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质双方突然同仇敌忾,这对质是没法继续了。金玉帮帮主刚想上前打圆场,哪想曲断云双拳紧握,眉头微皱,率先前进一步。
他原本站在决断之位,这么一上前,直接插到枯山派与见尘寺之间。曲断云利落转身,直接与那枯山派师徒面对面。他一只手虚虚按住贯乌剑,周身气势隐隐散出。
“北地陈千帆一案,纵雾山陵教一案,赤勾教骚乱一事,枯山派又要如何作答?”
“先不说北地陈千帆一案……陵教毁灭、赤勾教骚乱,什么时候成了坏事?若在下没有记错,这可是名门正派的武林大会。怎么,曲掌门要为两大魔教击鼓鸣冤?”
尹辞微笑着回应道。
“纵雾山陵教一案,死伤者不止魔教中人。诸多小门小派来不及撤出,死于邪阵之下。此事至今日还未查清,我等要选出武林魁首,自是要弄个明白。”
曲断云沉声道。
……这是真正较个高下的时刻。时敬之先前被囚于深宫,外功惨不忍睹,更是不懂半点人情冷暖。此人出宫不足一年,不可能掀起此等风浪。
他曲断云先天弱于欲子,却占尽了地利人和,绝不可能败给此人。
“赤勾教教主更迭,本是赤勾教内部大事。我等名门正派,自是要守江湖规矩。枯山派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插手他教内务,实在不是正道所为。”
陵教总坛被灭,教主生死不明。动手的喻自宽尸骨无存,自是死无对证。赤勾在先前的骚乱中元气大伤,这会儿连后继者都没选明白。魔教不比见尘寺,哪怕得了好处,也不会因为道义出声。这会儿赤勾自顾不暇,更不会蹚这片浑水。
情况尚在掌控之内。只要枯山派脱不掉全部恶名,决然不可能碰触武林盟主之位。自己从“天命”那里截取视肉的计划,应当还能进行。
想到己身的大义与理想,曲断云的中气又足了几分。
“如此种种,还请时掌门给出说法。”
曲断云这边慷慨激昂,那边时掌门掐准时机一通咳嗽,嗷地呕了口血。他将长发理顺,露出那张妖气十足的面孔。只是时掌门这会儿脸搽白粉,嘴角挂血,看着柔弱不堪。那颇具侵略性的妖气被病气化去,显得此人颇为无害。
“咳,曲掌门所言极是。”
时掌门以布巾揩血,答得不卑不亢,很是柔和。
“就算对面是魔教,这些事也得好好说清才行。不然让大家心存疑惑,怎么当得稳盟主?”
说罢,时敬之咳嗽几声,以沾血布巾掩面。在仅有曲断云看到的角度,他露出了扭曲非常的笑。此人明明坐于木椅之上,曲断云却隐约有种被俯视的错觉。
觉会的出场虽说意外,尚不能让曲断云自乱阵脚。此时此刻,一脚踏空的坠落感却猛地攫住了他。
“不过这些事与魔教相关,还是叫当事人亲自说更可信些……阎教主,花护法,请吧。”
说罢,时敬之努力提高声音,笑意盈盈地瞧着曲断云。
“哦,还有太衡喻自宽喻大侠。劳烦各位上台一趟。”
第137章 盟主
方才给闫清收拾伤口的两个郎中站起身,一跃到了台上。两人当众摘了易容——个子高些的是太衡喻自宽,阎争仍是发如霜雪,一直扮成老者。
喻自宽颇有名气,太衡上下都认得。阎争一双鬼眼分外显眼,要判错也难。这两人一同出现,荒谬程度不亚于曲断云输给闫清。如是天地颠倒,正邪混沌,武林大会从未出现过如此刺激的场面。人们受足了刺激,不再抽气吐气啧啧称奇,反而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
摆摊算命的瘸腿老人也上了台——假皮子一除,那人分明是花惊春花护法。这些位高权重的魔教中人竟一大早便潜伏在了这里,耐着性子瞧到现在。
这回台下像是凭空多了几百个马蜂窝,嗡嗡的话语之声压都压不下。
陵教式微便罢,赤勾教偌大一个魔教,面对朝廷尚有几分硬气。小小一个枯山派,到底能给他们多大的好处?
喻自宽自知身份最可信,当即上前一步,直击重点:“六年前,我接下刺杀陵教教主的任务。而后与阎争相识,见此子可教,便想要纠正陵教不正之风。曲掌门说得对,直接插手其他门派内务,实在不是名门正派所为。为保全太衡之名,我便就此假死。”
喻自宽与陵教的血仇,在场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知道,他绝不会被任何人买通,更不会踩着妻儿尸骨为陵教说话。
“陵教积重难返,不破不立。我与阎争约定,得空杀了柴衅及其党羽。待阎争得权,便可重新教化陵教。那日纵雾山上的战阵,是我亲手所画!”
尹辞不禁哼笑一声,喻自宽和阎争处了太久,自学成才了些颠倒黑白的手段——当初这俩人完全是冲着毁灭陵教去的,眼下借口夺权,八成是为了安抚各地残余的陵教党羽,将灭门转为“内斗”。
好在喻自宽身为太衡一代豪侠,无人生疑。众人皆是翘首以待,等这人继续向下说。
“我借了太衡的门路,寻得了宓山宗的门人,求得一战阵。按理来说,此阵能将陵教朱楼尽毁,绝不会伤及无辜。谁料我那战阵被人调包,换成了胡乱伤人的邪阵!”
“我喻自宽只想毁了陵教,何必无故去伤名门正派的兄弟姐妹?要不是枯山派救我等于水火,我与阎教主八成也会死于阵下,当真死无对证!”
“喻大哥所言属实。今日本座特地来此,就是为了将此事说清——陵教手下无数人命,不差这一回。但本座无意做的事,谁也别想扣个屎盆子。”
阎争抽出丧灵鞭,鞭上煞气逼得人退避三舍,可见身份没有半点作假。
大允武林按部就班地平稳了几十年,人们哪见过这种阵仗。眼看消失不知多久的鬼眼一双又一双,传闻已死的高手活了一个又一个。其波澜之大,足以把先前所有武林大会都比下去。
这可是活生生的传说。众人纷纷忘了陵教的恐怖,个个你推我搡往前拥,恨不得把耳朵拉长,就这样扔上擂台。
“我神教亦是被歹人所害。”花护法见气氛甚好,适时接过陵教这“死对头”的话茬。“我与吴怀是旧识,晓得他称不上‘少教主’。此番他买通教内长老,伪造我教信物,坏我教前辈规矩。枯山派插手此事,是我与他们做了交易——魔教何时不能雇用正道外援了?这又是什么规矩?”
台下众人听得一愣一愣。这下可好,无论见尘寺、陵教还是赤勾教,都统统为枯山派撑起了场子。苦主们纷纷仗义执言,枯山派摇身一变,从一根搅屎棍化为行侠仗义的不羁门派。
江湖人本身就好热闹,更是爱极了这般跌宕起伏的发展。周遭百姓更是看了一出以下克上的大戏,这会儿哪管黑的白的,个个浑身说不出的畅快。其中不乏好事者高吼尖叫,比旁观比试还要吵闹几分。
“枯山派大义!”
“这才是大侠,瞧见没?这才是大侠!”
“当初是哪个冤枉人家的,搞了半天连证据都没搞到嘛!”
此处不乏纵雾山一案被枯山派引下山、侥幸活命的门派。这会儿瞬时回过味,率先附和起来。这一点肯定犹如荒野火星,喧嚣渐渐变味,最终居然燃起一簇欢愉喝彩之声。
“莫对了莫对了!人家是正道,有资格!”
在这滚雷似的喝彩之中,曲断云脑子嗡嗡作响半天,好容易冷静下来。
这群人澄清归澄清,没人将“幕后是引仙会”一事抖出来。民间大多信仰帝屋神君,说了反倒会坏事,可见枯山派还是对台下民众有所顾虑。
这不过是一场擂台之下的比试,时敬之出了招,他好好接下便是。
再者,哪怕枯山派能摸到引仙会,甚至猜到自己在其中作梗,他们也拿不到半点证据。曲断云行事万分谨慎,从不落下半点把柄。要是时敬之无凭无据,当众指责他为罪魁祸首,只会败坏刚刚好转的声望。
更何况那尹辞来路不明,闫清又长了一双鬼眼。单单比较服众一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原来如此,是我等错怪了时掌门。”
曲断云定了定神,朗声道。他话语带了内力,将一众嘈杂强行压下,不过语气还算彬彬有礼,还是那副惯常的潇洒模样。
“各位的江湖追缉令,稍后我会撤去。今日对质,是枯山派——”
“慢。”
一个清冷的女声在场地外围响起。
“师弟着急什么?北地陈千帆一案,总不能稀里糊涂过去。”
是施仲雨。
她不知何时逃出牢狱,仍穿着杀死林巽时的那身衣服。血迹已干,给那身素色衣衫添了不少棕褐色的斑点。
施仲雨手里提着个粗布包袱,分开拥挤的人群,径自走向擂台。她一路放开气势,柔和却刚正的气息四处飘散,太衡门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胆敢上前拦她。
枯山派的冤屈昭了雪,她还想做什么?人们故意给她让出一条路,只想看这一日还能疯狂成什么样。
“北地陈千帆一案,我是人证。我虽未目击陈千帆与卫春两人离开,但无论是秘典发狂,还是枯山派与那两人的相处,我施仲雨都是看在眼里的。”
施仲雨跳上石台,正站在曲断云面前。
“我没有继续危难时掌门的意思。”见台下鼎沸人声趋于平稳,曲断云温声道。“如今枯山派业已翻案,我自会择日请师姐回派。眼下大会未完,还是先决出盟主再说。”
这句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四周顿时掀起一阵附和之声。
施仲雨笑了。
她鲜少笑,这笑容美则美矣,却饱含自嘲与说不出的辛酸。她搁下手中的包袱,发出一声极长的叹息,像是要把这些时日积攒的压抑全呕出去似的。
“断云,你还是老样子。”她轻声说,“行事态度恰到好处,滴水不漏。可惜……”
曲断云眉头微拧,还没来得及发问,却见施仲雨也学他抬高声音,冲金玉帮帮主开了口——
“这次大会,确实有一个门派不该有资格参与。”
她的语气饱含悲戚。
“我在此提议,将太衡派整个除名!”
施仲雨声音不算尖利,平日温润好听。可就是这句温润的话,轰地炸了马蜂窝。台下本来就吵吵嚷嚷,惹人焦躁。这下子太衡下人乱做一团,周长老更是脸红脖子粗,险些厥过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曲断云微微松开拳头,手心里一片冰凉的细汗。他的额头上也冒出细密汗点,声音不自觉严厉起来:“你尚不是我太衡中人,休得胡言乱语。枯山派对质已完,来人,将施姑娘请下去!”
见掌门发令,还是有两个太衡弟子飞身上台,试图触碰施仲雨。
谁想施仲雨不客气地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物,呈于众人面前:“太衡逆阳令在此,哪个敢动我?”
她往那令牌中注入些许真气,一股古老庄严的气息骤然而起,凛然如千年晚钟。众人晓得那只是一块小小的令牌,心中仍不由得生出敬畏之意。
逆阳令近百年未现世,这回的大会实在是刺激过了头。别说看客目瞪口呆,就连见多识广的阅水阁弟子也面色绯红、呼吸急促,竟是当众晕过去了一个。
众人的注意力早就离了枯山派,时掌门携爱徒正处于最佳的看戏位置。面对自己谋划而出的局面,时敬之差点哀叹出声——这会儿要有些瓜子零嘴在手,那便完美了。
不过心上人在身侧,他也不算焦急。时掌门趁众人关注太衡,头一歪,快乐地靠上尹辞的胸腹。后者轻笑一声,拂了拂他的肩膀。
这回被架在火上烤的成了太衡。
逆阳令向来由掌门仔细保管,谁也不会蠢到质问它的来路。戚寻道尸骨未寒,太衡派刚从风雨飘摇中站稳脚跟,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此令由戚掌门藏于花盆之中,在我离教之时赠与我。在此之后,我一直在调查戚掌门怪病之谜。见尘寺方丈、太衡戚掌门、赤勾乌血婆都是威震一方的前辈,几人先后身死,实在不像巧合。”
先前几个当事人出声,众人已然有所察觉。枯山派的嫌疑是撇清了,可那凶犯还没抓住呢!施仲雨这一串,台下人们顿时回过味来。叫嚷声渐渐停下,人们安静下来,俱是屏息凝神。
“觉非方丈、戚寻道、乌血婆三人死因各异,但我详查过三人被害时的状况,他们俱是死在‘双生根’这一邪物上。”
施仲雨朝台边走了两步,朗声继续。
“双生根须得借由诅咒术法生效,还需让人囫囵吞下。以双生根害人,虽说了无痕迹,但下手绝非易事。我由此猜想详查……令这三人中了妖法的,竟是我派赠出的沉心丹!暗害这三人的罪魁祸首,就藏在太衡之中!”
沉心丹可是太衡有名的宝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一句出来,不消解释,有点见识的都知道怎么回事了。不少有点名望的侠士们皱起眉,瞧向场上的曲断云。
曲断云四肢发冷,余光扫过时敬之。那人还坐在木椅上,双目微闭,半倚着徒弟胸腹。似是察觉了他的窥视,时敬之特地睁开一只眼,笑得妖气冲天。
然而事已至此,曲断云竟想不出半点缓和事态的做法。他实现备好的每一步棋,这会儿都成了砸自己脚背的石头——
他特地挑选的周长老果然炸了,老爷子不顾体面,手脚并用地上台:“妮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果然,施仲雨趁机继续:“各位长老手中大概都有此物,剥开一枚便知。”
周长老心系太衡,自是不会顾及面子。他当即拿出珍藏的药丸,将其小心翼翼捏开。下一刻,其中裹着的细根猛地蓬开来,在众人面前随风飘舞。
见此异状,别说名门正派责问声一片,老爷子自己都气血攻心,当即呕出一口鲜血来。他把药丸往地上一摔,整张脸都紫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沉心丹俱是被人做过手脚的。就觉非方丈的情况看来,十年前便是如此。”施仲雨高声道,“我太衡与这一连串惨案脱不了关系,岂不该避嫌?!”
来了,曲断云抿紧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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