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玉佩被塞在他的手心,一根根手指被扳着落下,将木精暖在掌心。
“沉舟,你先拿去给皇上。总有一天,我会为你拿回来。”
“重明,其实我还没有想好……”
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又被曲沉舟自己打断,将木精塞在怀里,放下白纱,匆匆地摆了摆手,推开房门离去。
柳重明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其实我还没有想好,你究竟是谁。
他从前也为此困惑了很久。
前世的记忆不全,只留下了最痛苦的一部分,他却不能狠心地将那人与自己拆开,以此而逃避对小狐狸的负疚。
那是他的前身给他的托付,将伤痕累累的曲沉舟托付给他,他想给小狐狸融了两辈子的好和补偿。
他也同样迷茫过,让小狐狸眷恋思念的人,究竟是哪一个。
可当他和曲沉舟奔逃在绳桥上,这些迷茫都被山风吹散。
那个时候只想着,如果能永远永远……跟小狐狸在一起,该有多好,他愿意付出一切。
无论从前发生过什么,他只想今后能永远在一起。
他们活在当下,就该在当下活着。
绳桥在脚下瞬间坠落时,脑中唯一的念头只有一个——给小狐狸的那么多承诺,都还没有兑现。
究竟他是哪一个,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这边已经想开了一切,只等着曲沉舟什么时候能开窍了。
半掩的房门被风吹得撞了一下门框,声音显得屋里愈发空寂,空得让他心头也慌得砰砰直跳。
他们好不容易在一起……却又分开了。
柳重明忽然夺门而出——只是离开了这么一会儿,那恐惧又从脚底爬上来,像是下一刻就要永别,像是再也无法相见。
他沿着走廊一路狂奔到楼梯,正见到有人正气喘吁吁跑回来,正从下面踏上一阶,白纱斗笠被丢在身后。
他们只相距几个台阶,却像是从山海之外奔来相见一般,相思如潮,瞬间红透了眼角。
已经跨过了前世今生的生死界线,前路还有不知多少荆棘险阻。
只有这片刻的安稳时光是属于他们的,还有什么应该顾忌迟疑的?
“重明。”
曲沉舟向上走一步,目光终于不再穿过他,落向虚无。
他们本该属于彼此,任何时空里。
“重明!”
指尖触碰在一起,而后温暖鲜活的身体扑在怀里。
柳重明被扑得坐在台阶上,伸开手脚,将人整个圈住,刚怜惜地吻上额头,便被一双纤细的手按住脑后,用力地压下来。
“小狐狸……”脸颊濡湿,不知是谁流下的泪,被磨蹭在两人之间:“沉舟。”
他的小狐狸回来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最后一片冰雪,终于消融殆尽。
“重明,我等你回来,”曲沉舟咬着他的嘴唇,放肆痛哭:“这次你早点回来,别让我等太久。”
“皇上!”
有人尖声叫着,跌跌撞撞上了清心居的台阶,心神恍惚下踩着宫裙,匍匐在地,又仰头哭喊一声。
“皇上!曲司天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他回来了!求您见臣妾一面!”
一旁的宫女忙搀扶着她,轻声道:“娘娘,曲司天还没有回来呢,皇上还在里面休息,您要保重身子。”
“怎么还没回来?”
皇后已无心修饰妆容,脸色惨白,早没有往日的贵气从容,仿佛疯了似的自言自语。
“不是说他已经送了快报,说马上就能回来吗?怎么还没回来!他不回来,皇上就不肯见我吗?他要害我!他要害昭儿!”
清心居的门响了一声,于德喜从里面出来,向她躬身:“娘娘,皇上今日思虑忧烦,已经歇下了,娘娘改日再来吧。”
“于公公!”皇后一脸泪痕,一把扯住于德喜:“皇上为什么不肯见我!曲沉舟究竟说了什么!他是个妖怪!一定是他蛊惑了昭儿!”
她又慌忙摇头:“不对!昭儿不会受他蛊惑的!对了!是他蛊惑了太后!一定是!”
“皇上!”她又高声叫着,推开于德喜,就想往门里扑:“您要相信昭儿!他一定不会做那样的事!是有人要害他!他心思单纯,一定不是他做的!是曲沉舟蛊惑了太后!”
于德喜赶上去搀着她:“娘娘!皇上还在休息,一切待皇上醒来再做打算。来人!还不请娘娘回宫?”
皇后甩开两边的宫人,还没再次哭喊,便听宫门外一声通传:“曲司天求见!”
于德喜已顾不上皇后,忙高声应道:“皇上有令,曲司天回宫,即刻觐见!”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一个秀颀身影缓缓而来,风姿优雅端正,不急不徐上前见礼。
“臣曲沉舟见过皇后娘娘,于公公,好久不见。”
皇后再顾不上什么仪态,一把抓住他:“曲司天!你终于回来了!你快对皇上说,昭儿是无辜的!让我见皇上!”
于德喜这次也再不客气,示意旁人硬是将皇后搀扶下去,才向曲沉舟躬身:“曲司天请随咱家来,皇上等你很久了。”
耳中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渐渐远去,曲沉舟听若未闻,带着得体的浅淡微笑进门,在珠帘外跪拜。
“微臣叩见皇上,祝皇上千秋圣寿,愿举世清平。”
屋里漂浮着龙涎香的浓厚味道,老人带着一丝痰音的呼吸声喘了片刻,才透过珠帘。
“怎么只你一个?重明和丁乐康呢?”
“回皇上,臣等此去定陵丘,不负皇上所托,寻到了此物。”
他将玉佩木精双手呈上,看着于德喜转身进了里面,才轻声说下去。
“只是遇到了匪夷所思之事……丁将军不幸殉职身亡,世子坠崖,生死不明,微臣不敢耽搁逗留,只能独身返京。”
里面的人咳了几声,缓声唤他:“沉舟,进来。”
于德喜早在里面为他搬了椅凳过来,摆在虞帝的榻边。
他敛衽坐下,及时拢住伸过来的手时,才发现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工夫,老人的手干枯了许多。
“皇上……”他的声音中轻颤起来:“是微臣的错,微臣应该早些回来的。”
虞帝眯着眼,并不看他:“跟朕讲讲,都发生了什么,怎么这么凶险?”
曲沉舟平静一下心绪,捡其中重要的部分说起。
从到定陵丘后听到当地关于妖树的说法,到决定去成松岭上碰碰运气。
而后在岭上遇到两个怪人,到一无所获下山时,包括丁乐康在内的几人都被怪树吞食,只有他和世子趁乱侥幸逃脱。
再到半夜被怪树追击,世子不慎坠崖,他用火油点燃怪树,在千钧一发时,得两名怪人相助,不仅脱离险境,还得到了怪树的木精。
虞帝大半时间只不动声色听着,在听说怪树还会走动追人时多问两句,再到听说木精的生机奇迹时,终于睁开眼,浑浊的目光里透出光亮来。
“那两个人是什么人?”
“臣不知,只是他们对臣十分友善,说与臣前世有缘,还送了臣一件礼物。”
一只蝴蝶从曲沉舟的袖中飞出,颜色朴素,翅膀上木头的纹理清晰可见,却因为极薄,扑闪起来轻巧得仿佛一片薄纱。
虞帝情不自禁地去摸,却见那木蝴蝶停在曲沉舟的指尖上,被曲沉舟两指一碾,散成七八片。
不等他大吃一惊,那散落的惨肢被组装起来,那蝴蝶又活过来,翩跹飞舞两圈,钻入曲沉舟袖中。
他终于是信了。
“那这个……”他颤抖地摸着手中那枚看似无奇的玉佩:“这个真的是……”
“是树妖的精魄,生机之所在。那两人说,若是将它贴身佩戴,则邪祟不近,百病可除。”
虞帝坐起身来,一迭声地让于德喜去准备净水枯枝,一口浊气终于长长地自胸中吐出。
“沉舟,回来得好,回来得好,”他欢喜异常,一扫方才的垂暮模样:“快给朕卜一卦!朕近日运道如何?”
屋里的人都识趣地退了出去,曲沉舟才抬起眼眸。
“皇上,宫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方才皇后娘娘……”
“朕要你卜卦!”虞帝粗暴地打断他:“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臣知错。”
曲沉舟屈膝跪倒,微微仰头,声音轻柔。
“恭喜皇上,皇上多年的心头大患,即日可除。”
第195章 密室
这一个多月在外奔波,曲沉舟的确是疲倦至极。
快马回京的时候,身上的伤口也几乎崩开,回宫面圣是他强撑的最后一点力气。
待被送回观星阁后,一头栽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哪怕太医来为他处理伤口,也只有偶尔的疼能让他清醒片刻。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在门外排成队的赏赐已等了许久。
那块木精所展示的奇迹,彻底令人折服。
曲沉舟不急着打听门外发生的事,足不出户地好好养了八|九天,可总归有人没他这么沉得住气。
薄言亲自上观星阁,将两部的腰牌交还,请他同去骁营驻地观看演武。
尚未从西华门出去,薄言便赶上几步,轻声问:“曲司天,世子真的下落不明吗?我听说他们两家都派人出去找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世子不会真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见到世子坠入崖下,并不知道其他,不过想必世子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曲沉舟停顿一下:“薄统领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薄言勉强笑笑,引他上钩的人是曲沉舟,可给他承诺的人到底还是柳重明,说不担心是不可能。
他搞不明白这俩人的关系,曾在与白石岩碰面时,试探过口风,结果对方也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
便再不好多说,此时只轻声问:“曲司天有没有听人说……宫中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
曲沉舟浅笑着侧目看过去。
他向皇上说出“心头大患可除”的卦言时,皇上疾言厉色地训斥他一番,喝令他不许乱说。
可他当真几天都不动声色,皇上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想从他这里听个主意,又不可能放下身段,便通过薄言给他透露消息。
“不清楚呢,”他声音柔和,谦逊道:“我这些天没出门,还没来得及知道,惭愧,是宁王爷出了什么事吗?”
“你听说了?”薄言吃惊。
“也不是。我回宫那天,见皇后娘娘神色悲戚,方寸大乱,想必除了宁王爷外,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皇后娘娘如此。”
薄言看看已经出了宫门很远,才压低声音:“曲司天真是心思聪颖,一猜就准——宁王爷这次真的出了大事了。”
曲沉舟看着他的目光,从善如流地拐去一旁角落里。
薄言几步跟上去,叹了口气。
“曲司天不知道,您几位离京的这段日子里,正赶上太后娘娘过寿,原本喜气洋洋的日子,没想到宫里出了血案。”
曲沉舟眉心一动:“宁王爷没了?”
“如果是宁王爷,皇后娘娘现在也许还好些,是……太后,”薄言的声音轻轻的:“是太后去了。”
“太后!”曲沉舟佯作愕然:“如此国丧,我居然还不知情,亏得薄统领今日提醒!太后驾崩……难道与刚刚提到的血案有关?”
薄言顿足:“正是啊。”
“太后在筵席一半时就说身体困倦,回去歇息了。之后谁也没注意到,宁王爷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等我听到消息进到拢翠苑里的时候,宁王爷手里还拿着匕首,太后娘娘一身的血,只三刀,都是要害,已经回天无力了。”
曲沉舟诧异问:“还怎么会这样!难道宁王爷是凶手?娘娘既然还有口气,可说了什么?”
太后豁出去性命,却还撑着最后一口气等众人赶到,必然要把宁王彻底咬死。
“太后娘娘连着喊了几声——不孝儿孙,慕景昭杀我!当时所有人都听到了!”
“喜公公也受了伤,照喜公公的说法,宁王爷尾随他们而来,趁着屋里只有太后和他的时候,伺机行凶。”
“宁王爷一连声地喊冤,说是从筵席去出恭,结果见着个人影,一时迷了心窍跟着人走了……”
薄言虽没明说,可谁都知道,宁王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可这借口平时用用,众人顶多暗中笑笑,眼下这情况却糊弄不过去。
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中意的宫里人呢?却又指认不出来究竟是哪一个。
虽然人人都诧异于宁王爷行凶一事,可宁王越是解释,反而疑点越多抹得越黑,无法从嫌疑中脱身。
薄言见他沉默不语,轻声道:“这事说来也蹊跷,宁王爷怎么突然敢这么大逆不道?又究竟是因为什么下狠手?难道是皇后娘娘……”
曲沉舟拦住这一连串的问题,示意继续向前走,只问:“皇上对此怎么处置?宁王爷现在人在哪里?”
薄言见他问到点子上,松一口气。
“宁王爷这段时间一直被关在宫里呢,不让任何人接触,只皇上过去问过两次,到现在也没拿主意。”
“只是皇后娘娘一直在为王爷喊冤,朝中也因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唐侍中说的话里挺不客气,也有不少人在帮腔。”
“您回来之前,皇上身体虚弱,卧床不起,连早朝都休了半个多月,好在这几天又恢复许多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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