿正在风头浪尖上,我料他也不敢打丽景宫的主意,怕就怕有别的事。”
“你需要帮手的话,无论是找他们谁都可以,景臣也不知道有没有回来,暂时先让他安静一会儿。”
曲沉舟略略仰起头,感觉到系帽绳的手时不时搔着下巴,有意似的。
“重明,江行之真的死了,是吗?”
柳重明的手停顿一下:“你当初为他铺路的时候,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也许是带子系得紧了些,曲沉舟扯了扯,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也是江行之自己期望的。”
“江行之真是好眼光,知道找上你,”柳重明轻叹一声:“因为你们是同一类人,对不对?”
他将曲沉舟托着腿抱起来,放在桌案上,掀开白纱。
“沉舟,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从绳桥上掉下去……”
曲沉舟呼地捂住他的嘴,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沉默半晌才轻声开口:“我以后再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柳重明松一口气:“小骗子,你如果再说话不算数,我就再去黄泉地狱里把你换回来,让你也尝尝这滋味。”
“不会了……”
“那你能不能……”他得寸进尺:“能不能有什么话都对我说?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自己硬撑着,好不好?”
曲沉舟微微点头。
这一次,柳重明没有及时回应他,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像是在期待他说点什么。
他抿抿嘴:“重明,那块木精……还没有给我。”
柳重明终于笑起来,将手伸在怀里:“我还以为你真打算这么直接回京呢。”
在从上一个镇子动身之前,他就把木精要过来,小狐狸什么也不问就给了他。
以他们两个在外人眼中的关系,必然不能一起回京,谁拿了这块木精,谁就得了这个功劳。
其实他们都明白,让曲沉舟再进一步,是最好的办法。可他如果不主动问,曲沉舟偏就什么也不肯说,默认他拿走了“功劳”。
小狐狸还是没有学会什么叫“坦率”。
摊开在他手心里的木精,不再是形状不规则的模样,变成了一枚小巧的玉佩,旁边的突起上坠了个玉铃,摇一摇,叮当作响。
曲沉舟的指尖触在玉佩上,红了眼圈,又缩回手。
“我拿去问了安宁,他指导我雕成的,不用担心损了木精,瞧瞧,里面像是会流的玉色就是精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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