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看吧。
时敬之注视着那张睁着眼的脸庞。他竭力无视直往鼻子里钻的香气,双手一阵冰凉,差点抽搐起来。
阎不渡,身为你的同胞,叫我好好看清楚。跨越百年之久,你到底给这世间留下了什么。
喀哒。
随着这声轻响,周遭响起一声无源低笑,仿佛某种回应。
只是瞬息,天地色变。
原本诱人至极的清香霎时间化为血淋淋的腥臭,当即有不少人干呕起来。可惜比起其他变化,这只算是小事——
正如当初的纵雾山,周遭无数灰红“秃枝”拔地而起,暗红细根游鱼般摆动。秃枝之上,肉质褶皱清晰无比,泛着活物似的水光。秃枝们挤挤挨挨填满树林,在朝阳下肆意伸展摇摆。它们数量极多,长势极盛,聚异谷本身在山上,视野好得很。可遥遥望去,人们竟无法找到诡异“肉林”的边界所在。
怪异的东西密密麻麻生在四周,压迫感伴随着窒息感不住涌来。轻风吹过,腥臭味一阵接一阵,教人分外头晕目眩。
人群中响起一声声惊叫。看来这回能瞧见它们的,明显不止时敬之一个人。金岚一屁股坐在地上,高手们三五成群,震惊地背靠背挤在一起。施仲雨瞬间拔了剑,曲断云则立于万千秃枝之中,表情之中多了些迷茫。
秃枝之中,尹辞失去了那副仙人似的样貌,再次变成血肉细根混合的诡异“神像”。不过这一回,尹辞能看清自己的模样。
他端详着自己骇人的双手,连呼吸都险些忘记。就算此地没有镜子,他也想象得出自己的异常样貌。这一回,尹辞心中没有恐惧与慌乱,只剩干脆利落的愤怒——贺承安那老东西,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不过此时此刻,托视肉的福,并没有人注意他的变化。
作为众人注意力的焦点,不止气味骤变,视肉本身也完全变了个模样。
玉眼装上的瞬间,琉璃室内的藤蔓登时变了颜色,化作与秃枝相似的黏腻灰红。它们缓慢蠕动,时不时发出粘液摩擦的细微声响。
在这些“肉质藤蔓”的簇拥下,视肉也不再是诱人的仙果样貌。它由碧绿化为难看的紫红,冒着些微热气,活像刚从动物体内掏出的内脏。而在那些紫红色的肉褶间,嵌了百十只不见眼白的细小眼睛。它们个个漆黑如墨,间或一眨,不晓得在看哪里。
这就是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众人一路辛苦争夺的“仙物”。
天没崩地没裂,晴天还是晴天,树林依然繁茂翠绿。没有震颤或巨响,风声鸟鸣声依旧。衬托上面前的异象,这一切尤其让人脊背发寒。
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们由震惊转为慌乱,不知眼前是噩梦、是术法,还是可怖的真实。周遭异象实在太多,妖异之物又太过巨大。剧变之前,人们犹如蝼蚁之于风暴。饶是这里高手云集,也不过是多了几只强壮的蝼蚁罢了。
这种无措感简直要人发狂。
哪怕阅水阁弟子见多识广,他们这会儿也失了清明,只知道抱头蹲地,只敢看脚下的血红污泥。金玉帮门人们更是慌乱非常,噼里啪啦晕了一地,视肉的腥臭中又混上了几分失禁尿骚。
在这骚乱与疯狂之中,尹辞沉吟片刻,一跃而起,踏着树枝向天空冲去。
俯瞰之下,枯山、枯山周边城镇,乃至远方的天地之界,俱是生了密密麻麻、形状各异的“秃枝”。凡人城镇夹在其中,犹如草丛之下的细小碎石。
铺天盖地,莫过于此。
视肉为“仙物”,精气比铸造慈悲剑的幕炎石还足。那么以视肉为材驱动玉眼,则不怕能量用尽,更不会像纵雾山上那般,只能将术法驱动一瞬。当初慈悲剑上的“线索”,很难说是魔头最后的追思,还是炫耀似的提示。
亦或是两者皆有。
尽管不知道那玉眼的来历,但尹辞很是确定,这就是阎不渡真正想要他们看到的。
他要他们看到这世间真实的样貌,视肉真正的模样。从鬼墓开始,这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恶作剧。哪怕化作一捧枯骨,那人也要嘲弄盲目追逐视肉的凡人,以及不知身在何处、将视肉投于此世的“神仙”。
尹辞轻巧落下,停在树顶。他深吸一口气,手触上离自己最近的秃枝。秃枝上的细根顿时亲昵地绕了过来,在他手上一阵颤动,像是要与他嬉戏似的。
阎不渡只管抒发恶意,并未给出确切的答案。那家伙只管嘲得尽兴,八成没有探得真相。这世界的另一个样貌,他们看是看到了……
可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高树之下,时敬之并未动玉眼,由得这异象继续留存。他没等尹辞回到身边,便将视肉摘了下来,取到手中:“按照约定,我先将此物带走了。”
活像他看不到面前的恐怖景象。
那视肉躺进了时敬之的手心,它不时蠕动两下,浑身的眼睛眨得更快了。
周围尽是邪异景象,众人还在惊惧恍惚之中。就算还有部分人保留了神智,仍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有曲断云眉头微皱,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只见黑影一闪,曲断云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炸出一片血光。
时敬之咽喉中了深深一刀,血液顿时喷涌而出。他手上的视肉瞬间消失,被袭击者夺去手里。
“什么名门正派,不过是一群没胆子的怂货。只是吓一吓,便顾头不顾腚了。”
那人嬉笑道,收了手里的短刀。刀柄上挂坠一闪,赫然是一枚山鬼花钱。
闫清率先从异象中回过神,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景象——苏肆正鸟雀般半蹲在木椅背上,就在刚刚,他干脆利落地豁开了时敬之的喉咙。
苏肆没有看周遭秃枝,也没有看手中形态异常的视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闫清,眼眸漆黑如墨。
“这视肉,我暂且收走了。”
苏肆一字一顿道。
“诸位,后会有期。”
第139章 悲痛
视肉被取走,一切再度恢复正常。此刻朝阳彻底升起,鸟鸣嘹亮,林间一片灿烂春光。
腥臭再次成了清香,只有一丝血腥在风中绵延。时敬之软倒在木椅上,涌出的鲜血打湿了他的长发和衣衫。眼看那人出气多进气少,呼吸渐渐微弱下去,场面悲惨非常。
枯山派大弟子姗姗来迟。尹辞从树顶跃下,迅速点过时敬之周身大穴,慌忙不迭地止血闭伤。药箱摔去一边,里面各种金贵药物散落一地,被尹辞不管不顾地又灌又洒。
时敬之双目紧闭,一张脸比冬雪还苍白,气息如同一根风中飘荡的蛛丝。若不是尹辞还在拼力施救,这人已然与尸体无异。
晓得尹辞没内力,施仲雨第一个冲上前,当即灌真气疗伤。金岚这才反应过来,也招了太衡人寻药清地方,空出个方便治疗的台子。
各位高手刚见了诡异非常的景象,神俱是散的,正需要些杂事收敛心绪。眼见人命关天,众人也不含糊,出药的出药,出力的出力,好歹吊住了时掌门一条小命。
闫清站在纷扰人群之中,沉默得如同一截木桩。他遥遥看着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时敬之,眉头死死锁着。
随后他转过头,看向苏肆离开的方向,依旧一言不发。
树丛之中,苏肆以最快的速度前行着。刚逃出聚异谷,他便跨上一匹黑色烈马,持续朝枯山外逃去。如他所料,周遭出现了数道气息,离他越来越近。
“还真是心急。”苏肆哼道,夹了夹马腹,黑马瞬间又快了几分。
他将那六十七两花了个一干二净。趁手法器用了五六两,剩下的全耗在了这匹马上。这算不得顶级好马,但足够年轻力壮,耐跑得很。
视肉则被苏肆搁在琉璃罐里,安安稳稳束在胸口,一丝缝隙也没有留。尽管它恢复了诱人模样,那折磨人的甜香还是没能飘荡出去。
跑到山外,另有一匹枣红马接应——马上女子一身劲装,脸上亦是戴了傩面:“我布好了障眼术法,这边!”
“好嘞!”苏肆嘴角一挑。
骏马奔如雷,风吹得人脸发僵。苏肆紧握缰绳,一颗心渐渐离了面前的模糊景象。
不知时敬之现况如何。
数日前的记忆再次涌现,每当回忆至此,苏肆还是会觉得荒谬至极。
那一日,时敬之特地支开闫清,将苏肆召到身边。苏肆原以为这人又要让他跑腿,原本还打算多讨点跑腿费。谁知时敬之一席话说完,他只恨自己没多长两条腿,四足着地逃离此处。
“你疯了?!”苏肆大喊。
接着他扭头去瞧站在一边的尹辞,指望这人拦住自个儿的掌门情人。尹辞面上没什么好表情,开口却是赞成了时敬之。
“此法确是上策,你好歹是赤勾的赤蝎足出身,晓得怎样巧妙留手。”
疯了,这两人都疯了。苏肆在江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等奇怪的要求。他拧了自己一把,这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留手?你俩可是要我豁开时掌门的喉咙。要做成正经刺杀的模样,得把后续的施救也算上——要是施救出了差错,他可就真凉透了!”
况且时敬之的身子本来就有问题,一刀下去哪怕不死,接着只会雪上加霜。视肉都在手边了,苏肆想不通这俩又要作什么妖。
不作个大死不痛快是吗?
“我要看个明白。”
时敬之语气虽然哆哆嗦嗦,但是足够坚定。
“布局布到这地步,就算我是个可以替代的器具,引仙会也该出手护着点。苏肆,你先行离开几天,记得事先露出些马脚来。要是有人事先碍你的事,那便罢了。要是没有……”
时敬之没说下去,可苏肆晓得他要讲什么。
自己只是个“小人物”。引仙会若有心,阻挠他可谓是轻而易举。但引仙会这样还不动弹,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用了某种异于常规的手段,保证时敬之“不会死”。
再者,时敬之已经对视肉起了疑心。自己顺道将视肉抢走,刚好给了他一个“不吃”的借口。如此既可以腾出研究视肉的时间,也不至于让引仙会摸清底儿。
除了这法子太疯,苏肆挑不出别的毛病。他思索半天,响亮地啧了声:“为什么非得是我?沈朱能使法术,也不是不能动手。”
时敬之微微一笑:“因为你会拿下赤勾教。”
苏肆顿时收了脸上的轻松表情:“我何时下决定了?”
“因为你我都清楚,闫清不甘于缩头缩尾地活。你晓得他的性格,此回上擂台,你猜他那双眼睛能藏多久?”
时敬之紧盯着苏肆的双眼。
“你怕是比任何人都明白,人生在世,不是蜷一起舔伤便成的。要保住友人,手里非得有权力才行……这回赤勾是送到嘴边的肉,要是我没猜错,你与花护法已然商议过了吧。”
苏肆不语,半晌,他才轻笑出声:“掌门好眼力,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今机会正好。他要是放弃赤勾,就只能以一个下人的身份与挚友同行。面对盯上枯山派的引仙会、太衡的追杀门规,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动中的压抑与焦灼。
而他们甚至只是枯山派的下人,连决策都无法插手。
苏肆明面上摇摆不定,心下早已有了答案。他本想将这事按下更久,随枯山派走得更远些。先不说自己对赤勾教尚有恶感,一旦接手赤勾,两人屋脊上说笑的日子怕是无法继续了。
真是遗憾。
“那么你我无妨敞开天窗说亮话。时掌门,这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苏肆的气势暗暗放了出来,话语不再像枯山派下人,更接近于赤勾教少教主了。
“赤勾一直与正道相处尚可,要是在最后关头杀人夺宝,无异于打正道上上下下的脸。就算我不在乎它的风评,它好歹是我手中的刀,我总得用它讨到点好处。”
时敬之笑了。
他看了眼身边的尹辞,声音都柔和了些许:“你接了这桩活儿,好处有两个。第一么,你擅自改动扫骨剑一事,我们不再追究。第二么……”
“据我所知,阎争那边正变着法儿撂挑子呢。你当着正道众人杀人夺视肉,打出名气,正是个吞吃陵教的好时机……苏肆,你想不想当第一个一统魔教的人?”
总之先把陵教教徒们都骗到手,到时候发现有诈,想走就没那么简单了。赤勾一旦接管陵教在各地的分坛,那便是当之无愧的魔教之主。到时别说庇护一个闫清,就算枯山派整个儿逃过来,他也护得。
苏肆咬住拇指指甲,安静了许久,渐渐露出一个带点血意的笑。随即他像是察觉到什么,刚腾起的戾气骤然散了,又变成犹疑不定。
要是一切真能那样轻松,他也不至于被回莲山痴主瞄上。要是堕为彻彻底底的魔教,他如何在三子面前自称“大侠”?
似是看穿了他的顾虑,尹辞平静地开口:“魔教中人本就一团散沙,你要做不惯,事后毁掉也罢。只是江湖不可能只有正道,与其放任歹人自流,不如将‘邪道’抓入手中。”
理是这个理,苏肆一阵纠结。纵然尹辞神通广大,他还能当过魔教教主?这话估计只是纸上谈兵。
于是苏肆沉默片刻,并未接这话茬。他深深吐了口气,径直换了话题:“时掌门的意思,我有一句未懂……什么叫‘不追究我改动扫骨剑’?花护法都不在意,这事儿与两位无关吧。”
下一刻,他便看到那对狗师徒对视一眼,就差在脸上写“就等你问这个”。
……
那一日,苏肆是飘着出的门,脑袋上还多了两个肿包——那小气狐狸说是不追究,到底赏了他两个饱含真气的爆栗。只是旁边站着赤勾教的“老祖宗”,苏肆心惊肉跳立正挨打,一声都不敢吭。
谁能想到隔了百年,还能正面撞见剑主。想到自己先前耍着短刀在尹辞面前嘚瑟,苏肆恨不得回到过去,揪住自己来两个耳刮子。
这都什么和什么。枯山派就是天下第一号贼窝,他当初就该拉着三子赶紧跑!
选这个时间挑明“尹辞就是宿执”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分明是恐吓!是恐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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