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本意只是试探引仙会,自己再没有濒死第二次的机会,非得看清才行。他铆足一口气,几乎是舍了半条命,不管不顾地继续探寻。
谁知越探,一切越是恐怖荒谬。恍惚之中,时敬之只觉得自己如同小虫丈量巨象,这妖异之物似是没有边界。他探得头痛欲裂,几乎失去意识之际,才勉强发觉了这东西的“树干”。
正如根系倒悬,根系末端,这怪物的“树干”亦是深入地底,形状扭曲至极。至于粗细……把大允的广袤国土分作十份,这“树干”的粗细能占十之一二。
再往下是纯然的黑暗,他脑髓近乎沸腾,整个人近乎虚脱,实在探不见了。
时敬之穷尽全力,不过也是探得了妖异一角。他那人造的“神祠根系”稀疏细弱,只有浅浅一层。相比之下如同禾苗幼根,完全不值一提。
时敬之怔怔地浮在黑暗之中,见地上秃枝耸入云端,地下秃枝渐渐粗壮扭曲,并入那难以想象的庞然巨物。只凭一点朦胧的感知,它便压得他无法呼吸。
原来如此。
怪不得尹辞不能使用内力,他的徒弟根本不是个“漏的”。只是甫一融入根须,尹辞的经脉连通了这“倒悬巨木”。饶是尹辞内力如何深厚,往后又如何修习,都不可能将内力运转起来——把一小撮盐洒入滚滚江水,怎能指望江水变咸呢?
不知契机为何,尹辞接上“倒悬巨木”,得了这东西的精气,因此无法正常死去。
……所以国师们以尹辞的躯体为基,仿肉像立神祠。他们一代代试验,照猫画虎地抄了一套汲取精气的“小根系”下来。
历代欲子,就是这套小根系养出的怪物。
可惜人为模仿拙劣非常,自是比不过这天生地养的巨大妖物。凡事过犹不及,精气驳杂非常,又不分昼夜地灌入,欲子非但没能不死不灭,反而比凡人还要短寿。
那些暧昧不明、诡异难解的地方,似是有了答案。
为什么自己血液里的术法复杂无比,不似凡人构筑,只有人工修改的痕迹——那本就是这妖物上扒拉下来改的,自然繁复难解。
为什么大允会有“天厌”的现象——人造的小根系自然粗糙,做不了这样麻烦的事。可若是这样庞大的妖异之物,就算把“没用”的人抽取至死,回馈点精气给精壮劳力,大抵是做得到的。
【禽畜小病小伤,要赶快帮忙治愈。但若治病麻烦,或者伤了根本,就赶紧杀来吃掉,不然只会白白浪费饲料。】
谁能料到,当初北地的闲谈之中,闫清一语成谶。
的确有什么在饲养他们,支配他们。惊鸿一瞥,他“看”得明明白白。
想到这里,时敬之猛然一个哆嗦。
若是这邪异之物再干脆一点,是不是能够短时间内便将人抽干?请神阵,请神阵,究竟请的是什么?……这株“巨木”的存在,历代国师是否早已知情?
时敬之忍不住再次探向那些秃枝。此刻在他心中,它们不再是奇形怪状的滑稽妖物,而是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判官之笔。
怎料这一次再探,还真让他探出几分名堂。
无数根须之中,“倒悬巨木”有两条根分外扭曲,与周遭根系的质感相差甚远。它们色如人肤,其中一条紧临着自己,准是接了尹辞。另一条通向远处,他看不到尽头。
那边连了个怎样的人呢?或者说,那边连了“什么东西”呢?
至于这一株“倒悬巨木”,具体有着何种样貌,黑暗尽头究竟是什么模样。时敬之再无力感知,更无法想象。
只有无比深重的绝望将他没顶。
先前,时敬之以为自己的对手只是引仙会,再不济加上个虚无缥缈的“神仙”。满打满算,大多只是尘世间的平等较量。如今一看,他的对手过于巨大,过于古老,又过于强悍。他连破坏自己“小根系”的办法还没有想出来,又如何对付这天地般硕大的妖邪?
什么江湖,什么朝廷,不过是凡人过家家似的游戏。若是江友岳一开始就知道“倒悬巨木”,若是国师们有办法与那妖异之物交涉。自己不过是天地间的一只蝼蚁,纵然有万千爱恨,也抵不过邪神魔佛的指尖一弹。
愚公移山,尚需要子子孙孙无数光阴。眼下自己的寿数所剩无几,连徐徐图之都做不到。
赢不了。
无论怎么想,时敬之都找不到生门所在。
……他赢不了,想不出任何办法。
现况在前,自己能怎么办呢?若是拒绝视肉,他毫无疑问会死。这死亡并非一瞬,视肉就在手里,自己在死前还要经受连绵不绝的踌躇与折磨。若是不拒绝视肉,他这一路的抵抗,无异于画蛇添足的笑话。
最要命的是,时敬之尚不知道吃下视肉后会发生什么。光是这份暗含希望的未知,就足以生出千百个借口,点燃他所有焦躁的欲求。
万念俱灰之中,一个冰冷的念头将时敬之穿了个透心凉——
要是自己现在也没有人心,这一切该多么轻松。
最初自己只会心无旁骛地求生,如此通过引仙会布下的江湖游戏,坎坷之后取得视肉。这般简单有趣的事情,他不需要顾及任何黑暗,也不需要产生半点疑虑。吃下视肉的一瞬、未知降临之前,他甚至会是无比幸福的。
可他甚至无法去恨尹辞。一想到那人,他满腔戾气绷都绷不住,全泄成了辛酸和委屈。
再或者,就此疯了会轻松一些。无论是自我了断,还是丧失理智,都比面对绝望的折磨要好。如今想来,欲子们似乎注定走上这条路——奢望一个不可能存在的结局,主动踏上自我毁灭之路。
可他还有珍视在心的一点温暖。他还没与那人看花灯,没尝够放下重担、与人相依而活的滋味。他不想死。
……他无路可走,偏偏又不能停下。
在这窒息般的绝望之中,时敬之睁开了双眼。他的嘴唇干裂,喉咙处还留着阵阵痛痒,半个字都说不出。看到尹辞关切的眼神,时敬之还没想好摆出怎样的表情,泪水便自行潸然而下。
真丢人,他想。
可他就是止不住那些眼泪。对方柔和的注视下,所有的绝望与委屈似是决了堤。实在控不住情绪,时敬之便不管不顾地动起肢体,拼命抱住尹辞,借此从世间逃离片刻。
尹辞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绝望,并未催促或询问。那人只是轻声说着话,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所谓似的。
他受尽折磨的心上人,尚不知这“不死不灭”背后藏着怎样的荒唐。也不知这大好河山的另一面,到底是怎样邪异的景象。
时敬之吞了口唾沫,喉咙一阵撕裂似的痛。他将尹辞抱得更紧,终于吐出了一个干哑的词句。
“兀自放弃,单单留你一个人。”
他眼泪还没擦净。
“我怎能……甘心。”
第141章 悬木
听完时敬之强忍疼痛、断断续续的描述,尹辞久久不言。
夜风徐徐吹进马车,温凉干爽。夜色清透如水,天上一轮圆月当空。两人紧挨在一起,这本该是令人无比安心的一刻。
然而他们连这最后的宁静也无法安享。
“不必再说。你脖颈伤口未好,小心扯裂了。”见时敬之带着还没好的伤,仍挣扎着想要开口,尹辞伸出两根指头,按住他的嘴唇。
时敬之受了莫大打击,身心俱是虚弱不堪。他半躺在逼仄的马车之内,紧紧靠住尹辞,似是半步都不想离开。
这个状态,尹辞再熟悉不过。二十四年过去,他们的状况似是完全颠倒。如今深渊边沿的人成了时敬之,自己须得抓稳他才行。
“我再重复一遍,你看可有疏漏。你只需眨眼就好,一下为是,两下为否。”
尹辞任由这人贴着,没露出半点不耐或轻蔑。
“大允地下生了棵‘颠倒巨木’,它汲取万物精气,其中以凡人为主。为了保证精气充足,它靠‘天厌’去劣存优,豢养牲畜似的养人……照这个情况来看,那罗鸠也有‘天厌’,它们极可能也有这样一棵‘妖树’。”
时敬之下意识想点头,喉咙处登时一阵剧痛,他吓得全身一僵,只好眨了眨眼。
“精气足而生妖。不说你的状况,源仙村内亦是满地妖材。这样看来,那些零散出现的‘妖怪’与‘妖材’,不过是靠了天生体质,从妖树处得了更多的精气。”
要是妖材、妖怪都是受那巨树影响,一切便解释得通了——要说那些回返的精气就是“饲料”,他们只是适应性更好、长势格外喜人的“意外”。
时敬之显然也想到了这里,他的目光黯淡下去,有气无力地眨眼。
尹辞却笑了。他起初只是微笑,随后笑得越发畅快。美人笑于月下,本是赏心悦目的景象。可想想月下藏了些什么,时敬之只想打哆嗦。
难不成此人受了过头的刺激,又要走火入魔?时掌门险些就地弹起来,将人未雨绸缪地抱紧。
然而尹辞只是兀自笑了很久,顺手拍拍时敬之的背。
“师尊向来是个人精,怎的这种时候转不过弯儿来了?”
这人不但没有绝望,反倒用上了调侃的语气。时敬之迷茫地松开尹辞,对方照旧是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瞧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他的绝望不知何时散去了一些。
“那‘妖树’若有神智,何必由着我这个后患无穷的祸害到处跑。再不济,贺承安与它打个招呼,叫它来处理我便是。而今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可能性只有一个——”
尹辞轻松道。
“它灵智未开。”
如同三伏天得了杯冰水,时敬之身上的焦躁昏热瞬间散去。
妖材、妖怪之流,千年之前便有传说。然而仙酒与欲子,却是大允开国后才出现的。无边黑幕背后,站着的未必是妖树本身。
想来也是,一般人家饲养家畜,也不会让家畜事倍功半地乱做杂事。
要是那东西有灵智,哪需要凡人费尽心思“请神”?又哪需等人搞什么“百年大业”?只需瞄准有权有势的人,把“不死不灭”的奖赏一挂,自是有人上赶着替它照料“牲畜”。若是人心变了,换一个更听话的就好。
那“倒悬巨木”,没准真的只是一棵巨木罢了。
正如这大地上的一切树木,根系汲取养肥,顶上抽枝延伸。它们以自己的道理生存,却全无思维性情可言。若无人插手,它不过是在一方造就“天厌”,从其余生灵那里掠夺精气而已。
与田间杂草、仓中硕鼠无异。
这个想法浮出的刹那,时敬之飘忽的魂灵落了地。他在行李中摸索半天,摸出陈千帆的记录簿。继而取了炭条,在记录簿的空白处快速书写起来。
见时敬之表情平静下来,甚至透出几分狠戾。尹辞探出头去,赞赏地吻了下对方的唇角。
【引仙会养欲子,以视肉饲之,何解?】时敬之露出一丝微笑。
“按照阎不渡当初的说法,食视肉而成仙。若说成仙有不死不灭的好处,估计也就变成我这样的境况……八成与妖树脱不了干系。”
尹辞思忖道。
“欲子智谋过人,为人中精怪。然而大多狂傲重欲,难以掌控。那视肉之中,怕是暗含了操纵人心的手段。”
这话其实已然有所保留。被强行掌控还算好,怕就怕人心都给抹了,变成满心忠诚的傀儡。
至于忠诚于谁,为谁所用,那就难说了。
毕竟上百年养出个完美的欲子,也没见引仙会怎样谨慎。他们甚至没在时敬之面前唱红脸,不在意以敌对态度出现。要是视肉只有长生之效,时敬之吃完走人,百年大计岂不成了笑话?
这样一想,阎不渡当初不愿吃视肉,怕是也看穿了其中的小把戏。
时敬之像是摸透了尹辞的想法,他兀自扯了个苦笑,又写下一句。
【我与你想法相若。那妖树恰恰生有两条人肉根须,要是推测是真,上个服下视肉的人兴许还在。事不宜迟,必须尽早找到那人。】
“嗯。”
时敬之面容仍带着重伤后的惨白,看此人心力交瘁,尹辞本想暂且告一段落。
他们的苦难,追根究底源于人世。既然知道了那古怪妖树没有神智,他们集中对付引仙会便好。如此一来,时敬之也不至于被恐惧绊住手脚。
他捋了捋时敬之的背,示意对方休息。谁知时敬之一双眸子隐在黑暗之中,依稀透出些冰冷来。
他摸了摸喉咙上的伤口,随后定定地看了会儿尹辞,一字一顿地在簿子上继续写——
【枯山无木,斩草除根。一朝打草惊蛇,不好再下手。】
尹辞不禁失笑:“写什么呢,还想一口吃个胖子不成?先毁了那百年大计,保住命是正经。至于那妖树,从长计议也不迟。”
时敬之抿住嘴巴,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这回伤口没痛,他舒了口气。
尹辞的双眼里有了活气和眷恋,而时敬之晓得它们的来源。按照尹辞的性子,怕是只想保自己一世平安,将对付妖树的事放在他死后处理。
他尹子逐一个人处理。
【我贪得无厌,想与你白头偕老。】
时敬之写完后,将“白头偕老”四个字用力圈了起来。
尹辞见心中所想被撞破,表情一时有些僵硬。他哑然片刻,又试着拿出长辈的气势:“方才你还骇得要命,这会儿倒不介意了?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你少想些不切实际的……”
这回时敬之没有写字,他清清嗓子,径直打断了尹辞。
“不,我还在害怕。”
他的声音细小而沙哑,却饱含欲子特有的疯狂。
“可是我想一起毁了它与引仙会,与你无所顾忌地活……想得不得了。”
国师府上,神祠之中。
这是曲断云第一回 踏入此地。比起外面灯火通明的神祠,这里显得阴暗许多。只见火光颤抖,黑影随之摇动。静心安神的熏香味道浓厚,燃了不知多久。曲断云细细一辨,竟在其中辨出了镇痛药方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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