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折玉还是站在原处,缓缓吐出一口气:“臣如今身处异乡为人质,寄人篱下,总该有些比名节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时云璟挑着眼皮看他,“就是离开楚地,对么?”
陆折玉未言。
时云璟咬了咬唇,他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发了一次高烧,把他整个人都烧糊涂了么?为什么想起他人质的身份,想到他早晚有一天会回到陈国,他会打心底里排斥这件事情呢?
陆折玉一声低叹:“我就算是说,会永远留在楚地,殿下会信么?”
时云璟缓缓点了点头,状似自言自语,“是啊。肯定不信。”
“昨天是我唐突了。没有下次了。”
陆折玉缓了片刻,躬身行了一礼:“殿下刚刚病愈,不宜情绪过激,还是好生歇息。”
时云璟摆了摆手,“回去罢。”
陆折玉转身离去。
狩猎的这几日,时云璟因受伤一事始终未曾休息好,又气色不佳。鸣鸾殿的众人始终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惹得主子不高兴,毕竟这位主儿向来是脾气不好。
事实上,时云璟确实很想发脾气,不过倒不是因为前几日受伤身子不舒服,而是另有其因。楚珩也拿捏不准主子到底是因为什么闷闷不乐,只心道此事多半与陆公子有关。遂吩咐下人们不要多管闲事,好好伺候着便是。
时云璟其实想发脾气也不知道找谁发,昨夜一夜未曾休息好,直到将近凌晨的时候才昏昏沉沉地睡着。结果还没睡几个时辰,天就蒙蒙亮了,好在狩猎刚结束的这几日不必去英华殿上课,时云璟正准备睡到日上三竿,楚珩站在屏风外,低声道:“殿下,乾清宫来人了,称陛下召见。”
时云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皱了皱眉:“说什么事了么?”
楚珩:“未曾,但是说了让陆公子一同前去。”
时云璟想着多半是要说狩猎遇刺一事,承安帝果然来找他虚与委蛇了,可是又为何连同陆折玉一起召见?想起陆折玉,他心里愈发烦躁起来。
左右他再讨厌承安帝,面上功夫还是要做,他撑着床塌坐起身来,揉了揉睡眼迷蒙的眼睛,忍着起床气脱了寝衣。
楚珩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更衣声,轻声道:“殿下,可需遣人来伺候?”
伺候时云璟起床更衣向来不是什么好活儿,鸣鸾殿的太监总管薛宏胜尤其是深有感触。时云璟也知道早些年自个儿的起床气给他们留下了阴影,久而久之也不需要别人伺候了。
他正欲说不必唤人来了,转念一想,改口道:“陆折玉呢?起了没?”
楚珩恭敬道:“陛下传召,陆公子已经在前厅等候了。”
时云璟:“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让他来伺候。”
楚珩略一迟疑,应了下来,转身去传唤人。
毕竟是皇帝召见,该正式的还是要正式。陆折玉走进灵音阁时,穿着一件紫色直裰朝服,腰束月白色祥云纹宽腰带,黑发以玉冠束起,整个人显得身姿愈发挺拔。时云璟撩开床幔,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他。
相较而言,时云璟还穿着白色中衣,盘腿坐在床上,抬头眼巴巴地看着陆折玉,一脸“我不会穿衣服”的神情。
陆折玉无奈摇了摇头,将床幔拢了起来,又取了悬挂在椸架上的朝服给他穿上,时云璟还算配合地抬起胳膊穿好,踏上长靴下榻。
陆折玉一边系给他着扣子一边道:“乾清宫召见,皇帝定然会问到刺客的事情。殿下可想好了应对直言?”
时云璟叫他来,实则也是为了说这件事,却没想到他先开了口。
“无非就是问问有没有受伤,假惺惺地关怀两句罢了。说不定还会下旨着手调查刺客,推出来几个替死鬼让大理寺处置。”
陆折玉点了点头,拿过桌旁的镂空玉佩给他系在腰间:“昨日去太医院取药,此事说不定已经传到陛下耳中了。若是陛下不相信那药是取给臣的,派御医给殿下探脉,殿下可有应对之策?”
时云璟低头看了看挂在腰上的丝绦,慢慢道:“我已经好了。就算探脉真探出什么,就说这遇刺受惊过度便是。”
陆折玉又道:“殿下身上的伤无碍了?”
“无碍,皇帝不知道我受伤,即便做此猜测,也不至于让本王在大殿之上扒了衣服看伤。”时云璟神色淡淡。
陆折玉点了点头,本还有些担忧,如今看来他都想好了对策,倒也还算是省心。
整理好衣裳,擦了脸,一切准备就绪。时云璟立在铜镜前,看着自己衣冠楚楚的模样微微牵了牵唇角:“鸣鸾殿的下人都不愿伺候我更衣。”
陆折玉猜到他要说什么,先把自己撇了出去:“这可与臣无甚干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时云璟轻笑。“本王看你这不是伺候得也不为难,这活儿以后就交给你了。”
“……”
陆折玉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明明是来当人质的,又当伴读又帮着写作业,如今还要伺候更衣,他这个人质可算是人尽其用了。
“殿下,轿已备好。”屏风外的楚珩道。
时云璟颔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走罢。”
两人到了乾清宫,时云璟在门口下轿,李忠仁忙出来迎着,将两人带到了御书房。
行了礼之后,承安帝笑着为两人赐座,随后询问了几句当日遇刺详情,这话本该是时云璟作答,可是他实在是懒得跟承安帝虚与委蛇,就差把厌恶二字直接写在了脸上,陆折玉只好一一恭敬回应,无一疏漏。
承安帝端着一贯温和的模样,笑道:“朕已经吩咐下去,彻查刺客一事,定然给你们二人一个交代。”
时云璟垂眸:“谢父皇。”
承安帝点了点头:“这次狩猎也未曾尽兴,好在是有惊无险。不过云璟身为皇室嫡子,自身安危亦为国事,朕实在是放心不下。来人。”
陆折玉偏头望去,只见两名侍卫打扮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单膝跪地行礼:“臣秦春、缪行参见陛下。”
承安帝笑了笑:“此二人是朕亲自从御林军中挑出的两名侍卫,都是武功高强之人。朕将他们赐给你,以随身护卫。”
时云璟抬了抬眼皮看着那二人,也懒得推辞,皇帝是铁了心要往鸣鸾殿安插眼线,这种东西向来是推辞不过的。他便站起身来,躬身行了一礼,淡淡道:“多谢父皇赏赐。”
见一切还算顺利,承安帝温声转到下一个话题:“听闻陆公子在狩猎途中受了风寒,可有事?”
陆折玉忙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谢陛下关怀,臣已无碍。”
承安帝笑道:“你是陈国的贵客,朕断然不能怠慢了你。太医。”
一位面生的太医从门外躬身进来行礼,承安帝又道:“为陆公子探探脉。”
陆折玉想到承安帝会派御医来诊治,却未曾想到是为自己诊治。他自知无法推辞,便主动伸出了手,掀开袖口。
太医探脉片刻,转身恭敬回应:“回陛下。陆公子脉象略有虚浮,确实为风寒而致。却无甚大碍,调养几日便好。”
听到这里,时云璟微微一怔,抬眸看了一眼陆折玉。
承安帝点了点头:“无碍便好。陆公子可要好生保重啊。”
陆折玉敛眸:“臣遵旨。”
一番虚寒之后,承安帝问完了想问的,又意思意思叮嘱了几句,方才放他们二人离开。秦春和缪行也一同跟着走了。
离开乾清宫后,时云璟没有再坐轿,他扬了扬下颌,看着那两个侍卫:“可认得回鸣鸾殿的路?”
两人都是御林军出身,自然熟悉宫里的环境。于是点了点头。
“甚好,你们二人便自己先回去罢。本王要去御花园走走。”
那二人对视一眼,略一迟疑。
时云璟眯眸:“怎的,让本王送你们回去?”
两人面露愧色,行礼后离去。
看着他们二人行远,陆折玉问道:“这两人,殿下打算如何安置?”
时云璟轻笑一声,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皇帝想往本王这里安插眼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此坚持不懈,也难为他了。”说到这里,他侧眸看了一眼陆折玉,笑道,“还曾经往我这里送过侍妾呢。”
陆折玉:“如此,殿下是想……”
时云璟瞥了他一眼:“皇帝往我这里送过侍妾,你怎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陆折玉不明所以:“臣应该作何反应?”
时云璟:“吃味一下?”
陆折玉无奈,别过了视线。
时云璟瞧他一眼,哼哼了一句:“等当真有女人爬上了本王的床,本王看你上哪儿哭去。”
陆折玉实在受不了了,一拂袖率先走了。时云璟急了,高声喊道:“陆折玉!”
见他仍然没有止步,时云璟只要追了上去,抓去了他的袖口,陆折玉无奈,想收回袖子,哪知他仍然紧紧地拽着,轻笑一声口中还振振有词:“这料子真好,扯都扯不坏。”
陆折玉叹口气转过身去,无奈道:“殿下还有何事?”
“我确实还有个事情想问你,”时云璟转到他身前,眨了眨眼睛,“御医诊出你脉象虚浮,还说是因风寒而致,想必你是作假了吧?”
第19章
陆折玉缓缓点了点头:“是。”
“如何做到的?”
“暗中运气调息内力,能做出一时三刻的假象罢了。”
“你还会这一手?”时云璟顿时来了兴致,“教教本王如何?”
陆折玉正色瞧他:“好的不学,学这个有何用,装病不去上课?”
时云璟噘嘴瞪他一眼:“……小气。”
陆折玉懒得再理他,一个人走在回鸣鸾殿的小径上,时云璟追上前去,继续扯他袖口问东问西。陆折玉不由轻叹,孩子果然是病好了,又开始精力旺盛了。
这一日的午后,颜凌均来给时云璟换药。只是鸣鸾殿多了两个皇帝的人,行事也越发不便了起来。楚珩会意,假借带他们熟悉鸣鸾殿大小事务为由将那二人支开,静静等候颜凌均换药。
换完了药,恰巧,夙宁公主派人来通传,称揽月殿的厨子做了一道杏花酪,邀时云璟前去品尝。夙宁公主时云瑶是他的长姐,时云璟理了理衣裳便乘着轿子去了。那秦春和缪行二人称,奉陛下之命随身保护六殿下,时云璟侧目瞥他们一眼,任他们跟上了。
鸣鸾殿顿时清净了不少。陆折玉将颜凌均带到他所居住的停云居,将火盆中的炭火点燃,屋中顿时暖和起来,又令下人沏了新茶上来。
颜凌均垂眸接过茶,吹开茶叶浅饮了一口,道:“那两个侍卫,是皇上派来的?”
陆折玉点了点头:“多半是作为眼线所用。看看他们目的如何罢。若是不安分,再想个法子处理了。”
那新沏的茶还算温热,颜凌均便将那茶杯当成手炉暖着。
“你要帮六殿下处理此事?”
陆折玉皱了皱眉:“留着只怕是祸患。”
颜凌均敛眸望着杯中茶叶,心下斟酌了片刻,转了话题:“对了,日前你们遇刺,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他这么一提,陆折玉也想起了确实该说说此事,只是不曾想耽搁了数日都没有机会提及。随后,陆折玉便将当日遇刺、时云璟受伤以及两人躲进山洞之后说的那些话都娓娓道来,包括时云璟的身世和他对皇位的势在必得,都一一告诉了颜凌均。
茶渐渐凉了,炭火依旧在燃着,为了隔绝屋外的寒风,门窗都紧紧关着,陆折玉吩咐下人来换了两次新茶之后,方才将当日的事情全部讲完。
许是屋子里被炭火燃得有些闷,颜凌均手指摁了摁额角,道:“未曾想到,六殿下的身世竟是如此。”
陆折玉微微颔首:“这样的刺杀还不知曾经有过几次,他能一直平安活到现在倒也难得。”
颜凌均思忖片刻,道:“这次送那两个眼线来,只怕就是想要动手。虽说在宫外动手不容易落人把柄,但是六殿下每次出行都带足了侍卫,想必承安帝会反其道而行之。”
“你是说,他会想在宫里动手?”陆折玉起疑。
颜凌均摇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这两次刺杀失败,皆因六殿下身边侍卫武艺高强,承安帝会否先解决此事?”
陆折玉沉默片刻,他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时云璟身边的侍卫出身萧府,都是萧涵煦的部下,宫里又不是没有侍卫,纵然时云璟身上确实流着萧家的血,但是承安帝又岂能一直容忍宫外的人日日在宫里走动?
“你所言不无道理,承安帝极有可能先对时云璟的亲卫动手,”陆折玉缓缓吐出一口气。“尤其是楚珩。”
颜凌均掌心握紧了杯子:“那个叫楚珩的人,他是何来历?”
陆折玉随口道:“听闻也是出身没落世家。家族败落之后,萧家对其多有照料,后来送进宫里擢为近卫。”说到这里,陆折玉抬眸看了一眼他,“你问这个作甚?”
颜凌均一愣,迟疑片刻道:“我只是觉得承安帝会对他动手,所以……”
陆折玉心下思忖,仿佛感觉颜凌均有何事瞒着自己。却也没有再开口询问,只顺着他话道:“这倒也是,该告诉他这些日子要小心行事才是。”
屋里点着炭火,又门窗紧闭,难免发闷,陆折玉将窗户打开了些许,进来些新鲜空气,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送走颜凌均之后,直到傍晚,时云璟还是没有回来。陆折玉多多少少有些担心,正欲遣人去揽月殿问了问,正在此时,来个一个小侍卫,陆折玉认出来,这的确是经常跟在时云璟身边的一个侍卫。
小侍卫躬身行了一礼,恭敬道:“陆公子,殿下有些事,可能要晚些回来,让陆公子先用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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