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进城门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到了上京还要为生活发愁。
西北最穷的小村庄攒十多年钱,也不够来上京吃饭的。
他们浑身上下的现钱,加起来应该不超过一贯。
城门军卒的话言犹在耳,上京讨生活不容易,叶三摸了摸空荡荡口袋,觉得上京忽然也没那么迷人。
马蹄踏过官道,掀起一阵扬尘。叶三此刻心情也乱如飞尘。
兀的,街道远处驶来一队高大的马车,原本在城墙下卖饼卖水的摊贩,忽然齐刷刷跑到街道上,一个个伸着脖子往前看。
眨眼功夫,叶三就看到街道两边排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那些人热烈讨论,唾沫星子乱飞。孤零零停在路上的马车好不尴尬。
叶三摸了把脸,低声对车厢内的云清道:“他们……在看什么啊?”
云清伸手指了指前方华丽整洁又高大的一整个车队,道:“有人来了吧。”
人群里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清虚宗来清谈会的弟子!”
“今年清虚宗来的人又比往常多些啊。”
“我瞧着今年北朝的金氏也来了不少人,瀛洲的天武道也来了不少人,德化坊里的赔率怕是要好看。”
大翊民风彪悍,上京的居民更喜欢看热闹。清虚宗弟子向来端正受礼,此刻队列排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地走了过来。
每一排三驾马车,排列得丝毫不乱。
马车停在叶三前面。
十多辆崭新的马车,停在叶三一辆破旧的马车前。
云清提起帘子,道:“我们是不是挡别人路了。要不要往边上靠一靠。”
说着,他从车厢里跳下来,站在车队旁边打量了一会儿。
叶三挥起缰绳,将马车慢悠悠往城墙脚下停。
因为这点儿小插曲,车队停了一会儿。有几个女孩子从车队里探出头来,叽叽喳喳催促起来。
云清在车队旁边看得有些出神,一个清虚宗的弟子在马背上朝他道:“劳驾让一让。”
云清这才回过神来,往后退了几步。
站在马车边的清虚宗弟子们,终于有个忍不住道:“再退几步,杵在这儿干什么呢。”
云清就指了指路,道:“可以走的,你们往那边去一点,我们往城墙靠一点,就都能走了。”
方才说话的那名弟子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道:“车队会乱。”
云清随口说道:“车队的距离一定要保持这样精准吗?那岂不是上京人人都要给你们让路。我觉得这样不太方便。”他一边说,一边准备回去找叶三。
那名弟子等得十分不耐烦,车厢里的内门师姐们又叽叽喳喳,他有心出个头,一把将云清往外推搡了一下。
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们忍不住嘘了起来,云清倒还没什么反应,那名弟子脸上蹭一下气红了。
“不会动动吗?我们几十号人等你这么久?”
云清觉得莫名其妙,他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上京的人火气都这样大。
“你为什么要对我翻白眼,为什么要推我,你们自己不能动一动吗?”他站在路边很好脾气地问。倒不是想要争一口气,而是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从来没和清虚宗的这些弟子们交流过,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然而在看热闹的和清虚宗弟子们眼里,这明显是要战火升级的架势。
那名弟子忍无可忍,猛地伸出手来。
叶三刚停好了车,没见到云清跟过来,扭头走进人群准备找找他,就看见清虚宗一个弟子被云清一个过肩摔,摔出了五六米。
叶三目瞪口呆,周围的百姓霎时安静。
过了三秒,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打架啦!!!”
每个大翊的百姓都对酒水、武斗这些字眼有着异常强烈的兴趣。
而他们面前,是百十年见不到一次的,一个普通人把护国大宗的弟子给揍了。
既然看热闹,那就不能嫌事大,人们比场中的当事者更兴奋,怕是等不到明天,这桩事情就能变成酒坊和青楼里最新鲜的八卦。
当事人毫无自觉,看着被自己摔走的清虚宗弟子道:“你刚刚为什么想揍我?”
还没等到回答,车队里的人纷纷下马,站得远些的弟子不知道发生什么,车厢里的内门弟子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一个普通人,把师弟摔飞了。
而叶三知道,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云清,“不懂人事”一定是最贴切的。
他虽然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也勉强能够猜到原因。脾气不好的遇到不会变通又不服软的,直接出事了。
叶三推开人群奋力往里挤,可惜热闹的人群这时候几乎沸腾,他扒拉了一会儿也没进得去。
而场上,云清已经摔飞了四个人出去。
这再不挡一下怕是呆不到第二天就被连人带车扔出上京。叶三往后退了几步,猛地向人群跑去,手在几个大块头身上一撑,横飞过人墙冲到场上。
周围的人明显更激动,此起彼伏的喊声充斥着街道,“打起来,打起来!”
就连巡街的卫队们,也忍不住冲出来看热闹。
叶三看着云清,耸了耸肩,叹道:“我才出去多久啊,你是真的能惹事。”
云清垂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可能因为我对清虚宗有点成见,毕竟之前在黑森林一直被追……”
叶三一把捂住他的嘴,把追杀两个字堵死。
他咬牙切齿在云清背后道:“不会说话就先闭嘴。”
叶三不乐意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冲突上,他冲清虚宗的几个弟子们拱拱手,道:“各退一步、各退一步、我们先走。”
一个位阶明显高点儿的摇摇头,道:“不可。我清虚宗修道,最讲究刚正无碍四个字。他们几个被一个普通人打败,必然不会服气。想来我大翊百姓勇武好斗,不会拒绝再比几场的请求。”
这话说得很有礼,叶三却皱了皱眉,道:“你意思是,我们把你们打了,就一定要再比几场等你们打回来?”
“不是我说,你有病吧?”
第34章 来上京,睡大街
其实普通人和修士之间的门槛一直在。只不过叶三这段时间和修士呆得太久,已经忘记修士对普通人而言是什么存在。
当叶三在石桥村的时候,来了一个张清远就能让村长大气不敢出,如果他在几个月前来上京,见到这些传说中的修士,只怕也是恭恭敬敬站得老远。
可惜他这几天修士见得太多,死在他手上的,就已经有两个了。
叶三现在看这些端方严肃的修士,感觉和地窖里的大白菜也没什么区别。
而作为一个修士,被普通人骂一句有病,对于清虚宗的弟子来说,也是平生仅此一遭的经历。
保持了极高素质的清虚宗弟子,从马背上跳下来,冲叶三点了点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叶三说道:“我又不是傻子。”
那人顿了一下,道:“只要我愿意,你们两个人和那一架马车,今天就能被扔出上京。”
叶三问道:“这么欺负人,很没意思。你们想要怎么办?”
他以前在石桥村呆了十六年,其实能够理解这些高位者的态度。那些有钱的人家面对穷人时,也容易摆出这样一种自矜又自傲的脸色。
那人慢慢伸出手,朝叶三做了个请教的动作,或许是看叶三的衣着实在普通,恐怕看不懂上京的武斗,他又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意图。
“欺负两个普通人,我的脸上也很挂不住。但我很好奇你方才打斗的路数。莫非我离开上京几年的功夫,已经连路上的普通人都能讲修士打成这样?”
叶三耸耸肩,道:“打架多没意思。你若真心想要知道,不如下次找个好点儿地方。”
年轻的清虚宗弟子觉得很过分。
很显然,他没有被人拒绝过。尤其是被一个普通人随随便便拒绝。
于是他再一次伸出了手,手里拿着一把很亮的银剑。
周围的人群伸出脖子,如一群长颈的鸭子一般急切等待。长街上的热闹气氛忽然变得剑拔弩张,叶三慢慢后退了几步,在想怎么赤手空拳和别人打架。
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长街尽头响起来。
那道声音极快地穿过街道、跃过人群,然后和声音的主人一同停在马车边。
“丢不丢人?我清虚宗的武道,是用来和普通人比试的吗?”
一个背着剑的,模样长得异常俊秀的青年,态度很随和地说道。
云清扭头去看那道声音,神色很平静,而只有叶三注意到,他很少这样打量别人。
背着剑的青年看起来是个普通漂亮的修士,然而叶三在扭头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一股肃杀隐忍的气味。
那两道清秀漂亮的眉毛,像两笔小小的剑,落在骨骼分明的脸上。
接着,场上所有的清虚宗弟子,全部从马背和车厢里走了出来。
他们微微弯着腰,行礼道:“见过小师叔。”
青年人挥了挥手,道:“每人回去抄三遍清静经,躺在地上的,抄十遍,刚刚动手的,三十遍。明早辰时之前交给宗门的修信使。”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默然行了一礼,然后重新骑上马背。
过了片刻,车队小心翼翼地往长街尽头走。
因为要避让街道上的三个人,原本排得整整齐齐的车队,这时候也显得有些乱了。
没有热闹看,周围的人群渐渐散了。
长街上的漂亮青年看着他们,笑道:“我本来也很好奇,为什么两个普通人,可以轻而易举打败宗门的修士。”
他笑起来的时候也很漂亮,惹得路边的姑娘们红了脸。
“现在我看到二位身上的灵气波动,这才放下心来。”他指了指云清,说道:“我还以为离开上京几年的功夫,人人都已经武力强横到这种地步。三招以内将敛气期的修士摔得毫无招架之力。”
叶三说道:“上京的修士一向很多,遇到两个也不奇怪。只不过清虚宗的弟子们这样骄纵,总有一天会遇到真正麻烦的对手。”
背着剑的青年笑道:“由着他们去吧,这样的脾气,就算被人打废了,也是活该技不如人。”
他仔细打量着叶三,道:“两位这个时候来上京,不知是代表哪一家参加清谈会的弟子?”
叶三笑道:“很破的小宗门,弟子也不多,门里我只有三个师兄,勉强我的年纪还不大,就被他们扔过来了。”
青年拱手笑道:“我辈一心修道,宗门大小,却是虚名罢了。只不过今年有些意外,据说青城山的两位先生要来,两位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了。”
叶三愣了一下,道:“青城山的两位先生,我怎么不知道?”
青年微笑道:“也是刚刚传来的消息,如今小一些的宗门,已经有弟子打道回府了。不过两位若是有心试试,此次倒也可磨砺一番。”
叶三很随意地回了一礼,匆匆告辞,然后拽着云清跳上了马车。
在车厢里还没坐定,他就在云清头上敲了一记,道:“你当初和司天玄怎么说的,在上京好好呆着不惹事。我就停个车的功夫,你就给我闹这么大事。”
云清摸了摸额头,说道:“下次我尽量注意一下,说起来,如果你和他打,有几分胜算?”
叶三面有难色,想了一会儿,道:“很难,他的气息甚至比张清远更强横。而据我所知,张清远已经迈入了知微一境。”
云清看着他,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在清谈会上一定会遇到他。”
叶三关上车帘,沉吟片刻道:“按他说的,应该是青城山的两位先生会和他打一架,但我没有听苏蕴说起这件事啊。”
云清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傻。”他看着叶三,懒洋洋拖长了声音,喊道:“苏蕴的小师弟,青城山的四弟子,刚入门的叶小先生。”
先生两个字,叶三已经听得耳朵快生茧子了。
苏蕴是先生,司天玄是先生,罗致南师徒也是先生,张清远也是先生。
听多了就很麻木,所以当先生两个字落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叶三露出了一种愕然又茫然的表情。
他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辈分究竟有多高,他来上京只想赶紧打完赶紧完事。
叶三毫无准备地上战场,毫无准备地被所有人当成靶子。
这不是惊喜,这是晴天霹雳。
他猛地掀开车帘,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说道:“意思是我遇到的对手,都会像刚刚那人……那么强?”
云清摸了几个铜钱,漫不经心道:“是啊,青城山的二代弟子,对手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叶三大怒道:“我自己就是个普通人。”
云清按了按耳朵,无辜道:“早点儿想办法吧,输得太惨会被苏蕴揍的。”
叶三叹息着摇了摇头,说道:“上台打架被他们揍,输了回去还要被苏蕴揍,那我还不如不上台,省点儿力气回去算了。”
话是这么说,人还是要继续呆在上京的。
在云清买了三个包子和两碗馄饨面以后,叶三不得不告诉他,今晚两个人只能睡车厢的事实。
云清半个脸埋在碗里,听到这句话,头也不抬道:“没什么问题,反正赶路的时候一直睡车厢。”
叶三没法和他解释,赶路睡野外和上京睡大街的区别。
他手里端着一碗馄饨面,蹲在车辕上叹了口气,决定放弃这个问题。
云清喝完汤,将碗还给不远处的摊主,然后站在车外仰着头问叶三道:“要不要去西市转一转?”
感情他还记得这件事呢。
叶三想了想,睡大街还不如去逛夜市。
他拽住云清将他拉上车,一辆旧马车往西市歪歪扭扭地行驶。
上京的夜市一向很热闹。尤其是中元节快到的时候,日头才刚刚落下去,集市上已经处处点起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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