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教博士也停下,一样地尴尬。照例婉儿是绝对不会迟到的,这次怎么迟到得这么凑巧,直为她捏一把汗。
“是婉儿啊,进来吧。”听到里面弘的声音,婉儿才松了一口气,低眉顺眼地进来,在弘的示意下坐到了屏风后面自己的位置上。
小小的插曲并不能打扰课程的进行,宫教博士悄悄擦去为婉儿紧张出的汗水,略略带了笑意继续讲了下去。婉儿坐在屏风后面,隐隐能看到弘的背影,他好像迅速地消瘦下去了,那双肩头好像越来越难以扛起大业,是成亲的缘故么?还是说二圣临朝……婉儿不敢想下去了,这些事本不该她想的,只是弘这个样子,实在是令她有些担心。
轻蹙秀眉,婉儿看得呆了,心下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这么看着,看着,前面坐着离她最近的相王旦突然转过头来,下意识四目相对,旦却腼腆地笑笑,旋即回过头去,就像那一眼从未有过。
判断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他的眼睛,婉儿无惧地直视过无数人的眼睛,除了大唐的皇后——不,是天后。她从小就看母亲的眼睛,那是一双蒙着秘密的眼睛,透过眼睛看不见母亲的心;后来她看掖庭令的眼睛,浑浊而圆滑的老宫人的眼里,还有着握不住命运的沧桑;再后来她看到了弘的眼睛,他是个温润的君子,眼睛里仁爱的柔波像是一泓清泉沁入每个人的心脾;贤的眼睛是冷冽的,里面仿佛有从来都融化不了的寒冰;显的眼睛永远是眯着的,他是一个醉生梦死永远都醒不过来的人,直到很久以后婉儿才知道,这也算是一种人生态度;太平的眼睛,是婉儿看过最清澈的眼睛,她天真烂漫,即使有贺兰敏之的事情,也并没有对她的性子有丝毫动摇,她还是最受宠的小公主,甚至在这件事之后,更没有人敢惹她了。旦的眼睛,婉儿是从这时候才仔仔细细地看到了的,他的眼睛,与太平的一样清澈,但那种清澈不一样,那更像是酿了许久的酒那般甘冽,在他微蹙的眉间,似乎总有解不开的浅愁,但又像并不需要外人去涉足,他像是看开了,但又像放不下。他的世界,总是与别人的世界若即若离。
屏风前几声咳嗽突然响起,婉儿听得出那是弘的声音,当她反应过来站起身时,弘身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
“殿下!太子殿下!”
她看见弘软软地趴在桌子上,透过人群的缝隙能看到他痛苦地颤抖着的身体。
“快叫太医来!快去呀!”
内文学馆乱成一团,婉儿站在当地,一步也挪不动,抬眼看见冷冷盯着自己的贤,婉儿有些不知所措,一只手紧紧揪住衣裙,眼睁睁看着众人过来,把几乎陷入昏迷的弘抬上辇舆,瞥见一眼他苍白如纸的脸和手中揪住的那块帕子上的点点血渍。
少年吐血……
婉儿觉得有些晕眩。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贤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你看到了什么?”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婉儿敛裾颔首:“婉儿什么都没有看到。”
太子事关国体,婉儿自然不敢僭越垂询,只是在场这么多人,谁都知道该这么回答,贤却只对自己多此一问,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贤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沉厚地道了一声:“咱们走。”
婉儿刚刚跟着三个皇子出来,一队羽林军立刻冲进了内文学馆,婉儿猛地回头,惊诧地看到刚刚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押解了出来,慌张地看向贤冷若冰霜的脸,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见贤似是微微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拉住婉儿冰凉的小手,大步向外走去。
今天的婉儿格外不一样,居然在母亲面前也表现得心事重重的。郑氏很是担心,倒了一杯热水,坐到抱膝在榻上的婉儿身边,递了过去:“婉儿,身体不舒服么?”
婉儿摇摇头,却也顺从地接过那杯水,暖意袭上手心,却暖不进心里:“阿娘,太子殿下病得很重。”
“病了?太子殿下不是好好的么?”郑氏刚说了这句,眼睛便瞪圆了看向婉儿,十分惊讶,“婉儿,你……”
看到母亲这种反应,婉儿明白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宫中贵人们的健康情况是最为保密的,何况身为国之储君的太子?她既知道太子病得很重,一定是内文学馆里出了什么事,不被带走,怎么还有命逃出来?
“是雍王。”婉儿语气中有点嗟叹,这个贤,也渐渐令她看不清了。
“像她,她的儿子,真像她。”郑氏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婉儿却呆呆地不愿去揣测话里的意思,恍恍惚惚地说着:“可是,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呢?为什么……”
那些被带走的人,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一个个如狼似虎像要把她给吞了一样,她本该是跟他们一样命已该绝的人。
“是啊……为什么只有我们活下来了呢……”
郑氏也忍不住叹息。她们母女就像总有人庇佑一样,那一定是上官家死去的英灵,在保佑着这唯一的希望。婉儿早慧,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烦恼,她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鹏鸟,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就快要拽不住她渴望飞翔的心了。可是婉儿是个女孩儿啊,难道真要应验称量天下的那个梦了?上官家若是才运未断,相运未绝,那所有的天命都寄托在小小的婉儿身上了。这是郑氏不愿承认的残酷事实,却总有种种波折在导引着命运的指向。
☆、第九章
大唐高宗上元二年五月。
自从前天内文学馆出了事,李贤要她回去等消息,宫里就再也没来过人。不上学的日子里,婉儿百无聊赖,甚至连掖庭令都很少管她们了,每天的活计也算是轻松。看向洛阳的方向,连日的阴雨遮住星星,这几天看不见天象,婉儿想实践刚上手的星相学也无门,这种天地不宁的沉郁景象反而更令她忧心忡忡。
摇摇头甩开这些不该有的担忧,婉儿抬头看看滴滴漏着雨水,眼前事还急着呢,干嘛去想那些遥远到无可触及的东西?是时候动手补一补这漏雨的屋子了,婉儿推开门,想去找几蓬茅草。
一骑飞马裹挟着雨水和泥浆猛冲了过来,婉儿愣在门口,看那匹马上的士兵在自己面前勒马,高声喊着:“婉儿姑娘在么?”
“我就是!”婉儿迎上去。
那士兵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然后从背着的包裹里取出一个锦匣,这种锦匣婉儿还有很多,她自然认得。士兵忙忙地递给她,说一声:“太平公主密信!”随后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婉儿看着马儿溅起的泥浆,想起自己坐在太平马上的时候。太平构成了她与那深宫唯一的桥梁,可也奇怪,惯常寄信的她,居然已经一连两个月没来信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婉儿抚着匣子,心里噗通直跳。
进屋掌灯,打开信,只看了两行字,婉儿便震惊了。
“婉儿:
弘哥哥死了。
……”
后面写了什么,婉儿几乎完全看不清了。她拿着信纸的手剧烈地抖动着,很快连整个身体也跟着抖动起来。她张着嘴不说话,脸色煞白,心里堵得难受,眼睛里却干涩得落不下泪来。
弘……死了?
弘的人格,满足了她对一个完美男人的所有遐想。他隐忍不发的那种忧郁,正是诗人的气质。还记得她第一次在内文学馆见到弘的时候,他的笑容融化了冬日的寒冰。弘是婉儿除了母亲以外,唯一一个让她有安全感的人,她常常都在心里逾矩地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他将做一个仁君,这庞大的帝国交到他手里,无疑会礼乐升平。但是现在,他死了,他死了……
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以后可能再也没有一个人如弘一般温柔,这个世上,似乎再没有那样的谦谦君子了。
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讷讷地把手中被自己攥得皱巴巴的信展开,强忍着胸口翻滚着的感觉,继续看了下去。
“天皇天后设宴东都合璧宫绮云殿,弘哥哥给阿娘敬酒后,突然倒地不起,等御医来看时,弘哥哥已经不行了。”
没想到自己有记忆后的第一次死别,竟然是跟太子弘……婉儿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太过惋惜,也许弘跟颜回一样,太仁良而被天妒了去,但她心里复杂的感觉,绝不是单单一个惋惜就能说清的。弘是怎么死的,这么一个弱冠之年的大男人,怎么就猝死了呢?想起年前弘在内文学馆的那一次晕倒,想起那块带血的手帕子,婉儿只觉得后脊一凉。他看起来很痛苦,从一开始就是,痛苦到要来上课缓和内心。是谁让他变成这样的?是对裴家的那个女孩儿不满意么?可传言说太子和太子妃十分恩爱呀!
皇家的事,再次让婉儿想不通了。这时候只听见外面的丧钟鸣响,太平的马果然比驿马快些,太子薨逝的消息,终于传遍了整个大唐。
天子的车驾回来了,这一次已非出去时的铺张富丽,而是白茫茫一支首尾不相见的队伍。长安城里一片缟素,连二圣都穿上了素服,整座都城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天皇在丹凤门下的宣告,更是让人看到了一个丧子老父亲的沧桑。
“传诏:皇太子弘,仁德贤良,今不幸薨逝,朕心甚痛,国家甚哀,着赠帝号,谥曰‘孝敬’,葬于恭陵。”
听旨的中书侍郎郝处俊吓坏了,不单是他,连百官也都吓坏了,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郝处俊带头谏道:“陛下,从古至今绝无太子薨后追赠皇帝之先例,今陛下犹在,而以天子之仪厚葬,是为不祥,极不妥啊!臣万死不敢拟沼!万望陛下三思!”
“好了好了,朕意已决,弘儿没能做成皇帝,朕也有过失,卿等勿要再议!”李治扶着额,似乎有些头痛,巨大的悲痛包裹着他,连气都快生不起来。
“陛下!”官员们看来是铁定了心跟天皇拗到底,膝行截住李治的去路,“此事关乎国体,陛下不依,臣等只能死谏了!”
“你们!放肆!”李治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胸口剧烈起伏,头疼得厉害,折磨他许多年的宿疾这一次来得势不可挡,颤抖的手吃力地搭在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天后手上,投过去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列位卿家,你们这是要逼宫么?”天后的目光扫过,有着截然不同的帝君威严,“太子尸骨未寒,你们就要这样来逼他的父亲?天皇近来龙体欠安你们都是知道的,又经历这次打击,想必你们这些做过父亲的人都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痛吧?我想问问你们,是古代的先例更重要,还是天皇的龙体更重要?武王伐纣,这是有先例的么?周公代成王君临,这也是有先例的么?你们眼里的这些圣君贤人,如果都像你们这样事事援引先例,泱泱华夏还能传到大唐?今日天皇抱恙,谁要敢不遵旨,那就该以抗旨论处。众卿都是聪明人,何苦要泥古不化呢?”
天后身边的翊卫已经握紧了剑,大臣们也只好都悻悻地起来,参差不齐地开口:“臣等谨遵圣谕。”
李治舒了口气,一只手扶着额头,不耐地摆摆手,天后已经领会,扶着李治重新上了龙辇,转过身来宣告:“列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天皇辍朝三日以示哀悼,三日后列位再上朝述职。”
群臣散到两边跪下,庞大的龙辇从中间抬了过去,李治歪着身子拉起天后的手:“媚娘,多亏了你。”
“妾理当为陛下分忧,只是陛下的臣子们似乎并不太愿意为陛下分忧。”天后没有理会他的柔情,眼神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媚娘何苦太操劳?你不是已经把你那两个侄儿弄进朝廷来了么?这么些年了,也该历练出来了。弘儿虽然去了,还有贤儿呢,虽说贤儿心事要重一些,但看他那《后汉书》注得有板有眼的,多栽培栽培,也是个合适的后继之才。媚娘操了这么多年的心,有事多分给他们这些年轻人去。那些老臣只知道循规蹈矩地办事,一派沉沉死气,回头你多荐几个人进来,这帮老臣也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
这话一出来,连天后也惊了,李治的眼神中满是诚恳,并不像是刻意的试探。这可奇了,李治虽然嘴上不说,可明显能感觉到他还是忌惮天后掌权太过的,尤其是武承嗣和武三思进入朝廷之后,李治更是脸色不好看,即使是天后也不敢贸然培植他们。经如此一闹,李治虽还是想让她把权力分出去,却竟支持起她娘家人来了。这种微妙的关系,或许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他们之间还有没有爱的存在,随便换成谁都会尴尬,唯有天皇天后,居然能平稳维持这么多年。
关于李弘的死,种种猜测天后都是听说过的,他倒地的一瞬间,那幽怨的眼神明明白白是盯着自己的,弘死不瞑目。于是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像是忘记了“虎毒不食子”的古语,她似乎成了幕后黑手。不知道李治是不是也信着那一套胡话,总之他们之间的语言越来越少了,李治那迅速苍老的面庞也很难透露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弘几乎是她最爱的儿子,而她也坚信弘也是同样爱着她的,舐犊情深,就算有恨,也不会大过爱去,弘是个好孩子,正因为他是个好孩子,所以他夹在中间,承受着旁人不知道的压力与痛苦。而李治,他们之间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说出口的,心照不宣,却又各自隐忍。随别人去怎么说吧,众口铄金,却泯灭不了她比金子还强大一万倍的心。
“承嗣和三思虽然不错,但他们都还年轻,无论如何,身为臣子,他们也左右不了朝政。”天后如今已很少与天皇袒露心扉了,“能左右朝政的只有天子,朝政大权得牢牢地掌握在天子手里,而不是被大臣们一句‘不敢拟诏’就给驳了回来。天子的话,得顺顺当当地出现在诏书上。”
李治苦笑着摆摆手:“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三省的那些官员,干得越久越不与君主交心,平时倒还相安无事,摊上没有先例或需专断的事,就怕君主日后的清算降罪,于是自行结了党与天子对抗,到如今几乎连成铁板一块,挑谁出来单独掌诏都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三省不行,咱们还可以起用三省外的新人。”
一句如醍醐灌顶,李治猛然坐起身,连头也好像不疼了:“媚娘要准备考试?”
“这可不一定。”天后心下盘算着,似乎已有些眉目。
“这样的人才可不好找。宫中制诰,这么大的事……”李治也思索起来,“这个人,既要有写诏书的才华,又要有相当的政治头脑,最重要的,是要绝对忠诚。虽说大唐人才辈出,但要集忠勇与文才于一身,怕也是不容易找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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