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之中,随着夜幕降临,一座年久失修的院里燃起了几盏残灯。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侍女提着个食盒,跨过门槛便大步走了进来。这主屋并不大,里头的物件也许久无人清扫,一进来,四下都是灰尘,有些呛人。
她嫌弃地皱了皱眉,加快脚步,走到了房中的桌前,将那食盒往桌上重重一放。
“饭放在这儿了,主儿自便吧。”她语气凉冰冰的,“主儿”二字又带了几分阴阳怪气,在安静的夜色中极为刺耳。
房中轮椅上的那个人,并没有回应她。
这侍女早看出来了,这人不光是个残废,还是个哑巴。只要旁人别动手碰他,随便人怎么欺负,他都不会有反应的。
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出气筒。
这侍女才入靖王府几个月,好不容易得了个伺候主子的机会。
虽说府上几位都是主子,但区别也大,比如徐夫人那里,就不是好去处。
她早想寻寻门道,想方设法地要顾夫人院里去伺候,却没想到,竟被分给了这个残废。
到这儿来,能讨到什么好儿?就这残废自己,都住在漏风的破房子里呢。
这侍女一肚子的怨,看到那轮椅,便觉得晦气。
见这残废一如既往地不说话,她冷笑了一声,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今儿中午你一动手,顾夫人的丫鬟就去王爷那儿告状了。王爷一听,立马便说,今晚要到顾夫人的房中去。”
霍无咎一动不动。
那侍女嗓音有些尖锐:“你可知顾夫人是什么人?动手打了王爷的心尖尖,你当王爷会放过你?届时王爷要罚,保不齐还要株连我们。我也是晦气,分到这么个破院子便罢了,第一日来,便碰上这样的事。”
说完,她冷哼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一个残废,还要同人动手,真是不自量力。”
门被重重摔上。
霍无咎缓缓闭了闭眼。
他此时额头烫得厉害,已然因为身上伤口未愈而发起了烧。
他脑中渐渐蒙了一层混沌,却又清醒得很。
他将一切情绪掩回了双目深处。
那双眼睛里,有一只野兽,被强行用理智关进狭窄的囚笼里,被铁笼磨得浑身鲜血。
他从小只忍过疼,没受过辱。
他知道败者为寇,任人宰割,最为理所应当。他也知需留青山,卧薪尝胆,只要存一口气,总会有血债血偿的一天。
他知道,没什么疼是忍一忍过不去的,却从来不知,想杀死一只虎,不必真的用刀。
只需让它受些伤,关起来,再在他患处洒上一把散不去、躲不掉的蝇虫。
它便自然会死,一点点地死。无论它有多强大,都无法反抗。
——
江随舟愣愣看着他们,就见顾长筠上前请他坐下,开口便问:“主上,今日朝堂之上,庞绍可有何动作?”
江随舟被顾长筠一句话问懵了。
他想过多种可能,却没想到,这狐狸精不是狐狸精,那露水姻缘也不是露水姻缘,这两个人,竟是原主以妻妾为名,养在府中的幕僚。
一时间,许多事都明朗了许多。
原来,原主所谓“断袖”,是装出来的。不必想也知道,装给后主和庞绍看,便可以掩人耳目、降低他们对自己的顾虑;而所谓因他残暴阴狠而死的妾室,想必都是被旁人塞来试探他的眼线,故而惨死在他手中。
江随舟一时竟有些佩服原主。
忍辱负重、心思缜密,想来若是坐上皇位的是他,景朝也不会灭亡得这么快。
他一边缓缓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一边消化着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
片刻,他斟酌着词句,简短开口道:“他借皇上之口,向本王要回了修葺宗祠之权。”
说完,他拿起了桌上顾长筠才给他倒的那杯茶,喝了一口。
方才他在书房里翻资料翻得投入,喝水都忘了,这会儿往这一坐,才觉得口干舌燥。
江随舟喝了两口茶,却听房中一片安静,那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他放下茶杯,朝他们看过去。
就见坐在一侧的徐渡不急不缓地开口问道:“此次宗庙修葺,虽关乎不大,却是礼部几位大人极力争取来的……如今,已是被庞绍夺走了?”
他面容平和,神色也淡然,单简单几句话,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江随舟不由得放松了些:“陛下开口索要,别无他法。”
旁边,顾长筠开口道:“他既借了陛下之口,王爷的确难以拒绝。只是可惜,银子又要落到庞绍手里了。”
徐渡道:“此后还有机会,静候便可。但是礼部的诸位大人,王爷可安抚好了?”
顾长筠点头:“确实。那几位大人此番替王爷争抢,从中做了不少的事。若是惹恼了他们,王爷这些时日同他们的来往,都会成为他们手中王爷的把柄。”
说完,两人纷纷侧目过来,看向江随舟。
他们话说得直白,且头头是道,一看便知,平日里原主所获得的消息,都会同这二人共享,这两个人对他来说,是极其值得信任的。
不过前提是……他们没发现,靖王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掉包了。
因此,江随舟颇为谨慎,将他们所说的话,连同那几位大臣的名字谨慎记下后,便点头言简意赅道:“本王知晓,今日也知会过齐大人。”
二人纷纷点头。
接着,江随舟便简略地将朝堂上其余几条奏报告诉了他们。也幸而后主是个大昏君,上一次早朝也没谈什么有用的事,因此江随舟也没大费心神。
这二人便自然地同他讨论了起来。
他们所考虑的,都是在此朝局之下,庞绍会怎么做,他们又有什么机会能从中作梗、顺带获利。江随舟渐渐看明白了,这两个人想必就是原主的智囊,替他分析推断之后,再由他作出决断。
而原主因着势单力薄,因此与庞绍作对时,手段也不怎么光彩——比如修宗庙那件事,原主的打算就是也从里头贪污,跟庞绍的区别,也就是钱落在谁的手里。
江随舟倒是理解他。毕竟朝廷到了这样的地步,一味保持正直干净,是根本没用的。
江随舟便认真听着他二人说话,将有用的信息记下来,留待日后浑水摸鱼用。
时间一点点过去,待他们议完了事,灯油已经烧了一小半了。
几人停了下来,江随舟说得有些口渴,复又拿起茶杯,喝了两口茶。
就在这时,顾长筠又开口了。
“主上……对霍无咎感观如何?”他问道。
江随舟一愣。
……什么感观如何,你难道还要跟他争宠不成?
他看向顾长筠,欲言又止,一时没说话。
就见顾长筠揉着自己的手腕,噗嗤笑出了声。
“主上莫要多想,属下今日和徐渡探讨了一番,只觉霍无咎那边……还有一些事,需要主上来做。”
江随舟不解,偏了偏头,示意他继续说。
就见徐渡和顾长筠交换了个眼神。
顾长筠接着道:“前两年,庞绍和皇上不是没给您塞过人。不过,那些人都被主上处理掉了,倒是一个没留。如今,府中只有我们二人,还都是主上自己寻来的……因此,此番庞绍给皇上献计,要把霍无咎送给主上做妾,想必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江随舟皱眉:“你是说……”
顾长筠点头。
“皇上暂且不论,但庞绍对主上断袖的身份,仍是存疑的。他之前送进来的人,都是眼线,但这次霍无咎却不一样……他既不是皇上和庞绍的人,又生得相貌出众,所以,庞绍想必会派人暗中探查,看看王爷……是否还会宠幸霍无咎。”
江随舟:“……。”
啊,让我去宠幸霍无咎,来证明我是个断袖?你们怎么不直接砍了我的脑袋,交到霍无咎的手上?
他立马拒绝道:“本王不宠幸霍无咎,难道就能证明本王是假的断袖了?此举不妥。”
却听一直沉默的徐渡开口了。
他说道:“但若是宠幸他几次,却能证明,王爷一定是断袖——若非如此,想必要不了多久,庞绍一党还会送人进来。如果王爷仍旧来一个杀一个……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露馅的。”
顾长筠点头:“我们二人商讨一番,觉得还是这般最为合适。王爷也不必担心,只需这段时间,多在霍无咎那里过夜就行。”
言下之意,不管你到底对他做没做过什么,都不重要。
只要身体力行地让庞绍知道,他江随舟即便是厌恶至极的男子,只要长得不错,也会勉强睡一睡,就足够了。
徐渡接着道:“今日就不错。长筠刚同霍无咎起了冲突,主上今日去他那儿看看,也是情理之中。”
一时间,两双神色极为严肃的眼睛,纷纷看向了江随舟。
江随舟看着他们,陷入了沉默。
他做了很多手准备,就是为了能不陪原主的小妾睡觉。
但他没想到,原主的小妾们,会殷殷地看着他,让他去陪霍无咎睡觉。
第10章
房门被打开,复又合上。
江随舟走了。
顾长筠慢悠悠地走回徐渡旁侧坐下,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天色还早,下盘棋再回去?”他吹着浮在水面上的浮叶,懒洋洋地道。
徐渡却没出声。
顾长筠抬眼,就见徐渡正在打量他。
他们二人共事久了,单一个眼神,顾长筠就懂了他在想什么。
他端着茶,噗嗤笑了一声。
徐渡开口道:“你也看出来了。”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那个人,虽说分明就是王爷,但却绝不是王爷。
他们两人的命都拴在王爷身上,故而王爷从不担心他们会叛变,更不用在他们面前伪装……也向来不会这般心平气和地待他二人。
尤其在到手的东西复被庞绍夺走的时候,太平静了。
而关于那个霍无咎……
皇上下旨赐了婚,王爷即便从未见他,却也极度痛恨他。王爷将对庞绍和皇上的恨,尽皆转移到了霍无咎的身上,只恨不能让霍无咎也像那些探子一样,在他府中暴毙,教人拖去乱葬岗。
毕竟对王爷来说,霍无咎,就是皇上肆意羞辱他的象征。霍无咎在他府上一日,便代表着他被他向来看不起的废物踩在脚下一日。
因此,方才顾长筠的那番提议,徐渡一眼看出,他是在试探。
顾长筠兀自将茶杯放下。
“看出来什么?方才来的,不就是王爷吗?”
他语气轻快,一边说着,一边径自从坐榻的桌下拿出了棋盘和两个棋篓,一黑一白,其中一个放在了徐渡的手边。
“反正,我全家的命,都捏在王爷手里。”顾长筠说着话,手下慢条斯理地拨拉着棋子。
“只要听命于王爷,其他的事,都不用我们操心,不是吗?”
说着,他兀自落了一子在棋盘上,抬眼看向徐渡。
那双精致娇艳的眼睛,冷得见底,闪烁着几分兴奋的光辉。
——
江随舟被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忽悠着,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往霍无咎的住处去了。
毕竟,那些以小妾为由送来的眼线,不仅杀不完,还越杀越惹人怀疑。更何况,他一个现代人,也做不到送来一个杀一个。
这下……就只能借助霍无咎了。
一路上,江随舟懊恼极了。
他恨自己话说得太死。
昨天夜里,他还警告霍无咎,让他不要碍自己的眼,今天,他就上赶着,自己跑到人家的住处来碍眼。
还没见到霍无咎,他就已经开始自己替自己尴尬了。
步辇行了很久,一直到了一片灯火阑珊的院落。
江随舟坐在步辇上,只略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旁边的院子里,黑灯瞎火的一片,隐约有些光亮,想必是下人住的屋子。
却没想到,步辇在这院门前停下了。
江随舟侧目,就见旁侧的孟潜山笑眯眯地迎上来,要扶他下辇。
江随舟一边往下走,一边皱眉问道:“到了?”
孟潜山忙点头:“到了!这儿可是王爷之前专门吩咐,点给霍夫人的院子,王爷忘啦?”
江随舟站定,抬头看了一眼。
远远看去,这院子和周围的屋舍浑然一体,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但是站得近了才看见,这院中一片荒芜。遍地杂草,几棵从没修剪过的大树在院中长得张牙舞爪,地上铺了一层,应是去岁秋天落下的叶子。
透过窗中透出的微光,依稀可以看见破损的窗棂和窗纸,在微风下簌簌地颤动。
……这哪儿是能住的地方啊!
将他赶到王府最角落的地方,分给他这么个破房子住,一看就知道,原主恨不得霍无咎一辈子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甚至在刻意难为他,要他在王府里没好日子过。
想来也是,虽说原主在南景举步维艰,却也仅限于和后主与庞绍夺权。而霍无咎对于他来说,是叛贼,是永远不会考虑拉拢的敌人。
——他哪儿知道三年以后,霍无咎会干什么呢。
江随舟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不由得在心中感谢了一番自己那两个“妾”。
要不是今天来得及时,想必自己又要背上原主的锅,在霍无咎的账上被记一笔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嗯了一声,道:“随口一提,记不清了。”
说着,他便抬步往院里走去。
旁边的孟潜山却是啧啧称奇。
怎么可能记不清?前几日,自己问王爷霍夫人住哪里时,王爷的眼神可是冷得吓人,特意说让把霍无咎丢远些,不要让他看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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