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沉吟良久,同样诚恳地看向李治:“会找到的。”
掖庭宫中,白幔覆盖了整座苍凉的宫院,晚上看着颇是渗人。偶尔有掖庭宫中的小孩子们互相吓唬,白幔背后,是一个诡异的世界。但婉儿一点也不怕,天子丧仪,全国戴孝,她却只觉得是在目送一个故人归去,用最俗气的一种方法。
“太子殿下,原谅婉儿不能来送您走了。”
漏雨的屋子最终也没有心思再去修,飞溅的雨滴扑在烛台上,那火苗一窜一窜的,就像决定不了方向的生命。
那支龙须笔还静静地躺在她身后的几案上,如此沉重。
她最单纯天真的幻想、最无忧无虑的童年,随着弘的逝去,被深深地埋进了厚重的棺材里。
“禀天后,孝敬皇帝生前随身的遗物都在这里了。”
就着舍人捧着的盘子大略看了看,天后挥挥手:“都烧了吧。”
“是。”舍人趋向弘的牌位边,不经意掉下一个小小的络子来。
“等等。”天后缓步过来,亲自拾起地上的络子,弘的东西,她是再熟悉不过的,只是从未见过这络子,而那朵精致的梅花像是一种指引,让她忍不住要问,“这个络子,是谁送给孝敬皇帝的?”
本以为掉了东西会被责罚,没想到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一问,舍人急急忙忙跪在地上,吓得直哆嗦:“回禀天后,奴婢不知。”
微微点头,示意他下去,天后将这梅花络放在掌心,细细品玩一会儿,随即走到牌位旁,微眯了眯眼,络子从手心滑到火盆里,熊熊的火焰迅速将它吞噬,火光映出天后若有所思的脸。
☆、第十章
大唐高宗仪凤三年秋。
去道观里躲了吐蕃人五年的太平公主终于回来了,十三岁的她已经渐渐发育出独属于女孩子的玲珑曲线,经过许多事情的洗礼,那股子懵懂的天真烂漫似乎也留在了过去,归来的她,妩媚中有性格深处的刚强,说不出的美。
时光如梦,婉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只记得母亲说过,她比公主大一岁,算算自己也该十四了吧?听说外面的女孩子,十五六岁便要嫁为人妇,可是自己待在这掖庭宫整整十四年,几乎没有出去的可能性,前途茫茫无期。但她也并不着急,掖庭与时间联手,早已将她的性子磨得软软的了。她这样的人,就得像水一样地活着,不偏不倚,顺从天命。也难怪太平会说她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跟旦一样的消极,但这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可不是霸道的小公主,不能改变别人,就只能改变自己。
弘死后,贤顺理成章地被立为皇太子,内文学馆被永久地撤走了一个席位,可太子位还在那里。婉儿有时会很恍惚,不知到底是弘走了还是贤走了,或者两个人都跟幻影一样地不真实。太子贤在这三年里多次受命监国,把帝国的事业经营得井井有条,可天皇天后似乎还对他另有要求,说是贤冠年未盛,还是得多跟随宫教博士学一学,于是颁布新令,让他每个月十五都回来上课。既然太子要来,那跟来的人就更多了,至少太平是逃不掉的,毕竟贤是奉旨考勤。
听说贤最近又新招了一班子文人在加紧注《后汉书》,虽说盛世注史书再正常不过,但为什么偏偏是抨击外戚的《后汉书》呢?宫里从有了新太子开始,就一直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太子和天后之间,似乎总是剑拔弩张的。甚至还有人说,太子不是天后的亲生儿子,虽说天皇杀一儆百,但悠悠众口怎能放过这么有蛊惑性的消息?贤早就听到了,连带流言中弘的死因。
飒飒秋风卷过内文学馆,婉儿直感到身上一阵凉意。
“婉儿!”太平从门口跑了进来,“我好想你呀!”
任她拉着自己的手,婉儿含羞一笑:“不是昨天才见过的么?”
昨天太平从道观回来,见过帝后就匆匆忙忙地打马跑到掖庭宫里来了,唬得掖庭令忙之不迭。虽说是长大了,可这爽朗的性子还是没改。其实想想,太平这么黏自己,多半也是因着她自幼在深宫长大,所有人见到她都是毕恭毕敬的,几乎找不到同龄的朋友,因此皇家不见得就比平民百姓好。
“咱们可是五年没见呢!昨天那一会儿算什么?”太平嘟着嘴,搂住婉儿的脖子,“我跟你说哦,那个道观里可无聊了,我又不是真去修道的,那牛鼻子老道每天就逼着我摇头晃脑地念什么‘道可道——非常道——’。”说着太平还真就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逗得婉儿不禁莞尔。
“咳咳……”
门口传来高声咳嗽,太平扭头看见来人,立刻黑了脸:“贤哥哥,你在那里干什么?”
贤走进来坐下,婉儿忙去沏了茶端上来,贤斜睨她一眼,自己自从做太子后,就整日整日地忙着,几乎忽略了这个侍读丫头,这几年还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过她,她的确像是变了,变得更加成熟美丽了。
贤接过茶,一言不发地坐着,也不让下去,一时气氛僵住了,婉儿不知所措地站着,幸而太平突然蹭了过来:“婉儿,我也要喝茶!”
婉儿没有一刻如此感激太平来救场,得了赦似地往屏风后去了。
大明宫紫宸殿。
有了太子的协助,政务似乎没有以往那样繁琐了,从这一点上来看,天后还是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的。弘虽仁良,被那副不像样的身子拖着,三天两头地抱恙,天后也不好多与他讨论什么朝政上的事,贤却是从小那样文武双全的孩子,他的优秀无人可以怀疑。弘还在时贤就帮着阿兄做事,如今走到台前来了,帮衬着母亲,朝政上倒还真有些真知灼见。每每想起这些,天后便心生欣慰,稍稍宽解对李弘暴死的不甘,想想就算弘有在天之灵,做阿兄的也会看好这个弟弟吧?
只是弘是一回事,天后又是另一回事,贤可以在弘的手下全力以赴,在天后的笼罩下,生出的二心,让天后不得不对他又用又防。
天后批完最后一本奏疏,看看天色尚早,突然萌生了要去内文学馆逛逛的心思——是了,何必仅仅着眼于这两个儿子?天后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尚在内文学馆里不知将来。
“来人。”
伺候在门外的舍人趋进:“天后有何吩咐?”
“今日太子去内文学馆上学了么?”
“回禀天后,是的。”
“那今天,是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到齐了么?”
“回禀天后,是的。”
内文学馆,多久没去过那里了,天后记不太清了,那倒是一个输出人才的地方。不知道太平在那儿待得好不好,虽然天后知道,太平是从来都不喜欢念那些“子曰”的,她竟打马球去才是正经。今天既然连太平都去了,不妨悄悄地去瞧瞧。
“摆驾内文学馆。”天后站起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切记,不要先去通报,别惊了他们。”
就像每一个母亲都想看看自己孩子念书时的模样一般,天后此时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怀着一个普通母亲的热忱。
秋意乍凉,内文学馆里的花都谢了,却没有肃杀之感,或许是由于这里都是些年轻人吧?活跃的生气,让这里的秋天也别有一番滋味。汉武手植的古柏也像是没有以往那样老气横秋了,生命之间也许真的可以互相影响,以此来永葆活力。
绕过柏树,里面就是皇子们上课的地方了。隔着院子听见博士正教授《春秋》,天后心下却陡然升起一丝酸楚。
记得弘这孩子,是最不喜欢读《春秋》的。
他说,《春秋》非君子之书,里面尽是些篡权夺位骨肉相残的事,他不忍观之。弘这孩子,品性仁良,却不是个做帝王的料。有时对敌人的仁,就会造成对天下人的不仁,弘显然还没有领会到这一层上去。天后也是颇无奈的,弘也爱着他的母亲,却总是不能理解他的母亲。
“啊呀!天后您怎么在这风口里!老臣参见天后!”
一个苍老而急促的声音打断天后的思绪,天后回过神来,看见眼前的这个苍髯老翁,思索再三,终于找到了有关于这个老人的记忆:“你是,宫教博士苗神客?”
苗神客受宠若惊地忙叩头:“正是老臣,难为天后还记得老臣,老臣感激涕零!”
宫教博士这个官位,算是芝麻大小的官,虽说也是教导皇子的,又怎能比得上太师少傅呢?很多时候,教过的王公贵族们也能把你忘记,何况天后这样尊贵的人呢?天后当年做太宗才人时,身份低微不能入住大兴宫,便只能在掖庭宫借住,一来二往,探知了内文学馆这么个地方,才人毕竟不必罪奴,想来上学也是不加禁止的,苗神客正是当时在学馆中讲学的博士。虽有这么一段渊源,然而距上次天后来内文学馆,已有十几年了,天后这样的强识,连广采群览的老博士也惊叹。
自己站在这里出神,被苗神客发现,嚷嚷了出来,天后虽有些懊悔,也顺水推舟地进屋里去了。屋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屏风前面的皇子公主们与屏风后面的侍读们,在面对大唐最尊贵的女人时,都是一个样子。
来了么?那个权倾天下的女人。婉儿的座位在屏风后的第一排,她不敢抬头,正好也被屏风挡了视线。但她能明显感觉到今天的天后与孝敬皇帝喜宴上的皇后是不一样的,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气场要收敛了许多。她从门外款款进来,曳地的长裙扫进了整个院子的阳光。
☆、第十一章
阳光是跟着天后进屋的,内文学馆沐浴在秋日暖阳中,屏风后不敢抬头的婉儿被突然到访的天后弄得心乱如麻,一滴汗珠竟从鬓间落下,敢在雍王府与那些老大臣争论的婉儿,此时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紧张。
那样一个天神一般的人,不知曾有多少想象,在后宫望见紫宸殿高高的飞檐时便有这样一种要随之飞腾的心愿,婉儿疯狂地想要见她,如今近在咫尺,却又怕要见她。
“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大家不用拘谨,都先坐下吧。”
天后说话不紧不慢,沉厚的声音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婉儿已经在脑海中描摹了无数个天后的样子。
鸦雀无声,大家都不太敢有所动作,天后的突然进入,总让人觉得是冲着什么事来的,毕竟大唐的天后,可不像是有闲心到处逛的人,今日恰巧又是十五,天后每每造访哪里,总是如此“恰巧”,恰巧在贤回来上学时到访,恰巧在废后诏书还有最后一步时破门而入。
天后扫视众人,只见贤端坐在太子位上,脸色还是一如既往地阴鹜;显缩在位置上,装模作样地看着书;旦似未有所打扰,心静如古井;太平左右张望了几下,见都没人说话,自己也不太敢说什么了。好好的一次散心变成了兴师动众,这是天后所不愿意的,不过既然已经兴师动众,那倒不如兴师动众到底了。
于是天后从席上站起来,向大家宣布:“我难得来一次内文学馆,不如就趁这次机会考一考诸位的才情。”
“这倒是妙极!天后亲自主考,正可令诸位皇子公主大展雄风。”苗神客抚着花白的胡须,笑着点头。
“我的孩子们,我清楚。”天后嘴边挂上自信的微笑,回头眼神放远,“我这次要考的,可不仅是皇子公主们,连带屏风后面的侍读,一块儿考一考。——来人,把屏风撤去,让我看清楚每一个人的动作。”
眼前的屏障迅速被挪开,婉儿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离自己如此近的天后。那种威严在除去屏风后,更是直慑了过来。揪紧衣服,婉儿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临危不乱的自己,此时竟如此紧张。
待一切完成,苗神客面朝天后恭敬请示:“请天后赐题。”
天后沉吟不一会儿,只见门口突然跑过去一个宫女,在外面伺候的舍人一把将她揪住,低声训斥:“没长眼睛啊!天后在里面呢,浑跑什么?”
学馆内太安静,外面的动静十分明显,于是天后示意:“外面在做什么呢?让她进来吧。”
宫女没有见过天后,但在看到天后的第一眼起,她几乎就料定了这一定是天后了。关于天后的传言很多,禁也禁不完,想起前些天才听过关于天后杀人不眨眼的传说,宫女吓得跪在地上直哆嗦,嘴里只说得出:“天后饶命,天后饶命!”
天后今天心情却很好的样子,并没有任何要怪罪的意思,反而眼神示意舍人将她扶起来,亲自问她:“你是哪里的丫头?这么急急忙忙要到哪里去?”
咽下一口唾沫,宫女哆哆嗦嗦地回答:“回……回天后的话,奴……奴婢是司制房的宫女,拿了……拿了这些剪彩花去装点各宫……”
“是剪彩花啊……”天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深秋少花,宫中常出剪彩花,以喻春光长驻。既然这么凑巧,那么今天就以剪彩花为题作诗,不拘格律,头一名的,重重有赏。”
连苗神客也没想到天后竟然出这样一个题。题源四书,或溯古,或论今,却从来没有过大庭广众之下考皇子用这种题目的。或许天后真是想出来散散心,不想再看那些圣贤文章和奏疏一样的策论了吧?不过这样出乎意料的题目,似乎更能考人的急智。苗神客想着,偷瞄一眼各自皱着眉的学生们,不知得耗到什么时候才有人交得了卷了。
正想到这里,屏风后第一排的女孩已经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走到前面来跪下,低着头双手举着一张素笺。
“天后,奴婢冒昧涂鸦一首抛砖,还请天后鉴察。”
从出题到交卷,不过半炷香时间,这个速度,一般人工工整整誊抄一首还不够,何况现作?天后将信将疑地让舍人将答卷呈上来,自己拿了过去,和着还未散去的墨香一瞥——
好清秀的字!
这一手格仿簪花的字正让天后想起刚才那个宫人捧着的花,要说过分一点,甚至连字都是切题的。那是十分正派的卫夫人的簪花小楷,融了钟元常的笔法,虽是少年功底,却比现今流行的唐楷多一分古意。
将惊喜压在心底,天后逐行看去——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剪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一首诗柔媚绮丽,像极了自己认识的一个故人。
上官五言体!谁都知道上官仪是坐谋反而被灭族,谁还敢去触碰这如此敏感的一种体例?十四年了,再一次看到上官五言体,天后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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