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在左手边正襟危坐,只在他落座时,微微点头示意,随即移开目光,神色漠然平静。
之前因为丹琅的案子,两人有过几次信件来往,这还是第一次跟凌河距离这么近。
柳重明早就听说过凌河的名气,据说初任司直时,便啃了一块硬骨头,若不是林伯迁及时保他,差点被人反咬一口,身首异处。
现在看,对方比白石岩大不了多少。
虽然都说凌河性格刚硬不讨喜,可他见这次皇上在齐王一事上当真要用人时,指的还是凌河,也不知是喜是忧。
所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若是皇上不想查的案子,怕是捅破天也落不到凌河手中。
也许,他可以考虑从这个方向着手。
柳重明不欲喝醉,只慢慢抿了几口,便拨着面前的菜,记得笋鸡和春江鲫鱼是曲沉舟青睐的,想着等来年开春了,让南边多送些过来。
铺子里的掌勺虽然没有御厨有名,能拿得出手的也有不少,只希望曲沉舟别太挑嘴。
他一面挑着菜,夹了两筷子压酒,一面看向上面。
皇后因着之前闹的一场病,如今精神尚未完全恢复过来,又着意画了淡淡恹恹的妆,少了平日的凌厉,倒显出几分娇弱的明丽来。
皇上想是也太久没见她这个乖巧的模样,屡屡偏过头与她调笑,又将案上的葡萄拈过去,等着皇后剥好了送到嘴边,再说笑几句。
柳贵妃坐在另一边,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转头向他这边看过来。
相视一笑,再各自转开目光,无需多费心思为别人伤感。
过了没多久,又见于公公下来,请了柳侯上去,离得太远听不清说了什么,柳重明却看到那边的人都回头看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不知怎的,又想起曲沉舟对自己说的——事难如愿。
他忽然有些想明白,今天为什么要将凌河的席位安排在自己旁边。
之前跟皇上说,因为哥哥的事,他想去大理寺刑科,资历又不足以直接就任大理寺少卿,顶天做到推丞。
可如今是凌河主理刑科,于情于理,皇上也不会让他屈就凌河之下,连个推丞也做不到,更不会想着让他替下凌河,这样一来,恐怕唯一的去处便是民科。
果然是,事难如愿。
他们看着柳重明,柳重明也对他们笑——既然连沉舟都说了不可更改,那就来罢,去哪里都是一样,不过是做条会吠的“忠狗”而已。
皇上在上面不知说了什么,他一时走神没有听真切,只见到众人纷纷起身举杯,想来是说了些吉利话。
他也跟着站起来,正待举杯饮下,一旁伸过来一杯酒,不远不近,仿佛在等着他的回应。
凌河在一片热闹中,平静地看着他,见他转过脸来,又将酒杯举了举,先干为敬。
柳重明听到酒杯后的一句话。
“丹琅的案子结了。”
对于这个结果,他一点也不意外,丹琅一案中牵扯的不是人命,而是颜面。各方的人都有人要保,最后只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就像去年洛城那场动乱,就像今年水患一样,当真能追究谁呢?
也许也只有凌河一个人会这样不识时务地去逐次查问,可又有几个人是他盘查得起的。
该做样子已经做到,该保的人已保下来,该责骂的责骂,责骂过后,也该收场散席。
班主招呼人撤台,才不会管台上已入戏的角儿如何。
颜面而已。
他也举起杯:“恭喜。”
凌河漠然回答:“同喜。”
又是这样的眼神。
柳重明看着凌河闷声不响地坐回去,想着,原来快要疯了的人,不止曲沉舟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他有朝一日总是会卷在旋涡中心,与他相互制衡的那个对手会在哪里呢——来,这里敲一下黑板,对手名字叫xxx
第70章 天堑
今年的中秋宴与往年并没有什么区别,无非中间多了个小插曲。
筵席过半时,薄言忽然快步入内,在虞帝耳边低语几声,台上小小骚动片刻,又平静下去。
即使愚钝如宁王,脸色也变得不甚好看。
怀王和齐王依次退场,一炷香|功夫后,又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各自搀扶着母妃回到筵席。
这边算是所有人都到齐,又是一番和乐。
相同的戏码也不是第一次上演,柳重明猜也能猜到个大概,瑜妃和明妃之前未能蒙召入席,总会有人想着玩些把戏。
许是酒劲上来,他觉得胸中有些憋闷,头也发晕,便自偏门退了出来。
在殿外的栏杆上站了片刻,便有机灵的小太监捧了醒酒汤过来,被他摆手退下。
宫中的东西,哪有他随身带的好用。
舔舔舌根下压的醒酒药,他忽然有些想念那颗飘着梨花的树,还有树下的梨花白,恍惚间觉得那卖酒的姑娘变成了曲沉舟,向他举着酒杯,一脸淡然地问他——要喝吗?
这么久了,他们居然还没有一起喝过酒。虽然不喜欢酒的味道,可是想想对坐的人是曲沉舟,一起品着醇甜,也许就是他忙碌的尽头追求的灯火吧。
他想回家了。
那个长着梧桐树的院子,曾经只是逃离之所,如今变成了他真正的归处。
只半个月不见,仿佛隔了一辈子那么远,远得他每日对着冷清的侯府,甚至会怀疑,自己的别院里真的曾经养过那样一只骄傲的小狐狸吗?
原本以为自己会渐渐记忆模糊起来,可实际上,只要闭一闭眼睛,便那么清晰地记起。
从指间滑过的长发,带着伤痕却柔滑细腻的后背,那一弯柔和伏下的腰肢,那两枚盛满水的腰窝。
还有那水雾朦胧下的琉璃眼,他见着的时候觉得烦恼,离开了更烦恼。
教他想得每日辗转,才不要什么清静经。欲望即枷锁,他心甘情愿戴上。
那是他的,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想,也只有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抚摸。
曲沉舟是他的。
只这一个想法就能让他愉悦起来。
好在今晚酒宴散去,就可以连夜回去了,不想在侯府多逗留半分。
“重明?”有人在不远处叫他:“怎么也出来了?”
柳重明回头,是熟悉的人,二叔柳惟贤。
他们今晚坐得远,一直也没说上话,不过二叔这种人,通常也不会跟他说什么正经话。
“二叔,”他叫了一声,微微抖着衣襟,给自己扇风:“酒热,里面也憋闷,出来透个气。”
柳维贤也不急着进去,唤小太监过来,绞帕子擦了一把脸,也说:“是闷。刚刚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柳重明一挑眉头,笑得神秘:“有美人兮,思之若狂。”
“行啊,”柳维贤心领神会,忍笑用力一拍他的肩膀:“臭小子,敢在你爹面前这么浪么?”
“二叔这话可不对,难不成是想我跟二叔生分才好?”
两人相对笑起来。
他们站得近了,柳重明才发现,二叔衣衫上的味道比平日清爽许多,以往每次在外面见,哪怕是在户部衙门,人没见到,先闻到花样翻新的脂粉味。
大抵正因为这个原因,一大家子里,姑丈唯独对二叔素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好在二叔把姑丈当自家人,心也大,不计较,哈哈一声便过去,仍是我行我素。
此时忽然闻不到那股香味,让柳重明忍不住多打量几眼,没了脂粉味的二叔,像是光着身子跑出来似的,古怪。
柳维贤余光见着他的打量,只当不知,打个哈哈,问他:“还是决定去大理寺?”
“嗯,刚刚皇上该是跟我爹说的就是这个事,过几天就能有准信儿了。”
但凡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奔着什么去的,也没人好多说什么,柳维贤更不会说什么节哀顺变的话,那是把人的伤口又扯出来鞭打。
“也好。”
两人各有心事,都不再说话。
正是中秋圆月美景时,柳重明不想进去看那一团乌烟瘴气,只想着赶快把剩下的时间熬过去,柳维贤也像是没察觉他们无话可说的境地,负手立着。
两人就这么站了没多久,自太极殿外又簇拥来一群人,他们忙从台阶上下来,上前见礼。
娴妃仍如往常那样,弱不禁风的模样,有慕景臣在旁搀扶着,微笑地受了礼,却没有立刻离开,只看着地面上被月色和烛火交汇在一起的影子,又侧过头看看不肯开口的慕景臣,缓声还礼:“柳尚书。”
柳维贤拱手而立,又恭敬唤了一声:“娴妃娘娘。”
他向旁退了一步,看着娴妃与慕景臣从身边一步步走过,而后缀在后面,亦步亦趋,一同进殿去。
柳重明走在最后,见慕景臣向后看了一眼,不是看他,像是要将目光落在二叔身上,却在见到自己的注视时,又倏地转回头。
他原本只将注意力放在慕景臣身上,没过多久又转向娴妃。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今夜月色太明亮耀眼,他觉得娴妃娘娘今日的妆容清丽明艳,不同于常,方才抬眸中,连那一点病恹恹也被妥当收好。
也许只是……错觉吧。
方进戌时,皇上便倦了,早早回宫休息,诸人又坐了半晌,等到于公公出来传口谕,才陆陆续续散去。
柳重明在随人出朱雀门时见到薄言,停下来说了几句话,才知筵席中途时后宫走了水,皇上怕几位娘娘受惊吓,才宣来席中同坐。
他谢过离开,即便是不问也能知道,嫔妃齐聚,今晚扶皇上回寝宫时,又免不得一场龙虎斗。
姐姐会赢吗?
眼下赢了又能如何,他能为姐姐守住那个孩子吗?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姐姐有没有看着父亲和他的背影,一次次失望?
“沉舟啊……”
他在心中小声默念着,忽然很想抱一抱那个人。
回府换过衣裳,已是亥时。
柳重明不想听到母亲不合时宜的哭哭啼啼,通常只跟父亲告辞,就回别院去。父亲也不会立刻回去休息,每年他走的时候,都看到父亲在水榭中独自喝酒。
“爹。”
他踏上水榭,飞檐上只挂了一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摆,水榭的影子投在身上,将人斜着片成了两半,一处在阴,一处在阳。
四周的声音都像是被水面吞下,静得骇人,他不敢惊扰,轻声说:“我要回去了。”
阴影罩着的半身动了动,柳维正叫他:“重明,过来坐。”
柳重明在对面坐下,面前推来一杯酒。
“重明,你也该猜到,皇上今天跟我说了,为你之后的打算。皇上说你提起来想去主理刑科。”
他的目光落在酒杯里,平静问道:“不行是吗?皇上便是看在柳家的份上,也不会全盘否定,是要我去主理民科是吗?”
柳维正清楚他对于兄长身死一事的执着,对他此时这样平静,倒有些不放心,思忖片刻,轻叹一声。
“重明,你当真想要入仕吗?一入官场,便不能如你之前那样任性,你若只是为了清颜,大可不必。”
“爹,如果我不止是为了大哥,你会支持我入仕吗?”柳重明看得到父亲不解的目光,又追问一遍,“如果我想做更多的事,你会支持我吗?”
“什么事?”
柳重明挺直身体,将酒一口饮下,那眼睛却如刀锋一般,被那灯笼的星点烛火映得发亮。
不知是半个月来身旁无人,空虚得一遍遍去回想那双失神涣散的泪目,还是因为筵席上姐姐得体端庄的微笑刺痛眼睛,抑或是因为凌河咬牙的那句“同喜”,他想要把一肚子的话说出来。
他想要得到自己的第一个盟友,最可靠的后盾。
“我想,大虞不会再因区区一场水患,流民遍地。”
“我想,寡老幼子能填饱肚子,男人能赚到银钱米粮,养活妻儿。”
“我想,作奸犯科者能被绳之以法。”
“我想,拜尘之人不会充塞朝堂。”
“我想,大虞废除奴籍,”他想着那个蜷缩在杜权脚下奄奄一息的身影。
“我想让姐姐……有自己的儿子,我想让那个孩子坐上至高之位。”
每听一句,柳维正的心头便更狂跳几分,起初还只当是少年狂语,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心中仿佛被敲上重重一锤。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儿子的记忆似乎始终停留在从前,仍是十三四岁时,伏在棺木上放声大哭的那个孩子。
可转眼间,重明已经长大到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原来始终停留在过去的人,是他自己。
不止是停留在清颜死去的时候,也许更早,早在几十年前,他的时间就已经停止了。
这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倒是像足了他从前,激得他鼻腔中酸涩难当。
他们年轻的时候,又何尝没有想过搏风击浪,除尘布新。他们也的确做到了,推着那人一往直前。
在太子登基继位的前夜,他们还曾喜气洋洋地喝酒相庆。
那时,他们以为距离理想只有一步之遥,那不单单是物阜民丰的理想,还有一个家的承诺,他以为到了明天,他就能和那人携手同老。
却不知道,这一步将是天堑之隔,再也迈不过去。
其实早该想到,他柳家根基深厚,又有白家为盾,而那人一力统帅三营,他们无论是谁,都足以称为皇上心头大患,又怎么可能允许他们在一起呢?
圣旨的确等到了,却是与他素未谋面的唐喜玉,皇后娘家的人,皇上更放得下心。
不敢去看那人的脸,只低头接下了圣旨,那是他此生最懦弱的时候,也是余生里午夜辗转的噩梦。
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碎了圣旨,跟那人天涯海角去,又会怎样?可那毕竟只是幻想罢了,他担着柳家,任性不起。
罢了。
水榭飞檐投下的影子遮住他的苦笑,喉中哽咽与酒一同咽下,他知道儿子在等着他的回答,却无法承诺什么。
坐在这里的,早已不是那个少不经事的小世子阿正,不过是一副空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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