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尹辞自然地上前,将人拥入怀中,再一剑扫去袭来的树根。时敬之比他生得高些,此刻软了脚,倒也挡不住他的视野。
神女在半空结出个树根平台,正喘息不止。
“可惜了我那鬼皮衣。”
刚失去大量血液,尹辞通体冰凉。时敬之背靠在他透湿的胸口,一股股舒适的热度传了过来。尹辞惬意地眯起眼,剑气更凛冽几分。
“师尊,我既然带你进来,肯定也要送你出去。别为这事生气了,好不好?”
时敬之的震惊与憔悴混作一处,脸苍白得吓人。他握紧尹辞的手腕,声音哑得听不清,尹辞只能看出他的口型。
“……阿辞?”
尹辞笑了笑:“徒儿不孝,来得晚了。师尊疲乏,不如我去将那神女斩来,给师尊解解闷。”
他没等时敬之回应,只是轻轻把人放下。随即尹辞脚点石台,直朝神女冲去。
江海起潮,凶刃出鞘。往日锋芒尽敛,如今自一剑而出,带了几分弑神诛祇的威势。
神女骇然,如果说时敬之尚是未长成的凶兽,这次袭来的就是货真价实的煞神。她看过那么多仙缘,却偏偏在这一人身上走了眼。
此人面貌冰寒如玉,气势又凶邪似鬼。无论怎么看,都不比底下那个差。
她急急忙忙召唤树根,试图故技重施、以根制敌。谁料这次根系不听她的指令,竟是动也不动,周遭虫卵也止住攻势,现出模糊的迟疑。
不知为何,她只得靠自己了。
神女咬牙切齿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她一句话没问完,胸口便冒出一点漆黑的剑尖。那人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不知何时闪到了她的身后,果断送出一剑。
她震惊地望向胸口的伤。下一刻,她的四肢关节也多出了极深的口子。墨色剑刃纷飞如蝶,最终温柔地停在她的脖颈,剑刃上还带着她自己的血温。
神女瘫坐在树根平台上,无法动弹分毫。这人绝对是个杀人老手,动作没有半分多余。他连句话都吝啬,上来便断了她所有念想,只给她留下一条舌头。
神女有些后悔——此人招式间不见内力,若是留下那条守根蛰,自己也不必如此狼狈。见时敬之力尽,她防备放得太早了。
可惜世间哪有后悔药。
尹辞静立在她面前,剑意如铁,不见半点怜香惜玉,更别提敬畏之心。
“放心,我还不会杀你。这里着实有趣,我有事要问。”尹辞声音温润,可这温润配上森森杀意,显得尤为瘆人。“不可答非所问,不可缄口不言。如何伤人最痛,我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
说到后半句,那森寒无比的压迫感中,隐隐泄出一丝玉石俱焚的绝望。神女突然有些恍惚——这人凄怆压抑至此,怎么可能还活着?
神女一迟疑,剑尖便刺穿了她脖颈处的穴道,剧痛汹涌而来。
尹辞:“肉神像是什么?树根巨像又是什么东西?”
神女神色变换一阵,竟笑了起来,开始自说自话:“好得很。你资质上佳,加上下面那个,神像不需要再攒材料了。”
“答非所问。”尹辞叹道,剑尖微动,又豁开一片血肉。
神女咽下一串惨叫,阴恻恻地看着他:“既是仙家,自然受得住疼痛。小子,不敬鬼神,你必有报应。”
“报应?我早就遭了报应……来,重答。我那小师尊还要歇息片刻,我们有的是时间。”
神女笑了,露出沾满血的牙齿:“是么?”
这回她没用树根攻击尹辞,树根猛地冲出,直直击中她自己。神女被撞退数丈,跌上她身后的肉神像。
神女没有像白苇那样整个融入神像。她只舍了半边身子,腰部以下化为肉泥,填入神像空缺的骨架。
骨架彻底被掩盖,肉神像端庄地坐着,一侧接了半个活生生的人。神女皮肤莹白,衬上暗红的巨像,如同枯枝上的一枚花苞。
只是她的状态不太对。
神女面容扭曲,长发缭乱,目光呆滞了不少。她的衣物被火烧过,又吸饱鲜血,它们紧贴在她的身上,宛如腐烂的皮肤。
她垂着双臂,声音喑哑:“区区凡人,也敢挑衅真仙,你们跑不了的……”
“还能说话,那就好。”
剑刃起落,连带着神像半个头颅,神女一条手臂被瞬间斩去。头颅与手臂滚下树根台子,朝禁地底部砸落。
希望他那便宜师父别瞧见,省得又吓个半死。
尹辞微笑着横过剑,准备再次废去敌人的行动能力。下个瞬间,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神像在复原。
无论是神女的手臂,还是缺了半个的头颅。它们的断面伸出无数血红细根,缓缓结成一团,慢慢恢复原貌。
没有人比尹辞更熟悉这幅景象。比起尹辞自己,这神像恢复得慢而笨拙,恢复方式却无疑同出一辙。
刹那间,某种恐惧攫住了他。
扫骨剑起,血肉横飞。
神女不惧疼痛,尹辞也就不再留力。他近乎疯狂地切斩神像,仿佛要粉碎另一个自己。残肢噼里啪啦滚落,似乎无穷无尽。
神女笑得和缓而怨毒。
她伸出双手,反复咀嚼尹辞的话:“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与神像又融合几分,根系终于再次苏醒。它们随着神女的动作聚集,蓄势待发。尹辞的剑却逐渐慢下来,直至停滞。
神女只当他绝望了:“放弃确实轻松些,我先化了你,再去寻你的师……”
一道金火凌空射来,直中神女前胸。
不知何时,时敬之缓过气力,竟鼓足勇气爬上了高台。
他攀在台子边缘,将旗子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插,一副要找徒弟讨说法的架势。然而看到那近在咫尺的合体神像,时敬之面色一青,又缓缓从台子边缘消失。
“打扰了。”他诚恳地表示,眼看就要爬回去。
尹辞叹了口气,剑尖把那狐狸一勾,挑了上来:“师尊来得正好,我刚想下去寻你。”
时敬之目光扫过恢复中的神像,满地的肉块,停在徒弟陌生的脸上。他喉咙中咕噜数声,只挤出一个惨烈的“不”字。
尹辞再次揽过师父的腰,又握住他的手腕:“师尊,拿剑。”
体温相叠,时敬之镇静了些许,终于再次说起人话:“阿辞,这到底——”
“肉神像上设了机关,它能再生,速度却不怎么快。若以阳火及时焚烧,说不定能破了它的再生术法。”
尹辞声音沉静,仿佛此事从头到脚与他无关。时敬之动作稍僵,不知听没听进去。
听到这话,神女脸上骤然闪过一丝紧张。尹辞垂下目光,心中没有多少欢喜。
见它恢复得磕磕绊绊,他赌神像尚未完成,做不到完美的再生。至于怎样的破坏对“再生”最有效,他恐怕比神女自己还要明白。
比起留下她,逼她交代,尹辞已经寻到了更有价值的事物——一个明确的方向。
他有近乎无限的时间,不愁找不到蛛丝马迹。相比之下,如今他更关心另一件事。
未完成的肉神像,真的能被破坏么?
“师尊,我来挥剑,你来覆火。”
尹辞挨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擦过时敬之的耳朵,滑入他的脖颈,透出一丝蛊惑的味道。
“来,我们彻底毁了这里。”
第38章 真仙
阳火并非举世罕见之物。
阳火对妖邪格外有效,大门派又免不了接触到除妖之事,手里都存了能生阳火的法器。只是法器生火,火焰驳杂,比不过精气生的纯粹。
尹辞曾用法器燃起阳火,把自己烧成飞灰。阳火破坏力极强,他本以为能成功死去,却在半月后于一片骨灰中重生。
阳火不纯,看来是行不通的。
可要说精气生火,做得到的人就少了。就算能找到人,正常人内外兼修、精气有限,哪怕强如施仲雨,也只能关键时刻以火覆剑。也就时敬之这种内力怪物,才能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浑身冒火的炭球。
如果是时敬之,是否能让他骨灰都不剩?
便宜师父身份成谜,天赋百年难遇,又正巧与他一同追寻视肉。说不定这就是天命给他的答案,这就是注定送他最后一程的人。
尹辞手上加了几分力,将时敬之牢牢捉着,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
时敬之能力卓绝,人却太过年轻。此刻时狐狸精疲力尽、惊骇欲绝,他可以趁虚而入,给他的小师尊添几分暗示,将人玩于股掌之上。
人在脆弱之时,最容易被支配。作为曾经的领导者,尹辞对这套手段再熟悉不过。
“师尊。”尹辞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拒绝的劝诱。
时敬之的恐慌终于散去。他没有放松肢体,只是定定看着神女伤口恢复,连哆嗦都忘了。
“师尊?”尹辞放软声音,手上力道又大了不少。
时敬之依旧没有动作。
终于,神女从烧灼的痛苦中缓过气。肉神像端坐原位,周遭树根剧烈蠕动,自四面八方激射而来。尹辞刚想御剑防御,另一股力量突然爆发。
时敬之反客为主,他身子一侧,扭过尹辞的手腕。继而剑气成圈,将逼近的树根劈得粉碎。金火在剑身上跃动,没有先前那般浓厚,却也散发着孤注一掷的决意。
“再生。”时敬之继续盯着肉神像,口中喃喃。
尹辞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扯,整个撞进时敬之的怀里。
原来如此,他不该把话说得太早。听到“再生”二字,怪物瞬间化为猎物,时敬之全然忘记恐惧为何物,脸上只剩专注与执着。
尹辞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姿势,他想要挣开,却发现自己被时敬之牢牢按在胸口,动都无法动一下。
“阿辞,你要金火,我给你金火。不过,要按我的意思来。”那股支配者的气势又隐隐出现。
“就差最后一步,师尊,迟则生变。”
“我还有事要问她。”
尹辞心中一哂。神女不畏疼痛,这狐狸未必有逼她开口的能耐。不过既然师父打定了主意,他也不是不能再等片刻。
没办法,谁让自己生不出火来。
时敬之一只手搂紧尹辞,一只手快速出剑。果然,金火烧灼后,肉神像的伤口恢复几乎停滞。情急之下,神女召出更多树根,却被时敬之的金火通通隔绝在外。
空气中满是湿木燃烧的气味。
尹辞仍挣不开师父的怀抱,他没再强求。横竖他不打算在时敬之面前受伤,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冷玉般的指尖划过时敬之小臂,间或一点,为他的师尊挑出更合适的出剑方向。两人黑发披散,混作一处,缠绕出几分缱绻。
尹辞全身上下只剩一件白色长衫,它被池水浸得透湿,连带洇湿了时敬之的前襟。湿布料被两方体温焐热,使人恍惚间有种肌肤相贴的错觉。
时敬之的心跳相当有力,克服恐惧后,他的剑越来越稳。
一道道光芒闪过,神像皮离骨散。精致的衣褶变了形,丰润的四肢扭成一团。
时敬之很是耐心,他将它层层剥离,如同剥开一朵花苞。他手上削着肉,一双眼黏在那些新生的伤口上,似乎在观察它们的愈合速度。等看够了,他改削为刺,又开始查探神女的反应。
这种戏耍似的行为彻底激怒了神女,她以根为矛,朝时敬之射去。时敬之没有躲,那支根矛从他脸侧划过,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
“你打偏了。”
神女声音尖利:“住口。”
“神仙也会打偏么?自从你下来,我便发现了,你的手一直在抖,和真正的老人一样。所谓仙家不老,原来只保外貌?”
“住口!”
“息庄人在附近生活多年,如今才被你拉来做泥稿,还做得歪歪斜斜……你之前造像,应是不需要泥稿的吧。”
“你人老手抖,无法顺利造像,又舍不得这个位子。所以你才略施小计,借白苇阿露之事毁了息庄,取得大量凡人练手。”
神女明显被戳到痛处,胸口剧烈起伏,肉神像也微微晃动:“混账东西,你——”
“你不是神仙。”瞧见对方的反应,时敬之将剑一挥,下了结论。“如此状况,你应当只是个常饮仙酒的凡人。就算容颜不老,内里也只比一般人老得慢些。你做这些事,可是为了引仙会的仙酒?”
神女呼吸一窒,头一回露出彻底的怒相。
可惜愤怒没能帮到她,反而让她的攻击乱了章法。燃烧的树根之中,肉神像被时敬之越斩越碎,渐渐不成模样。
随着神像破碎,树根的攻势也弱了起来。
神女见大势已去,即刻舍像逃跑。然而愤怒扰乱了她的头脑,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事到如今,神女来不及为自己塑好下身,肉泥渐渐抽出,堆成一团蛞蝓似的软泥。她勉强攀附于树根之上,正想朝上爬——
吊影剑毫不留情地穿透她的后腰,将她钉在树根上。
时敬之终于放开了尹辞,他顺了顺徒弟的长发,目光晦暗不明。尹辞刚要说些什么,他又转了身,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向神女。
神女没力气愤怒了,她露出一个灰烬般的苦笑:“还没问够?肉神像损毁,我已有死志。不管你想问何事……别痴心妄想了。”
时敬之只当没听见。他拄着旗杆走近,身体前倾,冲神女低声耳语了几句。神女开始还一脸淡漠,可是听到后面,她逐渐变了脸色。
愤怒烟消云散,她的目光里只有恐惧。
“你想知道什么?”半晌,神女颤抖着开口。
时敬之:“这肉神像是什么,为什么能再生?”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只是听命行事。它需以有仙缘者做原料,去粗存精,慢慢打磨而成,像成后自会有人来取。至于再生……这是帝屋神君像,自然受帝屋神君护佑,享无边法力。”
时敬之失望地啧了声,神女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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