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咕咚咽了口唾沫:“阿辞,你认真的?”
禁地近在咫尺,尹辞懒得演戏打太极,直奔重点:“神女已经对咱俩起了戒心,就算现在能逃出去,咱们也很难弄到其他信息。师尊,来都来了……”
时敬之一时分不出是上面的手网可怕,还是对着这场景说“来都来了”的徒弟更吓人。
只是尹辞说得确实在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时敬之并不想在源仙村度过余生。他又抬头看了眼手网,深吸一口气:“吊影剑借我。”
两人空中笨拙地换了个位。时敬之一手药到病除旗,一手吊影剑,他将它们交替插进岩壁,稳稳下降起来。尹辞则搂紧师父的脖子,余光警戒着四周。
越往下,白衣怪物的数量越多。它们安静地吊在铁链末端,大小各异,由几十变成上百。随着两人深入,肉腥气越来越重,熏得人反胃不止。
也不知道时狐狸的鼻子受不受得住。
不知往下爬了多久,两人终于看到一丝微光。
这深不见底的禁地终于到了头,远远看去,坑洞底部生着无数形状古怪的东西,看形状像巨大的枯莲叶。碧绿液体从未知处涌出,顺其脉络宛转而下,在禁地底部积出薄薄一层水来,映着柔和的粼粼青光。
水底铺着深色淤泥,其中似乎夹杂了什么东西,只是距离太远,两人看不真切。
在这众多“枯莲叶”包围的浅塘正中,凸起一座石头做的畸形“莲蓬”。
它的凹凸与寻常莲蓬相反,整个如同空碗,其中盛满泛光的青翠液体。碗中竖了不少圆柱形石台。它们顶端高于液面,大小不一。自上而下看去,勉强能看作暗色的“莲子”。
时不时有液体从石莲蓬边缘溢出。它们断断续续地流淌,瀑布似的落入下方水面,碰撞出汩汩水声。
这是坑底唯一有活气的景象,其余万物凋敝凝滞,有种奇妙的静寂感。
见识过鬼墓二层的吃人湖水,时敬之不想沾上任何未知液体。他借力旗杆,踏壁而起,朝“莲蓬”最外围的石台冲去。相比初遇,时敬之动作协调了些,他甚至抽空换了个姿态,将尹辞打横抱在怀里。
只是着地着得不太理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时掌门虽然苦练了几日外功,熟练度仍差一点。若不是徒弟在下面当了垫子,时敬之险些以脸刹车。
两人将将停在方圆不足一丈的石台边缘,差点骨碌碌滚下去。
尹肉垫被时敬之束在怀里,不好动弹,被碾了个结结实实。他双眼罕见的冒了金星,一时什么都不想说。
时敬之差点把徒弟擀成包子皮,方才的怒气烟消云散,他挺不好意思地爬起来:“阿辞,为师刚刚……哕!”
他半句话没说完,脸色一变,扭头便吐。
尹辞翻身而起,一眼看到时敬之呕吐的缘由——
是人。
那翡翠般剔透的液体之下,躺了不少人。莲蓬石碗里有数十人,周遭浅塘内则多达上百。
不,“躺”这个词或许不太确切,那些人早已没有了人的模样。他们赤身露体,像是由最软的彩蜡塑成型、又缓慢烤化,躯体搅成粘稠的糊状。一具具肉身沉积水下,暗红肌肉翻去外侧,与内脏混成一团,仿佛某种怪异的红泥。
可他们还活着。
不少眼球还未完全融化,在骨头夹缝里缓慢转动。扭曲的心脏浮于皮肉之上,艰难地鼓动着。变形的皮肤间,血液还在极缓慢地流淌。
尹辞不知道这些人还有没有意识,他希望他们没有。
这并非他所追求的死路。
时敬之原地吐了半天,终于缓过了神。青光照耀下,他的脸色与死人差不了多少。
“我闻到了柳婶。”时敬之有些发抖,“我给她上过药,我记得那药的味道。”
此刻尹辞没有拿他开心的心思。时敬之才二十七岁,不是什么思维扭曲的疯子。猛地看到这样的场景,承受不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见多识广如尹辞,也悚然了一瞬。
鬼墓奇诡,然而种种怪异尚未超脱“善恶人欲”的范畴。眼前的东西则不同,无论它是什么,它必然不是由人所做。
尹辞默默捱近,让时敬之头埋进他的肩膀。时敬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紧紧拥住徒弟,深呼吸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顺过气来。
知道了浅塘红泥的正体,空气中的腥气让人格外恶心。
“嘘。“尹辞拍拍他的背,“我命硬,专克妖邪,师尊还记得吗?”
“记得。”时敬之擦擦嘴角,虚弱地笑了笑。“现在我知道相思豆是怎么回事了。白苇他……他可能在这里。”
非生非死,因而相思豆未成灰,也无法维持原状。
像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混沌的阴影中,突然传出一声细小的哽咽。时敬之陡然一僵,他不确定地提高声音:“引灯?”
哽咽顿时变成了委屈的嚎啕,这下两人听得非常清楚,那确实是属于女童的声音。那声音从最中央的石台传来,离他们不算太远。
师徒两人正站在边缘小石台上。时敬之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始向石莲蓬中央前进。
荧光微弱,相隔咫尺,阴影便能将事物面貌吞个七七八八。由此看去,其他石台上立着些人影。那些东西一动不动,身高在九尺左右,绝不是小姑娘的大小。
若要前往最中央的石台,两人无法避开它们。
师徒二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谁都没有贸然行事。时敬之没敢燃起金火,生怕惊动它们。两人屏气凝神,避开一个个诡异的剪影,只凭借薄弱的荧光,蹑手蹑脚地挨去石台中心。
到了中央石台,确定四下安静,时敬之终于松了口气。
地处坑底正中,荧光稍微亮些,他们终于看清了中央石台的全貌。
石台上立着一座未完成的高大神像,引灯正在神像脚下抽噎。她蜷成暗红的一小团,一动不敢动,仿佛滚落在地的一枚供果。
别说年幼的引灯,看清那神像后,时敬之都不怎么敢动弹。
那神像高约一丈三尺,相当庞大,是允朝常见的尺寸。他们甚至认得塑像的模样,那模样也极为常见——神像塑的正是大允的国教神明,帝屋神君。
可它并非寻常的泥塑神像。
它的骨架并非铁或木,而是货真价实的人骨。
它不知用了多少人的骨头,结构精巧而对称。臂骨成排,腿骨成束。盆骨整齐嵌合,肋骨彼此交叉。不同大小的颅骨串成一串,堆叠得错落有致。就连人齿也成了塑形的道具,密密麻麻嵌在一起。
骨面附着了肉膜,血管与肉筋难分难舍,将神像骨架紧密地缚在一起。粘稠的活肉泥盖于其上,被一层层压平压实,塑出神躯与神衣。为了保证活肉不变形,肉泥里还混了细小的淡绿色细丝,与柳婶双目中涌出的一模一样。
精细搭好的骨架腹中,一大团心脏搅在一起,跳动得又轻又慢。肉泥中间或露出几只变了形的眼,通通目光涣散,如坠睡梦之中。
……一具活着的肉神像。
眼下它仅塑了一半肉身,半边栩栩如生,半边森森骸骨。像上种种细节也未深入刻画,明显是个半成品。它的头颅上没来得及雕琢五官,只分出了大致的结构,肉泥松散地绷着,纤细的血管清晰可见。
神像微微垂头,动作带着与神女如出一辙、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悯感。
引灯倒在这庞然巨物脚下,她左边的手臂不知碰了什么,已经变了形,隐隐透出肉泥的质地。
时敬之上前两步,试着去抱她。只见一道青光闪过,他不知激活了什么法术,整个禁地之底刹那间一片光明。强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晃得人眼睛刺痛。
一切阴影消弭于无形,禁地全貌现于眼前。
尹辞没来得及观察四下细节。先前黑暗浓稠,他们仅能看见荧光所照之处。如今万物现形,给众人濒临崩溃的神经添了最后一根稻草。
肉神像之后,露出一个真正的庞大神像。
神像嵌在洞壁之中,只露出巨大的头颅和部分上半身,若非头颅大半嵌于壁内,这座神像能把坑洞整个堵死。
它必然不是人类塑成的——此像由无数树根虬集而成,未见任何刻意干预的痕迹。
神像微微俯着上身,似是在观察众人,强光照亮了它树根结成的五官。
帝屋神君面相似男似女,丰腴秀丽。只是和庙宇中所供的神像不同,此像眉目间毫无慈悲,仅剩无边漠然。之前那些细长手臂垂在神像边缘,蜷曲扭动,犹如垂死的幽灵蛛。
时敬之旗杆撑地,目瞪口呆。他整个人摇摇欲坠,好歹最后勉强站住,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面色煞白,口中喃喃:“下来早了,该让闫清先算一卦的。再不济也要带上那鹅。”
尹辞则默不作声。
他站在肉神像正前方。从这个角度看去,两像相衬,竟有种诡异至极的美感。
前有零星骨肉,后有漫天草木。世间众生景象,也不过如此了。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尹辞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似曾相识。这里明明不会是他的葬身之处,却恍若某种归宿。
何等荒谬。
第36章 业火
树根巨像俯视而下。时敬之生出种怪异的错觉——此刻他们像极了罐中蛐蛐,正被人从外头打量。
好在无论是哪个神像,都没动弹起来的意思。时敬之原地哆嗦了会儿,缓缓认命。
一不做二不休。他挪了几步,抓过引灯。
面前景象骇人,小姑娘吓软了腿。好不容易碰着个活人,她顿时抱紧时敬之的大腿,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自从见到树根神像,尹辞便怔愣在原地。听到女童惊惧的哭喊,他才勉强回过神。
“神女大人骗人。”引灯哭哑了嗓子,“姐姐在这,哥哥也在这。他们根本没有登仙。”
时敬之与尹辞对视一眼。
时敬之:“别哭……引灯,你是怎么下来的,还记得么?”
“我、我梦到姐姐在哭,我想去安慰她。可她好像看不见我,我就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引灯鼓足勇气,稍稍抬头,指向离神像最近的石台。
“掉下来的时候,我醒了。是哥哥救了我,哥哥他在这……”
先前被树根巨像吸引了注意力,两人这才注意到四周的石台。
每个小石台之上,仍立着肉神像。
它们通通面向中央石台的大型肉神像,如同朝凤的百鸟。比起最中间那座,它们个头小了许多,精致程度也相差甚远。小神像同样由人骨支撑而成,制作略嫌简陋,不少细节失真和变形,简直就像……
“试做品。”尹辞轻声道,“是泥像小稿。”
眼下状况明晰了不少——有人在禁地之底建造肉神像,而且建得分外用心。该神像以树根巨像为蓝本,制造过程中还要试做无数肉泥小稿,保证成品毫无瑕疵。
试做神像脚下堆着厚厚的白布,还盘了数条锁链。怪不得苏肆说白衣怪物“内脏外露”,它们原本就由活肉铸就。变形的肉像不好示人,才用白布缠好,绳索缚紧。
做完前充当泥稿练手,练完手还能当傀儡使用,此处“神仙”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鉴于源仙村居民对一切毫不知情,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一个——
此情此景,无疑是神女所为。
可她又为什么塑造此等妖像?肉神像到底有什么用途?树根巨像长满爬藤,看着已有数百年历史,它又是从何而来?
尹辞独自流落世间三百余年,一切非但没有明晰,反倒愈发黑暗。除了妖怪、妖材这等皮毛,他对世界的“另一侧”似乎一无所知。
眼前诸般情景,比他的噩梦还要荒唐。
想到噩梦,尹辞又忍不住摸向面庞。这回他的五官还在,脸上没出现那些诡异的根,鬼皮衣熟悉的触感从指间传回。
时敬之静默了许久。终于,他从骨髓里榨出几分沉稳,半蹲下身,双手扶上引灯的肩膀。
“引灯,你方才说‘姐姐在这,哥哥也在这’……你能与他们交流吗?”
引灯使劲摇头,抹抹脸上的泪:“他们不、不能说话,可我就是知道。”
她指指中央石台的肉神像,又指指不远处一尊神像泥稿:“那是姐姐,那是哥哥。我能感觉到,他们就在这里。”
人道幼童有灵,鬼眼未闭,或许指的就是这种情况。无论哪个神像,都是一派血肉模糊,不知道这孩子怎么认出来的。
尹辞在心中快速计算。
只要把引灯带上去,再当众扒光一个白衣怪物,村人肯定能发现问题——到时煽风点火一番,至少会有人自愿把他们送出去。
这也算一条路。
……只是他们眼下要操心的,并非这个问题。
神女心知禁地下的秘密,却还是放他们进来了。想走,恐怕没那么容易。
时敬之显然也在考虑类似的事,他原地踱了一圈又一圈,努力无视四周的肉像。
“阿辞,我背上你,你再抓住引灯,我们爬回去试试……看……”他眼睛余光扫了什么,整个人僵在原地,后半句越说越抖,最终收在一声呻吟里。
引灯顺着时敬之的目光看去,她发出一声不似人的悲鸣,活活吓晕在地——
树根巨像缓缓动作,不,动的并非巨像,而是树根中钻出的巨大虫妖。巨虫在巨像上缠绕滑动,带出噼里啪啦的土石落雨。少顷,它定下位置,头颅朝众人所在的位置垂下。乍一看,树根巨像上仿佛盘了根腐烂的肠子。
鬼知道他们坏了哪条规矩,惊动了这东西。
离得近了,师徒俩不得不看得更清楚。
那巨虫躯体棕红,外皮坚硬粗糙,质感接近老树皮。它头上有三个漆黑孔洞,不见眼球。孔洞之间裂着“人”字缝隙,将它整个头颅分作三瓣。缝隙之中,焦黄的利齿参差不齐、密密麻麻长成一片,形状像极了人类的牙齿。浊黄的涎水混了泥土,滴滴答答地坠下。
巨虫在坑道内盘旋,把岩壁堵得死死的。那些细长的手状物被剐蹭下来,他们这才看清它们的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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