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着托盘的下人悄悄走来,放下东西,又安静离去。
柳重明先取了药瓶和水递过去——今天是朔夜。他见曲沉舟仰头喝水,侧脸精巧秀丽,喉间轻柔起伏,吞下解药,心中忽然像被揪了一把。
“沉舟……”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瓶:“石岩说过,没有可以彻底除去朔夜的解药。”
“我知道。”
他又取过来一枚七返膏,掰下半个递过去。
那解药闻着就苦,曲沉舟又吃不得甜,这是他吩咐厨房特意做的七返膏。
糕饼里细小的胡椒粒在口中咯嘣咬开,弥漫出刺着鼻腔的味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因此带了鼻音:“你……”
心中跳得厉害,想问出口,又怕听到答案。
曲沉舟小口咬着七返膏,听身侧欲言又止,忍不住抿了抿嘴,唇边噙着一点笑。
树冠的影子从台阶一头跨到另一头时,他拍拍身上的碎渣,伸出双手。
柳重明盯着那纤细的手腕看了片刻,取盘中的奴环过来,扣锁落下,咔地一声脆响,又随手转了转。
这粗粝的铁环上,刻着他们两人的名字。
“世子要成事,用些手段是对的。”曲沉舟平静的声音响起,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我不怪你。”
他的呼吸卡在喉间,木然地回应着那人的挥手,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呆怔良久,才回望身后的卧房。
空了。
连回廊、院子里也没有人。
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带走,只给他留下一个冷清的院子。
这个时节天黑得早,外面的灯火逐次亮起来后,马车才在白府角门处停下。
曲沉舟下了车,见与寻常世家不同,掩映在屋檐阴影下的门旁立着持戟兵士,望之森然。
他听说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白府。
在很久以前,一切都还没有偏离轨道的时候,白世宁每次进宫面圣后,他都会奉旨面见这些重臣。
彼时白大将军龙行虎步,姿态英武,两人在观星阁下相见,大将军向他拱手一礼:“曲司天,风采依旧,别来无恙。”
“白大将军,”他拱起双手,肃然还礼:“有失远迎。”
两人并肩入观星阁时,白世宁才嘿嘿对他低声笑:“小沉舟,重明说你还想吃藕盒。要不干脆认在我和你姑姑名下,改明儿从白府嫁去柳家得了。”
他腾地涨红了脸,低弱地小声责怪:“白将军,不要闹了。”
“白将军?”
白世宁不高兴地向他板着脸,他只能再叫一声:“姑丈……”
角门带着吱嘎声打开,他被引去一间小院子住下。
柳重明说的没错,这里毕竟比不得别院。虽然白石岩清楚他的来历,但中秋宴就在眼前,大意不得,着家的机会都不多,更别说一直顾得上他。
虽然白石岩打算派人来服侍他,他却知道府中都是兵士,放下身段伺候一个家奴总是不好,所以除了一日三餐需得有人送,其他便都是自己动手。
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小院子里,却有一样让他不能不出门——他需要水,可水井并不在他院子里。
观察几天后,他便选在晚饭时间出门,去距离最近的水井打水,一路遇到的人少,也省了他不少跪拜。
这边偏僻,檐下挂的灯笼也少,他借着昏黄微弱的灯打上一桶水,先灌在壶里,又喝了一顿,将手和脸都洗洗,没有急着回去,在井沿上坐了坐。
上次过来的时候,听到这附近别处还有水声,像是建有池塘,这几天盥洗不便,他也不好劳烦人为自己烧水沐浴,再这样下去,待回到别院时,身上怕是要发臭了。
静坐了没多久,便又听到水波涌在岸边石台上的拍打声,听着不远。
守卫得了白石岩的吩咐,验看过他的腰牌,只提醒他池塘水深,便放他过去。
穿过月洞门,别有天地,半塘莲蓬从破败的硕大荷叶中挺起,交错密布,看不真切,曲折蜿蜒的石桥从岸边直插进去,看不到延伸去了哪里。
曲沉舟放下水壶,卷起裤脚,在岸边坐下,小心地将脚伸进去。
水有些凉,凉意令人清醒,月色也令人沉迷。他在黑夜里坐着发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不好在外逗留太久,忙简单地洗洗小腿,便重捡起身边的水壶。
却在起身时停顿一下。
借着泛着微光的水面,他好像看到水里有个人背对着他,距离三丈有余。
细看顷刻,他察觉到哪里不对,那人只从水面上露出头和肩,仰着头,一声不吭地在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他脑中一炸——之前曾经见过这个样子的人,这是溺水了!
“来人!来人!有人落水了!”
曲沉舟高喊几声,丢开水壶,快跑几步,向前一扑,向那人游去。
他的水性只能算是一般,从前柳重明听说宫里每个水塘都溺死过人,担心得不得了,不方便把他扔在水里学游泳,就非逼着他学水中憋气换气。
此时跳进水里,他连呛了几口水,才想起来如何冷静下来,如何将头探出水面。
所幸换气通畅后,身体也慢慢浮起来。
距离已经越来越近,那人仍一动不动地漂浮着,让他心中更是焦急,手脚并用地扑腾几下,向前一跃,才一把扯住那人衣领。
那是个成年男人,看起来比他高大很多,在水里沉得像块石头。
曲沉舟一手拖着人,一手划水,力气和体温像在火中燃烧的麦秆,飞快地消耗。冰凉的水比水下蜿蜒缠绕的水草更可怕,拖得他一点点往下沉。
可如有神助一般,每次水面将要淹过口鼻,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又能向前窜出一段。
跟头把式的,终于拽着那人拼命地挣扎到岸边。
他喘着粗气,转过身来,用力地将那人的上半身拖出水面,这才向一旁呕了几口水,瘫坐在地上。
灯笼随着纷乱的脚步声飞快靠近,有人大声呼喝:“谁在那儿!谁落水了!”
府中兵士训练有素,有人举着火把从石桥向水中照去,当头说话那人提着灯笼照向他的脸。
曲沉舟忙撑着翻过身,叩拜在岸边:“请军爷安,方才塘中有人溺水,奴已将人救起,烦请军爷叫大夫来。”
他余光见那人半身还仰躺在岸边半人高的草丛里,眼看着又像是要向水里滑,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双手忙圈住那人脖颈,就要往外拖。
“军爷,人在这……”
他话没说完,拖着的那人忽然动了,不光动了,还声音洪亮地“哇”了一声。
曲沉舟头皮一炸,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一颗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身体却仿佛一块木头,呆滞地戳在地上。
那人见成功地将人吓到,忍不住放声大笑,中气十足,哪有半分溺水的样子,从水里走上来时,一只手还捏着几只莲蓬。
岸边兵士立即收队,齐齐肃立,喊了一声:“将军!”
曲沉舟在这响亮的称呼中,如梦方醒,也不知是寒冷还是什么,竟开始止不住地打起战来。
刚刚这人恶作剧“哇”地一声,不光让他知道这人安然无恙,更重要的是,他从这熟悉的声音里听出了这人是谁。
这个恶劣顽皮的,正是白家兄弟的父亲,大虞的钢铁城墙,白世宁。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日常给自己的预收吆喝一下,魔君那个嗷嗷,脑洞还没想好,可能尝试写仙魔,可能写宫廷,也可能写一直想写的影卫受,反正……信我会认真对待每一本的【面条泪】佛系收一下吧嘤,没有预收的话开文可太惨了,原谅我文名文案真的废,收藏作者的话,文名怎么花式改,都能找到哦【扎眼】
第68章 白家必反
“这就吓到了?”白世宁大笑着,大手一身,像抓小鸡仔一样,将曲沉舟从草丛捞到岸边:“刚刚看你不是还挺有胆子的?”
曲沉舟跌落下去,忙将额头抵住小臂,匍匐在地上:“下奴惊扰将军!下奴知罪!求将军责罚!”
“嗯?奴?”白世宁这才留意到,面前这人探在前面的手腕上扣着奴环,不悦地皱起眉头:“你是哪儿来的?谁买来的?石岩那混小子?”
不知是不是与记忆中的人猝然相逢,曲沉舟忍不住抖如筛糠。
“下……下奴是安定侯世子爷……院里的。”
听这么一说,白世宁想起来了,好像儿子的确跟自己提过这么一回事,说重明要把屋里人在这边养几天。
老早听说重明开始跟那帮混小子搅和在一起,尤其还有宁王的份,本就不乐意,没把重明揍一顿已经算不错的。
他原是想让重明这臭小子带着人滚蛋的,结果夫人说让他别管小辈儿的闲事,府里也不多这么一口饭,这勉强才应下来。
“嗯。”他应了一声,已从人身边走过,想想刚刚的事,又退回来几步:“刚刚为什么以为我溺水了?”
曲沉舟不敢起身:“下奴知错,冒犯将军,请将军责罚……”
“说话怎么这么不痛快呢!”白世宁不耐烦:“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曲沉舟只得轻声答:“下奴见过有人这样溺水,漂浮水中,仰面不说话。”
他见过不止一个死在水中的人,有脚上坠了重物,却被提着脖颈悬在水中窒息而死,还有不会水的人被推下莲池,溺水而亡的。
起初他因为扳倒白柳两家的功劳,被推上了功臣的高位,眼看着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人在面前被处死,其中不乏淹死在水中的。
而后逼宫之夜血流成河,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老皇器重之人,又曾出言挑拨这一对天家父子的关系,在新皇手中必将死无全尸。
却没人料到,他又厚着脸皮,不顾那些明里暗里的嘲笑唾骂,不知羞耻地跪倒在新皇脚下。
曲司天再次死灰复燃,变得更加冷漠寡言,可以不眨眼地站在高台上,看着那些曾对他稍有不敬的宫人朝臣,被奉承他的人推在水中溺毙,只做解闷。
他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许是见人抖得厉害,看着着实可怜,白世宁又笑起来:“水性也不好,冒冒失失的,还想着救人呢,冻成什么样子?”
口中虽然嫌弃,他却长臂一伸,将人就着跪拜的姿势,拦腰捞起来,夹在腋下,风风火火地直奔前厅而去。
曲沉舟挂在他的臂弯中,湿淋淋的,衣襟和头发一路犹滴着水,被这健步如飞带起的风吹得发抖,却不敢挣扎反抗。
对于白氏夫妇,他从前受过多少恩,便有多少愧,所以前一世里白石磊怎样恨他,他都不敢有半分怨怼。
此时骤然重逢,一时悲喜交加,竟身不由己地低低哽咽起来。
他虽然极力地将哽咽声压在喘息中,又怎么可能瞒得过白世宁的耳朵。两人从水上回廊刚踏上地面,他便觉得身上一轻,嗵地一声扑在地面上。
“小家伙,”白世宁俯视他:“你的调息法是谁教的?”
曲沉舟一惊,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见缝插针的吐纳调息虽然粗浅,又怎么可能瞒得过白世宁。
他忍着膝盖上磕碰的疼痛,垂首低声答道:“回将军的话,是世子爷教的……”
白世宁啧了一声,也不质疑,不待他反应过来,又像夹鸡仔一样将人捞起,直奔正堂而去。
这个姿势很不舒服,曲沉舟被冻得哆嗦,又无力抬头,只能看到地面在距离头顶几尺处向后退,而后眼前豁然大亮。
还不等白世宁的脚迈入正厅,便听一个女声响起。
“快吃饭了,你又跑去哪里了?”那人软语责怪:“你们爷三个,天天都像个野人一样,嘴里就会说着忙忙忙,也不着家,也不想着回来陪我。”
只听声音,那人已有了些年纪,可温婉的声音中夹着若有似无的娇嗔,不像是位夫人,倒像是惯被娇宠的闺阁小姐,责备中都是清甜,满满都是笑意。
“哪能不想你呢?”
白世宁登时从威武雄狮变成了翻着肚皮的奶猫,洪亮的声音软得只剩下三分,也不想着臂弯里还夹了外人,就迫不及待讨好起来。
“莺儿,你昨天不是说塘里的莲蓬看着鲜嫩么?我回来就先绕去那边,给你摘几个大的尝尝。”
白夫人早看他夹着个人,不好笑得太过,忍了阵子才问:“又发疯,这是怎么回事?”
白世宁把人放下,先揪了莲蓬上前,把莲子一粒粒剥出来,给她解释。
“重明家的小家伙,石岩给你说过的。我刚刚摘莲蓬的时候,就发了一会儿呆,这小家伙以为我要淹死,傻乎乎地跳进荷塘里,还想救我呢。”
白夫人将他推在一旁,早伸手去扶人起来,听他这样讲,眉眼里笑得都是温柔,却嗔怪道:“这是人家好心,你是不是又逗他了,看把人吓成这样,当心重明怪你。”
曲沉舟仍跪着,就着力道直起身来,白夫人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啊”了一声。
白世宁当即转过目光。
荷塘里黑灯瞎火,这一路上又一直把人夹着,还没留意细看,此时才看清。
“呦,原来是他啊。”
“认识吗?”
“好早以前的事了,我当时好像跟你讲过,就是奇晟楼里那个好小的小孩,被杜权打怕了的那个。”
“也是个可怜孩子,”白夫人记起来,轻叹一声,想把人拽起来,面前的孩子却像是更怕她,瑟缩地收回手,便轻声安慰:“别怕。”
温暖柔软的手搭在凉透的胳膊上,暖意一直冲进鼻腔。
曲沉舟不想太丢人,可在真切地看到这张温柔明丽的脸时,只一瞬间,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滚出来。
人人都知白柳两家休戚与共,安定侯府在冲天大火中化为废墟时,白世宁正在平乱回朝的路上,圣旨直迎到城外,人还没有回家,便直接宣进宫里。
碧红子的药力仍留着余劲,他几乎还站不稳,便被廖广明架到中和殿前,神色漠然恍惚地看着下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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