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虫卵。
虫卵有半个人大,卵壳坚硬,呈纺锤形。一端可以轻松扎入土岩,一端连着细长的手臂状结构,能够自如爬动。它们成千上万,安静扎在树根神像身后,如今被巨虫一扫,虫卵接连不断地跌入水中,
虫卵们貌似对池中人肉兴趣不大。它们成群涌动,又扎入巨虫的粗皮中,变形的手凭空乱抓。
遗憾的是,这亲子相聚的感人场面并没有打动时敬之——时狐狸眼神游移,看起来恨不得当场自我了断。
相比之下,白衣怪物简直清新可人。
可惜事已至此,他们早就没了退路。
时敬之试图以阳火覆盖旗面,整个人却宛如浸湿的火折子,半天打不出一个火星。那巨虫张开满是齿的嘴巴,时敬之看起来又要呕吐了。
尹辞无可奈何:“师尊!”
听到徒弟的呼喊,时敬之清醒些许。他咬紧牙关,把晕倒的引灯和吊影剑打了个包,一同丢给尹辞:“为师对对对付这东西,你没有内力,带她好好躲着!”
这话确实在理。
面对过于庞大的妖物,没有内力可以说是致命的。时敬之尚能以蛮力破之,在发现巨虫弱点前,尹辞只能在它身上雕花。
尹辞一手抱着引灯,一手执剑,迅速跳离石台。
时敬之则不怎么体面地跃起,勉强扒住巨虫体表。下一瞬,无数虫卵朝他伸出手去,时敬之肉眼可见地炸了起来。
金火熊熊,霎时引燃了虫卵长臂。连带着虫卵毕剥作响,散发出难以言喻的臭气。巨虫被阳火灼痛,就着洞壁挣扎起来。
时敬之一旗子插入它的厚皮,险险稳住身体。尹辞则利用地理优势,藏在边角的枯荷叶下,保证引灯不被巨虫波及。
虫卵死伤惨重,巨虫却只破了点皮。时敬之可怜巴巴地戳在虫身之上,活像一只试图啃死大象的蚂蚁。巨虫被这只大力蚂蚁咬烦了。它见蹭岩壁无效,开始蜷曲身体,用力抽打岩壁,打算将那烦人的蚂蚁拍死。
整个禁地被它抽得微微晃动,隆隆作响。更多完好的虫卵落下,差点把尹辞按进水里。
可惜了。
若是时敬之外功合格,或者能将气势收放自如,这巨虫应当不是他的对手。然而时敬之实战经验着实不多,处于捧着金碗要饭吃的阶段,根本不知道如何支配力量。
尹辞琢磨半天,也没发现虫妖的弱点。两人一个有心无力,一个有力无心,只会被这东西耗在这里。
引灯伤势古怪,又是重要的人证,万万不能死在下面。
要让所有人都活下来,眼下只剩一条路可走——他得刺激刺激这狐狸。
就尹辞的观察,时敬之最怕两件事。第一,活不下去;第二,徒弟没了。目前“怕死”起了反作用,让时敬之瞻前顾后,施展不开手脚。
他必须加一剂猛药,将那份疯狂再次炸出来。
就在此时,时敬之支撑不住,砸在石台上。他摔得挺重,当即吐出一大口血。巨虫没打算由得他苟延残喘,眼看就要压下。
尹辞把引灯放在枯荷叶上,冲向石台。他抱住时敬之,足尖一点,两人挂上外围的荷叶叶柄,勉强稳住身体。
巨虫与师徒俩擦肩而过,它撞上时敬之原本所在的石台,将石柱砸得粉碎。碎石射入浅塘,鲜血混着尘土浮起。石台上原本立着个泥稿小神像,被那虫子直接碾回肉泥。它凄凄惨惨地滑回池内,又漾出一串血色,将浅塘染得越发浑浊。
“阿辞?”时敬之还没回过神。
“师尊你看,那东西只敢砸白衣怪物,不敢碰最中间的肉神像。”时间紧急,尹辞只直奔主题。“记得朝那里落脚。”
时敬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磨蹭,再次拎旗冲了出去。
有了落脚点,他的进攻渐渐有了章法。巨虫久久没按死这只蚂蚁,眼看着愈发烦躁,动作也越来越大。尹辞把引灯带远了些,又故意朝战场中间靠去。他打定主意做一条活蹦乱跳的池鱼,等着被时城门殃及。
到头来,尹辞果真被卷了进去,就是和他计划的不太一样——
时敬之的战斗渐入佳境,只要临门一脚,他便能杀死这条虫妖。
那虫子被时敬之骚扰来骚扰去,身上灼伤越来越多。它忍无可忍,眼看就要使出一记翻天覆地的重击,却突然僵在半空。过了片刻,它团成环状,僵硬地砸下,正好躲开禁地正中的石莲蓬。
“我说怎么晃得这样厉害,能在守根蛰手下活这么久,也是本事。”一道阴冷的声音响起。
就在虫妖发狂之前,神女从天而降。
虫卵彼此交握,结成手网,让她立于半空。她扫了眼被闹得一塌糊涂的禁地之底,抬手便是一道术法。一截树根从石壁上射出,在巨虫身上戳了个大窟窿。
“到底是没有灵性的蠢物,差点坏了我的好事。”
巨虫痛苦地嘶叫,一动都不敢动。虫卵似乎得了什么指示。它们一拥而上,手臂相结,把石台中央的肉神像拉到半空,吊在安全的位置。
时敬之和巨虫缠斗已久,早就到了强弩之末。他气喘吁吁地停在中央石台,旗子上的阳火时有时无,到底没能阻止那些手臂。
肉神像一走,时敬之身边只剩一池子活肉泥。没了软肋,神女的杀意潮水般四散开来。
好在比起巨虫,神女长得正常至极,时敬之的胆气又回来了些。他悄悄瞄了眼尹辞的藏身之处,故意挑衅:“原来您还舍得下来。何必呢?早来救引灯不就没事了。”
神女冷冷一笑:“小崽子倒是牙尖嘴利。死到临头,还想护着旁人?”
又一道树根阴险地穿出,径直朝时敬之刺去。后者刚摆出防御的动作,它突然改变路线,骤然加速,把藏身边缘的尹辞撞进池底,死死压入肉泥。
浑浊的池底冒出一串气泡,散开一泓鲜血,随即没了动静。水面很快回归平静,尹辞并未浮上来,连挣扎都没能挣扎。
时敬之没料到她会拿徒弟开刀,整个人冰雕似的凝固了。
水声早已停止,巨虫不再嘶叫,四下鸦雀无声。时敬之有些茫然,这一瞬实在太快,快到他来不及反应,也不敢去确认。
他抓紧手中的旗子——那巨虫被他烧得遍体鳞伤,明明只消片刻,他再逼出一点气力,他们就能赢了。到时自己会把尹辞揪去地面,臭骂半天,或者干脆揍他一顿。等收拾完这不老实的徒弟,枯山派再去寻条出路……
明明他们离胜利就差那么一点。
神女现身,将时敬之刚升起的喜悦彻底砸进泥土。正如冒着漫天风雪攀去山顶,他拼尽全力、精疲力竭,却在一步之差时被推下深渊。
时敬之遍体生寒。
神女但凡早来一步,他不至于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晚来一步,他们已然逃脱巨虫,可以另寻他路。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这个时候来?
为什么她偏偏要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毁去他的东西?
那股难以控制的情绪再次涌起。不甘、委屈、恐惧与恨意混作一团,而时敬之太过疲惫,又太过伤悲。这次他放开缰绳,没再去控制它。
终于,生欲浇上疯狂,两者并作一处。他那临近脱力的骨头深处,猛然蹿出一股浓烈的煞气。
金火成矛,冲天而起。
它们由一人之身燃起,仿佛永无穷尽,整个禁地被映得发白。火焰爆发于中心,诸多石台在坑壁上映出扭曲的影子。影子投映在树根巨像上,那无悲无喜的神像半面陷入阴影,凭空多出几分讥讽。
若世间真有地狱,地狱业火也不过如此。
手网顿时化作尘灰,神女毫无准备,险些葬身火海。一条细根及时架住她,她才堪堪躲过火柱,没被烧个正着。
时敬之站在中央石台,长发披散,表情一片空白。那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再次爆发,犹如幼龙出海,稚虎啸山。石台上的泥稿神像被风一推,尽数落入水中,溅起无数耀眼的水花。
好在时敬之还记得引灯,他身周罡风四散,却没有祸及边缘。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时敬之没有使出任何术法,也没有拿出任何外功。他单凭这近乎恐怖的力量,无差别破坏着禁地上方的一切。
火焰越烧越旺。
禁地狭窄,金火极盛,神女躲避得很是狼狈。空气热度骇人,让人无法正常呼吸。她的发尾被烤得焦糊,仙气飘飘的衣袖裙角俱成飞灰。可肉神像在侧,她不敢舍像逃跑,只好徒劳地立起一层又一层屏障,试图挣得一点喘息空间。
终于,金火烧过神女的小半身体。就在退无可退之时,她张开嘴巴,大声疾呼,似乎在向某个看不见的人求救。然而时敬之五感混乱,半个字都没能听清。
他只看到更多树根卷过来,将神女与火焰隔开。奇妙的是,金火同样击中了那些树根,树根却分毫未损。
巨虫就没那么好运了。它受不得这滔天金火,表皮焦黑开裂,被活活烤熟了一半。
可惜无论时敬之如何天赋异禀,他到底是肉体凡胎。阳火毫无节制地燃烧许久,终究渐渐弱了下去。
而神女并未倒下。
“是我小看了你。”
确定身边的肉神像同样被根护住,没有烧坏。神女无视自身残躯,幽幽舒了口气。此时此刻,她半边身体暗红肿胀,再没有半点仙气,反而像混入人世的恶鬼。
“……人非神明,气力有限。使完刚才那招,你还能站着,值得夸奖一番。”
时敬之手执药到病除旗,再没法挪动半分。他面如金纸,汗如雨下,嘴唇都没了颜色。
她没有说错。这回他近乎油尽灯枯,连呼吸都无比艰难。
只是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神女脸上非但没有怨毒,甚至露出一丝古怪的喜悦:“虽说这里被你搅得七零八碎,但你仙缘颇厚,一人就能顶那一池子材料吧。”
时敬之愤怒地瞪着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他只能使出最后的力量,挺直腰板,强迫自己站着。
神女也不指望他回答。她冷哼一声,右手一抬,数条树根活物般奔涌而来,时敬之眼看要被树根缠住——
叮。
树根撞上剑刃,发出不算清脆的响声。
一条手臂勾上时敬之的腰,将他往后一带。漆黑剑刃再次闪过,又扫开一根不怀好意的树根。时敬之缓缓侧头,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凛如霜雪,风华绝代。
鬼墓之下,他们曾见过一面。
时敬之了然,那白衣人并非他惊鸿一瞥的“仇敌”或“前辈”。此刻对方用了他所熟悉的声线,只不过声音里的温厚荡然无存,只剩狠戾与傲气。
“可惜了我那鬼皮衣。”
那人在他耳边轻声道。
“师尊,我既然带你进来,肯定也要送你出去……别为这事生气了,好不好?”
第37章 同源
树根袭来时,尹辞其实能躲开。
可是引灯不能,小姑娘还晕在枯荷叶上,红衣格外扎眼。神女想要挑人杀鸡儆猴,杀谁没有太大区别。
而且他没那么容易死掉。哪怕烧得只剩一截碎骨,尹辞也能从残片中回归。他寻死的次数足够多,积累出了某种阴冷的直觉。
浅塘不深,杀不死他,也困不住他。不如顺势坠入,顺便刺激下那只狐狸。
树根穿过尹辞的胸口,将他钉在池底。那些液体不同于鬼墓湖水,它们触手黏滑,没有腐蚀他的躯体。
但它们同样能带来疼痛。
被那液体一泡,他刚碰到活肉泥,便与它们黏在了一起。过程远比尹辞想象的痛,仿佛整个人被活活绞成肉酱。
涌来的不止疼痛,还有入侵而来的思绪。
这些思绪零零散散,比起人类的情感,更接近动物。巧的是,尹辞也熟悉这种状态——人受的苦要是超过承受限度,思维往往会破碎不堪,只剩下一些本能。
白衣怪物出自肉泥,怪不得它们对疼痛毫无反应。
然而在这万千不成调的嚎哭中,却存了一丝清明。通过相连的活肉,一些画面涌入尹辞的脑海。
透过无数只眼,“他”看到白苇摔落而下。
神女没把老实孱弱的白苇当回事,她带着他降至底部,从稍高处扔下。既能保证他摔不死,也能让他动弹不得。她的做法和尹辞猜的差不多——息庄人扔到外围,捏作泥稿。源仙村人金贵些,他们被盛进石莲蓬,等着塑成真正的神像。
好在白苇争气,落水前掷出攀爬工具,勾住了枯荷叶。他的身子扑通入水,却在摔进肉泥前停下,勉强保住了身体完整。
神女则直奔中央石台,拿起碧玉刮片,细细雕琢肉神像。
一个时辰后,神女离开。白苇没有立刻逃跑,他跌跌撞撞爬上最中间的石台,在肉神像前发了很久的呆,也流了许久的泪。
……也是,白苇下落后碰过肉泥,尝过那些情绪,大概能猜出一二。
白苇终究没有离开。
他挑了个离神像最近的泥稿,缓缓拥进去。泥稿慢慢将他吞没,整个鼓胀了些,面庞上的悲悯变了形。
【她还活着,她走不了。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直到这段思绪传来,尹辞才彻底回过神。
眼下的状况有些麻烦。他半个身子混入肉泥,衣服布料没被腐蚀,鬼皮衣却因为成分与人皮相近,早已破碎不堪。融合的部分多了,涌来的思绪又清晰几分。肉泥中的白苇无疑察觉了他,但又迷迷糊糊,不清楚他的具体状况。
【这些活肉彼此连通,虽然变成此等样貌,我仍能传达些意念……你还在吗?只要割掉融合的部分,你能逃掉……我帮你,你要走出去……】
水上一片晃眼金光,灰烬浩浩荡荡洒落在水面。尹辞睁大眼睛。
逃掉么?
他可不会逃。
剑气四起,把他一塌糊涂的身体切割而下。随着身体与肉泥断离,那些飘飘渺渺的思绪一同远去。金火衰弱之时,尹辞握紧吊影剑,一跃而起。
来都来了,去便去吧。
时敬之一条命,要比这层窗户纸厚重太多。
脱出水面,尹辞一眼便看到了石台正中的时敬之。他的师父背挺得笔直,灰烬犹如落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那人周身还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扎在天地间的一根刺。
只是这根刺脆弱不堪,眼看就要被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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