戮仙君无论是单渊还是应瑄,都舍不得沈白幸消弭与世。意识到玩脱的那刻,单渊找到了往生天。这是他情况难得较好的时候,善念压过恶意主导这具身体。
期望在触及空无一人的宫殿时倒塌,他看见一缕绿色从大树原本的地方抽枝发芽,越长越大,遮天蔽日。
睹物思人,单渊靠着树干坐下,一下下呼唤沈白幸的名字。
沈白幸先是感觉到有人摸自己,然后是衣服擦过全身,落在脚边的动作。他被这一连串的诡异触觉惊到,抖落了一地的树叶。
叶片扑簌簌落下,撒了单渊一脑袋,“你见过他吗?”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周围落针可闻,沈白幸尝试着伸手,却见一根枝条弯了闯入视线。
沈白幸:“……”
“你只是一棵树,能知道什么。”单渊又道,语气多了几分嘲弄。自从水乳交融之后,他对沈白幸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直觉,而今,直觉告诉他玉微仙君不会如此悄无声息的死在深渊。
他的小白只是藏起来不想见他。
徒弟一句话,彻底奠定了沈白幸对自己的认知——他成了自家门前的一棵树。
沈白幸有口难言,陪着单渊从日落到日出,昆仑山的雪下了一夜。在第二天破晓之际,单渊豁然睁眼,眸中猩红翻涌,抬手一掌拍上树干,冷冷道:“前日没被本座打够,又来找死。”
沈白幸挨了一掌,莫名其妙,他跟着火气上来,挥舞着枝条抽去。
可惜,戮仙君跑的比兔子还快,瞬间消失在原地。
往生天中,沈白幸盯着单渊离开的方向想,他那逆徒又魔怔了,不知“找茬”的小修们应不应付的来。
没了人打扰,沈白幸只管长,长得比摇光殿还要大,白色的花苞在枝头吐蕊。植物的习性让他生出一股奇妙感——他貌似需要结果子,可是,沈白幸在往生天待了那么些年,一颗果子都没看见过。
玉微仙君是与众不同的,对孕育下一代好奇又执着,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义务。他盼了许久,终于看见第一只彩蝶循着味飞来,在飞鸟状的花瓣旁兜兜转转,懒懒散散伸出口器探入花蕊。
沈白幸在书中看过,草木的花有雌雄之分,他分不清自己身上哪一朵是雄哪一朵是雌,见着蝴蝶鸟儿来来回回折腾,心想总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中一个吧。
又是几日过去,在某个雷雨夜晚,沈白幸终于迎来树生第一个久违的不良反应。雨水顺着地面湿润根系,他被泡发得又胀又晕,张开的花朵停止朝外溢散灵气,反向捕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沈白幸虽有灵力,但身为一棵树,他施展不了法术,做不到目视千里。可就算这样,他仿佛有了通天的本事,神州上每一处新生、死亡清晰到可怕的闯入脑海。
黑气缭绕在地表,那是被战火波及的士兵、百姓,对人世不甘、怨憎、仇恨。不止人间,妖族领域也是阴云一片,沈白幸如同这片土地的主人,巡视每一个地方,他看见冥府鬼满为患,黄泉路上拥堵不堪,恶鬼撕咬好鬼,故人站在奈何桥上无能为力。
通天碑承受不住来自深渊的压力,轰然倒下,碎成一块块被魔族踩在脚底下。
戮仙君带着他的臣民倾巢而出,无海门首当其冲,死伤惨重。
哀嚎笼罩这片大地,太阳被阴霾笼罩,白昼成了黑夜,唯有往生天还残留一片天光。那是沈白幸诞生的地方,也是戮仙君无论如何都要保留的净土。
“你从哪里来?”
有许多嘈杂的声音涌上往生天,他们在问玉微仙君。
沈白幸答:“我不知道。”
“你从天地中来。”
沈白幸还是不懂。
那些声音像庞大的蜂群齐齐挥动翅膀时的噪音,“我们很痛苦。”
沈白幸:“你们是谁?”
“终生……”
似群蜂嗡嗡的声音消失时,沈白幸接受到一股强烈的意志,那是求生、希望、有关生的意志。这股意志有着堪比天道的力量,充斥着沈白幸每一滴血每一个毛孔。他听见内心某个声音问:“你愿意吗?”
“愿意”二字,在万物的请求面前,不堪一击。
沈白幸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流逝,他突然明白以往梦境中,弥留在世间的怅然若失是什么了。他从天地间诞生,还有最为重要的责任没有完成,所以不能死。
漆黑的雨夜中,一团拳头大小的光晕从银花中降生。
沈白幸“结果”了。
第111章 烟消云散
城镇满目疮痍,来不及收拾的尸体仰躺在断裂的砖石上,旁边饿的皮包骨瘦的老人忽然动了动浑浊的眼睛,颤巍巍推搡另一个人:“老头子,琴声……”
琴声响了三下,音调平平无奇,就像初学者在随意拨动,但让人为之精神一振。
然而,听见它的人大惊失色。灵清立在凌云宗山门前,前边是尸山血海,门派弟子负伤正艰苦反抗,第一下,他以为自己感受错了,直到第二声、第三声,他一剑扫飞挡在前路的魔族,给修士杀出一条得以喘息之路,面对着昆仑山的方向,“这琴声是……”
灵清喃喃自语,某个猜想如野草疯狂卷上心头,提醒自己不是在做梦,“是重明,”重明的出现意味着什么,灵清有所耳闻。
往生天,一抹流光溢彩从枝头跃到旁边的石桌上,沈白幸陡然一阵轻,他看着那团光慢慢抽长变淡,变成一张似琴非琴的模样,雪白的丝线从流光中伸出,风一吹,发出空旷缥缈的声音。
甫一听到,沈白幸灵台清明,腿一抬,竟然就那么从树干里面走了出来。他看着重明眼神柔和,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手指从一端轻拂到另一端。
适时,曦光从藏青色的天空破开云海,泄入往生天,大树跟摇光殿在地面投下巨大的影子,唯独沈白幸跟重明四周一无所有。他停止抚弄琴弦,对着光的方向张开五指,但见手掌轻薄透明,好看是好看就是太不真实了。
绿叶打着卷从枝头飘落,毫无阻拦穿过沈白幸掌心,他了然的笑了笑。重明跟忘归不一样,后者从天地自然中孕育而出,而重明是从他身上剥离的一部分。遥远的记忆中,也曾一次有过这种感觉,只是那次没有做梦没有变身成树,只有应瑄单枪匹马有坚不可摧的站在他面前。
“许久不久,都忘记你长什么模样了。”沈白幸缓缓坐在树下,将胸前的长发拨到肩后。白玉似的手指上,两根发丝在破晓中萦绕着朦胧的质感,但足以让他认识到自己掉头发的现实。
沈白幸没想到他也有天人五衰的一天。
他不需要多做什么,只需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阔别已久的熟悉感,这种感觉教导他如何让重明发挥身为神器的作用。他仿佛在瞬间步入了太虚之境,周遭黑漆漆,一个密布斑点的球凭空出现,仔细端详发现被掩盖住的大部分是蓝色。
白衣仙人想抹去蓝色小球上的污垢。
心念化形,一束灵光从绿叶银花旁冲出,浩海的法力将枝叶掀得东倒西歪,摇光殿顶的瓦片在哗哗作响,在即将脱离屋子的那刻,又奇异的安静下来。
沈白幸八风不动,身处力量中心,袍裾长发只是轻微摆动,飘飘欲仙好似下一刻就能乘风离去。
光束上下接连天地,轰的一下几乎让人怀疑天空跟大地被捅出窟窿,琴弦在灵光中肆意飞舞,看似柔软,实则能劈山裂海。
昆仑山的异动轰动神州,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往生天的那束灵光在往外扩散。它像一个巨大的花苞,正徐徐绽放,琴弦成了这朵花的细蕊,随着光的移动潜入城池高山、河流江湖。
在沈白幸视野中,柔软的丝线缠过蓝色小球每一处,而后消失不见。他似有所感的将手搭上去,神色虔诚,有点像凡人对着佛像祷告,“以我之名,赐山河无恙。”
不大的声音成了改天换日的法宝利器,以往生天为中心,耀眼的白光成环形荡开。
刀光剑影、杀戮征战都停止片刻。
白常正在跟魔族交战,眼瞅着偷袭的魔魅从后要刺穿南宫洛的腰腹,骇得目眦欲裂,不成想一片白猛扑过来,差点亮瞎他的双眼,速度之快根本看不清是什么。
变化在肉眼可见的进行。
沾染了一层层鲜血的泥土发出腥臭的气息,一滴滴红色像水汽从里面冒出。
“这什么东西?”
“快看!”有人指着地上一具尸体道。
只见死去的人、兽像陈年旧物,风一吹,散成一摊灰尘。宋流烟动了动鼻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随之而来,她的视线落在了已然成灰的尸体上。
与此同时,她手臂上火辣辣的伤口正在缓慢愈合,上面沾染的黑色魔气晃动几下,像风烛残年的老人逐渐消失。不止是她一个,仙门百家都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受伤者好转,疲惫者精神充沛。
反观魔族,除了戮仙君,那些奇形怪状的魔跟火烧似的,皮肤变成一块块黑色,他们的魔力跟生命在被什么东西剥夺。
“主君!救命……”
一个魔族在宋流烟跟前烧成了灰,她顺着对方伸手求救的方向,看到了一言不发背对着她的戮仙君。
猩红的眼珠嵌在单渊刀削斧凿的面孔上,他混沌的大脑中,好几个声音吵来吵去,吵得他整个人烦躁不堪戾气丛生,恨不得摧毁视野中一切。白光荡来的时候,身体比意识先动一步,单渊用法术牢牢护住了自己。他沉溺在躁动、恶意的世界里,思想像被困在牢笼里的犯人,得不到解脱,日复一日,接受越来越严重的逼视。
他依稀记得,自己有从笼子出来透气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人站在身边同他说话。只是随着日渐严峻的焦躁,他忘记身边人的模样,失去真正的自我,被另外几个声音驱动着,做下一件又一件骇人听闻的恶事。
他在一方世界挣扎,看不到下属的死亡,覆盖住大地的血污变干龟裂,露出原本土壤的颜色。没了魔气腐蚀的生灵生机重现,每一片叶子、一滴水、一缕风甚至呼吸,都跟往生天形成了某种不可知的共振,传入千家万户。这种直击灵魂的波动,令濒死者收回踏入鬼门关的半条腿,已死者怨气全无,安安静静在黄泉路上等待重生。
天光已然散落神州,只是在往生天那束灵光的衬托下,显得那样暗淡。
“师叔,魔族溃败是好事,你怎么看着要哭了?”宋流烟望着飞灰烟灭的深渊众魔,还没高兴几下,就瞥见灵清逐渐发红的眼眶。
印象中,这位大乘期的师叔从来都是冷情冷面,更别提红眼睛了,巨大的好奇让宋流烟脱口而出。
无数双眼睛在宋流烟的嗓门中盯住了灵清,后者一动不动,面对着昆仑山的方向。半晌,她才听到师叔问:“生死,生对应着死,你们看见了生,可看见了死?”
宋流烟不解其意,指着从垂死到活蹦乱跳的同门,远方苍翠一新的远山,和头顶明晃晃的日光,道:“师叔,一切都好好的,哪有死?”
“没有无缘无故的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在承受改天换日的代价。”
她比划着灵清的站位,目视遥不可及的远方,瞧了半天都没摸出蛛丝马迹,推了推白常的胳膊,闻道:“师兄,你知道这个方向有什么吗?”
白常嘴唇蠕动几下,“……昆仑山往生天。”
正如灵清所说,使用重明不是没有代价的,它在燃烧沈白幸仅存不多的生命。重明初看是把古琴的模样,但实质不然,它发出的波动是从自然万物中搜集,准确的说是以大地为琴面,长与其上的飞鸟走兽、凡人修士皆可构成独一无二的“弦”。一旦有人有能力催动这些“弦”,会形成一种奇特富含力量的波动,给予整个神州复生的机会。
太虚之中,天道的声音从四面传来,“你要归于天地了。”
“嗯,”沈白幸手搭在蓝色的小球上面,整个人像即将融化的蜡烛,正在发着最后的光热。
“这是身为往生天主人不可推卸的责任,”天道说话一丝起伏都没有,“百年、千年或者万年之后,天地会孕育出另一个,入主往生天。”
这是沈白幸第一次从天道那里听到自己的来历,他动了动嘴角,“我是第几任?”
太虚中,那团气反复移动,沈白幸猜天道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思索良久,给出的回复堪比没有,天道说:“记不清了,天地初开往生天就存在。”
“那单渊跟应瑄呢?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总不能没有理由”
“每一届麒麟的继承者都长这样。”
沈白幸摸上自己的脸,继续问:“每一届往生天的主人也长我这样?”
“不是,”天道否定的很果断,“往生天主人的模样不尽相同,非要分出高低的话,取决于他诞生期间天地的气运,气运越好,孕育出来的人自然精致绝伦。”
沈白幸:“……”感情他的模样定的如此随意。
天道:“你别不满,天地初开时气运稀薄,我带的第一任丑绝人寰。”
“那还要多谢你了。”
天道没听出其中的嘲讽,说:“不用,你死后要是单渊还没死,他又尽心尽力干活,下一任往生天的主人保不齐比你还好看。”
沈白幸觉得他不能再跟天道在生命的尽头磕唠了,这个按照规则运行的东西说话能气死人。
“单渊”二字如毒入骨髓,要死了还是摆脱不掉。这个临时起意收的徒弟陪伴了数十年,更兼之同沈白幸有情爱纠葛,他想离开之前再见一面。
沈白幸将目光放在蓝色的小球上,万里江山好似被一只手揉捏成短短的距离,让他一眼就找到处在灵云山中的徒弟。单渊的情况实在算不得好,重明渡人的功效虽然对他造成了伤害,但戮仙君本身又是一个移动的魔气源,所以只见一层层魔气散了又有,有了又散。
似乎感受到有人看自己,单渊抬起了脑袋。
那双猩红如血滴的眼睛彻底暴露。
沈白幸叹了口气,单渊现在着模样,让他这个师尊起了怜爱之心,“我们是师徒,亦是伴侣,愿你,自此远离黑暗,光明永生永世陪伴。”
这句话穿透了千山万水,抵达单渊耳边,躁动翻涌的识海平息片刻,有关沈白幸的一切从牢笼破出,占据了单渊大脑。他看着明净碧蓝的天空,阳光洒在身上,无端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消失在凌云宗山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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