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越拔越高,似在发泄不满,渐渐地,那画面果真出现在眼前,密林中的一条小溪,溪畔的一间茅屋,里面过着平淡日子的夫妻,灶上煮滚的一壶茶……
“我的少爷啊!”贵三急得用脏兮兮的手去捂李澄阳的嘴,“你可小点声吧!隔墙有耳不知道?传到老爷耳朵里,他还不把你禁足了!”
李澄阳讪讪地住嘴,四下看了看,像是为了找回面子,冷淡道:“此处又没旁人。”
“那谁知道?”贵三嘴快,一下子全说了,“谢公子和明烟姑娘今儿个在园中干的勾当都传遍了!”
李澄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问:“谁?谢无风和明烟?”
房间里没点灯,昏昏沉沉的一片。谢无风斜倚软塌,摇晃着手里的酒壶。一点声也没有,美酒都喝光了。他索然无味地撇撇嘴,“咣当”一声将酒壶丢了。
“谢无风!”有人气势汹汹地来了,一脚把房门踹开。
他并不动弹,就那么没骨头似的歪在榻上,就着来人的一盏灯笼,冷淡地望过来。
“你要不要脸?我师弟满腔真心对你,你竟干出这种事!”李澄阳站在屋子中间对他咆哮,今日的种种不顺,借着这个由头全都发作了。
谢无风不耐烦地扫他一眼:“那你想怎么样?”
李澄阳哽了一下,其实他也没经验,听贵三讲了几句就热血上头,莽撞地来找谢无风算账了。事情如何解决没细想,总之将谢无风痛骂一顿总是没错的。谁料对方毫无悔过之意,反而问他怎么办。“你以后不许再纠缠我师弟,”李澄阳想了想,义愤填膺地补充,“从雄图镖局滚出去!”
他站在那里,有点不自觉的紧张,生怕谢无风突然拔剑。真要打,他没胜算。也是奇怪了,李澄阳在心中嘀咕,明明他才是有理的一方,碰上谢无风这种厚颜无耻之人,竟还觉得站不住脚。
谢无风站起身来,问:“阿音呢?”
李澄阳凶狠地瞪着他:“你还虚情假意地问他做什么?快点滚,这是他的意思!”
谢无风在原地站了一会,光线昏暗,又有几缕调皮的发丝挡着眉眼,看不出是何种神态。半晌,他应了一声“好”,走到橱柜前收拾自己的包袱。李澄阳在旁边守着,怒目视之,眼看他要跨出房门,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你没甚解释之处?”
谢无风瞥他一眼,语气波澜不惊:“懒得跟你解释。”
李澄阳本是来训人的,结果反受了一肚子的气。走到纪檀音居住的厢房前,看见游廊里一个矮小的影子,正踮脚往槅门的缝隙里看。“澄亦,”李澄阳喊他,“晚饭怎么也不去吃?”
“大哥!”李澄亦抱住他的腰,压低声音道:“我下午桂花糕吃多了,嬷嬷不让用晚饭。”
李澄阳捏了一把弟弟软和的脸蛋,往黑沉沉的屋里瞧了一眼。
李澄亦问:“大哥,小纪哥哥是不是在屋里呀,我叫他,他也不回答。”
李澄阳一把推开房门,吩咐弟弟:“叫小玉来点灯。”
纪檀音坐在靠窗的太师椅上,早就听见这对兄弟的动静了,见李澄阳进来了,便招呼了一声:“大师兄。”
“怎么了?晚饭时也不见你。”
纪檀音不吱声,李澄阳乃明知故问,于是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道:“你放心,我已替你教训了他,将他赶出府去了。”
“赶出去了?”纪檀音倏地跳下椅子,“大师兄,你不能把他赶出去!”
武林大会召开在即,襄阳城中挤满了黑白两道的英雄。无常客行走江湖十余年,结的仇家不算少,保不齐襄阳城中又有找他寻仇的人。谢无风待在镖局里,日子安稳清净,若是在外头住店,一旦碰到上次那样难缠的仇家,激斗之后体内真气不支,妖木之毒随之发作,可就坏了。
李澄阳板着脸教训:“你还帮他说话?”
“这是两件事,他……”因为许过诺,纪檀音不肯讲出谢无风身中剧毒一事,讷讷道:“你真不该将他赶出去。”
李澄阳厉声道:“你倒是为自己考虑考虑,看他把你欺负成什么样了?”
纪檀音沉默了一会,“他也没怎么欺负我。”
“没欺负?我都亲眼看见了!他不是早把你……”李澄阳舌头打结,好半天迸出一个词,“早把你玷辱了!”
纪檀音觉得别扭,幸好屋里黑漆漆的,掩饰了他的尴尬。“大师兄,你不要讲得这样不堪,那时……我都是自愿的。再说,他也就是亲一亲,摸一摸……”
声音越来越低,李澄阳静了一会,难以置信:“就这样?”
“还有什么?”纪檀音疑惑而懵懂地看他,忽而想起某一夜未能如愿的“另一种玩法”,眼睛瞪大了,“没……没有了。”
李澄阳才不相信谢无风这只老狐狸会放过到嘴的傻肉,只当纪檀音难为情,便不再逼问了。
纪檀音央求他:“大师兄,你把他找回来吧。我怕他有危险。”
“什么危险,他不是天下第一剑吗!”李澄阳叱责他,“再说,你管他的死活?以后他和你没关系了,你们散了!散了,知道吗?”
这时,李澄亦带着丫鬟小玉来了,两人便不再言语。房间里点起了灯,温暖的光线稀释了激烈的情绪,李澄阳呼了口气,感觉心境平和许多。转头看向纪檀音,对上一双通红的眸子,不由得放软了音调:“哭了?”
“小纪哥哥哭了!”李澄亦咋咋呼呼地蹦上前,揪着纪檀音的衣服下摆要看他的窘状。
纪檀音嗓音沙哑:“没哭。”
李澄亦不依不饶:“那眼睛怎么红了?”
纪檀音捏着他的下巴,将脸推向另一侧:“就跟嬷嬷不让你吃桂花糕一样,憋的。”
“澄亦,”李澄阳把弟弟扯到自己身边,对纪檀音道:“你休息吧。要叫厨房熬点稀粥来么?”
纪檀音摇摇头,把他们送到房门口,湿漉漉的眼神一直落在李澄阳身上。李澄阳心软了,叹了口气:“好了,我答应你,明儿找几个红头镖师跟着他,真有什么危险,第一时间告诉你。”
纪檀音松了口气,握着李澄阳的手臂摇了摇,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轻声道:“多谢大师兄了。”
第47章 恨无穷
纪檀音正午睡,一阵香甜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勾起了馋虫,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在眼前晃悠。“师父!”人一下就清醒了,纪檀音从床上爬起来,伸着嫩藕似的白胳膊去抓糖葫芦。
“小懒虫,你师娘喊几遭了还不醒!快下床来!”纪恒把手举得老高,一双笑眼望着小徒弟,一步步往门口倒退,逗他:“要吃就来拿!”
纪檀音着急地跳下床,顾不上穿鞋,迈着小短腿去追师父,两人你追我赶地出了木屋,到了菜园边上,纪檀音还抢不到糖葫芦,嘴一扁就哭了:“师父,我要吃!”
师娘在一旁笑弯了腰:“你就给他吧,瞧那可怜样!”
“爱哭鬼,”纪恒蹲下来,把晒得半化的糖葫芦塞到纪檀音手中,“好了,不逗你了。”
“我练武的时候可没哭过,”纪檀音吸了吸鼻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颗山楂,酸甜的味道让他立刻破涕为笑。“师父,”他把糖葫芦递到纪恒唇边,“你也吃一个!”
纪恒笑了,阳光下的他还很年轻,整个人熠熠生辉:“舍得给我?”
纪檀音重重点头:“嗯!”
纪恒低下头,声音变了:“檀儿,你在做什么?”
纪檀音不解,定睛一看,师父猛然间老了几十岁,满头白发乱飞,双目赤红,脸上沟壑纵横。而他手里拿的糖葫芦不知何时变成了映雪剑,一剑洞穿了纪恒的胸口……
“师父!”纪檀音大汗淋漓地醒来,在黑暗中急促喘息,枕头湿了一片。
近乎本能的,他朝右翻了个身,去寻找那个熟悉的温暖依靠,口中惊惶道:“谢无风,我刚做了个噩梦,梦见——”
除了冰冷的被褥和床帐,手底下什么也没摸到,纪檀音如遭雷击,呆呆地闭上嘴,在黑暗中躺了一会,昨日撞见的那一幕才后知后觉地浮现眼前。心口一阵阵的钝痛,不似昨日那般满腔愤恨,却更加深厚绵长,给纪檀音一种错觉,好似要痛到地老天荒似的。他再无睡意,拢着锦被坐起来,望着窗外出神。
天空已变成墨蓝,不多时就要日出。早起的鸟儿扑扇着翅膀,发出几声清脆的啁啾。听着鸟鸣,纪檀音更感悲凉,都是成双成对的,唯他孤身一人!
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小玉端了热水和毛巾来,小心翼翼地敲门。纪檀音穿好衣裳,闷闷地答应:“进来吧。”
小玉推开门,屈膝朝他问安,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一粒微尘,看纪檀音的眼神中充满安慰和同情。她将脸盆搁下,拉起袖子来,要伺候纪檀音梳洗。这样刻意的谨慎反而叫纪檀音难堪,仿佛被人当众羞辱,又不便驳了对方好意,强颜欢笑推脱道:“不劳烦小玉姐姐,我自己来吧。”
小玉见他眼圈乌青,眼眶泛红,想起自家幼弟,爱怜之心顿起,柔声道:“你要是不想出门,早饭我给你拿到房里来。”
她越是温柔体贴,纪檀音越是烦躁,心口的钝痛似被加了一把烈火,热辣辣的。“不必了,你出去吧。”冷着脸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粗暴,僵硬地补了一句:“多谢了。”
小玉识脸色,悄悄退下了。纪檀音走到面盆架前,右手将乌发拢在脑后,深吸一口气,整张脸埋进温水里。大片的湿意让他想起一个凄冷的夜,那时谢无风身上的妖木之毒发作,他以为对方要死了,哭得泪雨滂沱。
真傻!纪檀音骂自己,忽而鼻尖一酸,又想,谢无风凭什么这样对他?
洗完脸,失魂落魄地坐到镜子前,草率地束起长发。他本来一直戴着谢无风送的银簪,而今簪子没了,便随便寻摸了一支木簪插上。
秋日的早晨,空气清新而凛冽。纪檀音怕见人,一路上贴着墙根走。到了后院马厩,看见追风正悠闲地刨着蹄子,忍不住喊了一声。追风通人性,马头从围栏上探出来,拱进纪檀音怀里。纪檀音一下又一下为它梳理鬃毛,追风惬意地闭着眼,鼻孔里喷出一阵阵热气。过了一会,纪檀音拍拍马儿的脖子,退后一步,从身边的大桶里抓起一把干草,追风嗅了嗅,兴奋地咀嚼起来。
“吱呀吱呀”的闷响惊动了躺在隔壁的追月,它四蹄一支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杂物,也要吃草。
纪檀音不理它,只顾着一把把地喂自己的马。追月哀哀地嘶鸣,狭长的马脸挤进圆木之间的缝隙,嘴里喷出白沫,看着怪可怜的。纪檀音喂饱了追风,提着木桶走到追月面前,拿起一捆干草。他要给不给的,追月急得伸长了脖子,纪檀音看了生气,一扬手敲在马头上。
简直是控制不住的迁怒。打了几下,心里的委屈不仅未得缓解,反而越发汹涌,痛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纪呀,真早。”花月影停在十步之外,跟他打招呼。
纪檀音芒刺在背,胡乱应了声,也不敢转身看她,粗暴地将草料塞进追月嘴里,假装一心喂马。他屏着呼吸,竖着耳朵,花月影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在原地站着。过了好一阵,才听她说:“你勿要伤心,我已将那淫妇赶回荆州,令她面壁思过去了。他二人不是来真的,也就是玩闹。”
纪檀音沉默不语,只是垂着脑袋喂马。
李澄亦得了大哥的吩咐,这一整日都缠在纪檀音身边,当他的开心果。小孩子精力充沛,才射了几箭,又嚷着要捉鸡,想一出是一出,全凭心意。纪檀音害怕李澄亦受伤,跟着他满院子跑,本就心情低落,这么一折腾,更是身心俱疲,埋怨道:“澄亦,平常也没见你这么调皮,今日到底有何算计?”
李澄亦做个鬼脸,他也累瘫了,躺在纪檀音大腿上晒太阳,鼓着腮帮子,发出“噗噗”的吐气声。纪檀音问话之后,逐渐冷静下来,认真考虑起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这几个月与谢无风朝夕相处,点滴温情不像作伪,且明烟来府里也有些时日了,如何竟毫无征兆地勾搭成奸?还在花园里!虽然传闻都讲他花心风流,可他对待自己,总不能全是伪装……
纪檀音摇了摇脑袋,他心烦极了,一边为谢无风分辩,一边又唾弃自己卑贱。晚间李澄阳回了东跨院,纪檀音把他叫到房里,期期艾艾地说了自己的推测。李澄亦躺在一边,已经睡熟了,露着白白的肚皮,嘴巴半张,流着口水。李澄阳给弟弟盖了一床薄被,在油灯下坐定,蹙眉望着纪檀音。近来,师兄弟两个已鲜有这般诉说心事的宁静时光,彼此对视着,都有种异样的感觉。
“你是说,师父当年错杀唐连卫夫妇,而明烟可能是唐家后人?”
纪檀音点头,忐忑而迟疑地望着他。
李澄阳不假思索地否定:“不可能!就算谢无风要查验明烟身份,至于用……那种法子?你不要再找理由为他开脱了,还要吃几次亏?”
纪檀音本也无法说服自己,这时更是面如死灰,扭开头不言语。
“唐家堡命案这节,你是听谁说的?可信么?”
“黄伯伯说的,他去四川就是为了调查这事,谁知道……”
“怎么早没告诉我和爹?”
“一来不确定,二来黄伯伯不让讲。现在,你爹又在谋取武林盟主一位,想是没心思管这些陈年旧事。况且黄伯伯死了,线索也都断了。”
李澄阳知道他说的在理,深深地叹一口气。沉默片刻,他突兀道:“其实,我并不想爹当什么盟主。”
纪檀音微不可察地一点头:“我明白。”
灯烛的哔剥声应和着草丛中枯燥的虫鸣,听到耳朵里,只感无限寂寥。李澄阳倒了一盏冷茶,沾了沾唇,又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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