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辞长舒一口气,同样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来:“殿下,你可愿与我联手?”
时敬之目光倏地柔软下来。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闭目片刻,才笑着握住那只手:“我略有心疾,勉强能压制。之后行走江湖,还请高人多担待些。”
……那是尹辞从没见过的灿烂笑容。
不知为何,在那笑容前,尹辞有点莫名的心虚——他的挡灾符早就送出去了,他们现下才变成公平合作的关系,大概不算违背誓言。
好在他的患得患失只患大不患小,尹辞很快将这事压进心底。权当那是他“神仙”生涯最后一点纪念,横竖时敬之击不穿他的脸皮。
“不过这决定不小,你也可以再考虑片刻。”
时敬之对徒弟的心思一无所知,他思忖片刻,指了指不远处还亮着灯的一条街。
“这样如何,你我回去之前,同走那条街——若是走到尽头,你的想法还未变,那我可不接受反悔了。”
时敬之语气轻了不少,其中的期待与欣喜满得要溢出来。
元宵节未到,孪川灯会未办。好在不少店家未雨绸缪,早早备好了个店门口的花灯。街道上行人寥寥,然而暖光未熄,门口还有不少生意人歇着,姑且和热闹沾那么点边。
师徒两人戴着傩面,慢悠悠地并肩而行。两侧明明只有简陋民房、黯淡火光,两人却走出了热闹集会的轻松感。
时敬之走得不紧不慢,每一步端端正正,用足的气力。尹辞突然生出个猜测——比起给他留下后悔的时间,时敬之更像是给自个儿留稳定情绪的机会。
看着怪好逗的。
这念头刚蠢蠢欲动,就被尹辞一把掐住。刚说好联手,逗什么逗,被沈朱记册子是小,被时敬之误会态度就麻烦了。
然而耍弄人的习惯持续了大几十年,一时难以改掉。尹辞只得另辟蹊径,又开始回忆小哑巴那张无辜的脸。他一走神,整个人跟着僵了僵。
时敬之瞬间扭过头,满脸草木皆兵的狐疑。
尹辞:“和刚才的事没关系。我只是在想……你我情谊还算深厚,我不会再作弄你。”
“我还以为阿辞不会在意那些个鸡毛蒜皮,没想到这般耿耿于怀。”
尹辞啧了声,悻悻结束话题:“说不上耿耿于怀,偶尔想起罢了。”
时敬之不知该如何接话。尹辞嘴上满不在乎地说“偶尔想起”,脸上却深深刻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
此人还在介意那些玩笑之事,可见长辈之心不死,他得把过去的影子彻底抹掉。这还不简单?此刻他们彼此知根知底,不如大家有来有往,这一页就算揭过。
借着傩面遮挡,时掌门攒了一腔快刀斩乱麻的豪气,预谋起来这场反调戏。
街道末端,半侧花灯半侧枯树。
木制傩面粗糙无比,油彩剥落,显得傩面下的半张脸越发清逸如仙。
尹辞步子极稳。他没有束发,昏黄火光下,长发微动,泛出静水一般的柔光。那人肤色苍白,唇色稍淡,脸上不见任何细碎瑕疵,仿佛与世间的血腥尘土相隔甚远。
可他却比世上任何人都知晓血污的滋味。
时敬之从没有这般细致地打量尹辞,此人似是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好看几分。他本以为逗弄人简单至极,现下一看,倒不知道该怎么出手了。
时掌门的豪气拔了黏糊糊的丝。他别别扭扭地观察了会儿,决定临阵脱逃,吻下对方面颊了事……先前鬼墓灌药,他还口对口喂过尹辞,那会儿有这么困难么?
他的目光黏在那淡色的嘴唇上,只觉得自己生吞了一只活兔子,整颗心被踹得七上八下。
……算了,此事必定得有个了结,哪有先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道理。时敬之稍稍调整傩面,无视心中踌躇,来了个突然袭击。
他微微侧身,亲吻在尹辞唇角一触即收。
他原本想效仿当初的自己,吻上尹辞的嘴唇,却到底没能下口。只是一个轻吻,他颈后便自顾自起了层热汗,心里的温情完全串了味儿,多出股莫名其妙的甜意来。
仿佛这是他们头一回如此亲密似的。
时敬之手忙脚乱地压下失控的心跳。他继续迈着步子,假装头脑清明,嘴上随意道:“如此一来,我们算是扯平了,你也无需……”
等等,不对劲。时敬之突然心有所感,侧头一看——身边人没了。
尹辞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没再向前一步。
他背后的枯树上缠着盏粗糙花灯,灯中火摇摇曳曳,透出一片朦胧的温红色。尹辞确是戴了半张脸的丑陋傩面,可是脸上震惊的神色遮都遮不住。
尹辞像是未曾料想过这景象似的。他脸上没有被冒犯的怒意,只是震惊地看着时敬之,仿佛发现了一只比秘典还夸张的妖邪。
时敬之不得不停住脚步。
满脑袋杂七杂八的怪念头纠缠成一团,他几乎无力看路。时掌门忽地心想,这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毛病简直登峰造极。忽地又想,他们好像彻底错失了“消除尴尬”的时机,将尴尬带到了全新的层面。
围绕着这一团乱七八糟的思绪,只有一个念头不动如山。尹辞面前,他好像彻底忘记如何逢场作戏了。
话说回来,时敬之虽管不住自个儿心跳,并非不认得风花雪月怎么写。对面可是不死不灭之身,本该比自己游刃有余才对。
时敬之看向尹辞,一反常态,煞是痛快地示弱——高人你怎么回事,快解决下这个问题。
然而尹辞给不出反应。
若论痛心疾首的程度,尹辞完全不输时敬之。
先前的谈话里,时敬之恨不得把他推去十万八千里之外,就差跟他掏心掏肺,列个表算人情账。尹辞刚勉强把此人摆回“另一位强者”的位置,就吃了一记回马枪,简直毫无防备。
意识到之前,他的脚便擅自停住。这手确实有效,尹辞心想,自己的确再没工夫想念小哑巴。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入世入过了头,居然可耻地心悸了一瞬——稚子容貌沉入脑海,近日种种浮现回来。他一腔酸楚情意没了落点,被这一吻撞碎在半空,化作某种微妙的怜惜。
他心中“为老不尊”四个字越发闪亮,谴责的意味浓郁至极。
好在只是片刻失态,还来得及挽回。
尹辞抬起头,迎头撞上了时敬之不知所措的双眼。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就差当场控诉对面为什么没能成功装傻。
两只木鸡就这样呆在街口,任凭夜风吹来吹去。
无论如何,他们终归是走完了这条街,尹辞心道。就算过程和预期有所差别,结果是一样的——
到了最末,他再也当不成这个人的“神仙”了。
第89章 逆阳
时敬之当晚基本没睡着。
孪川干冷,客栈古旧。门一关,窗户被寒风吹得喀嚓喀嚓响。时敬之满鼻子干稻草与泥土的味道,身上的旧被子死沉,他又把身子挺得笔直,隐约有种就地入土的错觉。
尹辞背对着他,安安静静躺着,呼吸均匀。景象与前些日子并无不同,时敬之却觉得身边多了块人形烙铁,他怎么躺怎么不得劲儿。床铺让给了病号,地板就这么大,哪怕时掌门竖过来睡,也难免碰着挨着。尹辞一头长发仿佛真成了妖邪烦恼丝,时敬之沾都不敢沾,恨不得把它们悄悄盘起来。
施仲雨走了,旁边的房间睡着沈朱。枯山派四个男人挤在一间,他独自搬出去未免显得心虚。亏他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还没到,他刚备好的万事掀起惊涛骇浪。
时掌门烙饼似的翻腾来翻腾去,一半心分给正事,一半心胡思乱想。他前脚想着国师们的百年伟业到底是什么东西,后脚又想,尹辞活了得有几百年,在被人救去当傻子养前,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时敬之连合作关系都不太想继续了。他只想让尹辞安安生生站在自己身后,当回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的神秘山户,最好永远别沾血污。三岁时还好,眼下的他想起尹辞枫林中的疯狂,不再心道神仙强悍,只觉得一颗心酸楚不止。
欲子情绪原本就比寻常人激烈,几个时辰过去,脑后那种麻酥酥的热感还留着。时敬之盯着尹辞躯体微微的起伏,生起无名闷气——
那时察觉到他的窘态,尹辞要是什么反应都没有,自己还能就此搁置情绪,而不是半夜化身酸菜馅儿烙饼。
他明明很擅长压抑欲求,却不擅长应付恋慕。
时馅饼最后还是忍无可忍,拍床而起,一个人去院子里赏月——月亮被乌云遮住,他就赏乌云,不妨事。
孪川城内人口不稠,没有夜半无事乱转的闲人,院落就像时敬之预想的那般安静。
他刚缓过几口气,便撞上院落中的沈朱。
雀妖白日引人注目,只好趁夜照料,沈朱正忙着给那些活麻团喂食。麻雀夜里嗜睡,吃得昏昏沉沉、东倒西歪,活像她喂的小米浸过酒似的。
见时敬之出门,沈朱冲他点点头:“王爷。”
时敬之有气无力地回了个招呼。
沈朱并非时敬之的死忠,虽然身份之差尚在,她对时敬之并无通常意义上的“忠诚”。没有旁人在,她的态度很是随意:“尹辞此人,我没能寻到真相,还请您多包涵……他隐藏过往的手段高明,若是可以,您能告诉我他的来历么?”
她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才能,可取名为“哪壶不开提哪壶”。
时敬之语焉不详地哼哼两声:“那是他的私事,我不便说……总之你莫在意,不是你能力的问题。”
对面可是活了好几百岁的老油条,沈朱不过而立左右。要是她都能轻易查出尹辞来历,尹辞早就被引仙会捉去当奇珍异兽了。
果然,沈朱并非真的关心尹辞,她随手往泥地里撒了把小米:“可惜了,我还特地延后几天,谁知没赶上见那陈前辈。”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听到些线索。”时敬之道,“你当初发现的现象,陈前辈也有察觉,他管那情况叫‘天厌’。”
沈朱冷哼一声,对那两字露出一股子厌恶来。她垂下目光:“王爷有心了。”
时敬之蔫了吧唧地看了她一会儿,强打精神:“沈姑娘调查引仙会已久,可曾打探到‘百年大业’、‘欲子’相关的讯息?”
“不曾,不过此回前往陵教,我另有要事调查。既然你那徒弟知道了……”
“既然我知道了?”
一道温润的声音插了进来。
时敬之没做贼,却也莫名一阵心虚。他从没发觉活着是如此惊险刺激的事,整个人原地炸了一小炸,胳膊上的汗毛统统起立:“阿辞,你醒了?”
尹辞目光一闪,坚定地无视了这个问题。他靠在门板上,问得直截了当:“什么百年大业,什么欲子?如今你我合作,你还没同我说过。”
只看语气,尹辞似是恢复了那个闲散随性的高人模样。要是他没有戒备地盯着沈朱,那就更像了。
时敬之读懂了他的潜台词,连忙开口:“沈姑娘与为师利害一致,可信。”
随后他长吁了一口气,简单介绍自己这位部下。
沈朱对引仙会存了近乎刻骨的仇视,不过当初时敬之找上沈朱,与她的个人爱恨无关。他只是在这人身上看到了极强的执念——寻个目的明确的帮手,总比找个执着名利的蠢物强。
阅水阁与太衡派相似,背后有朝廷投的银钱,分阁遍布大允全国。
它分为天、地、人三部,并非专注收集江湖情报。“人部”主察江湖轶事民间趣闻,兼观民意,也愿意接些帮人调查的活计。“地部”收集耕织妙法奇器,寻觅新的作物、牲畜,乃至矿藏。“天部”人最少,里面都是些爱做梦的疯子。世上有哪些未解谜题,不论于人间有没有用处,他们都是要去一探究竟的。
“天部”虽然偶然会有惊世发现,九成成员通常一生碌碌无为,还要跑遍最险要的地方,吃足常人不肯吃的苦。除了享有阅水阁最高的信息查阅权,天部可谓最吃力不讨好的一部,偏偏进去的人大多自诩清高,门槛奇高无比。
沈朱正是天部成员之一。能以一介女流之身挤入眼高于顶的天部,她也得有被慈悲剑痛揍一顿的深执才行。
尹辞唔了声:“有意思。”
一路走来,他竟没在枯山派周遭看到半盏省油的灯。
沈朱反应敏捷得很。见尹辞反应不似一惊一乍的普通人,她语气一转,初见面时的轻佻无影无踪,腔调诚恳了不少:“在下一直调查引仙会之事,免不了探查些鬼鬼神神的线索。时掌门要寻觅长生之法,我们便兵分两路。我给他长生传说,他给我仙佛异闻,各取所需罢了。”
尹辞了然。
时敬之不打算再隐瞒,这是要与他共享一切讯息。自己调查肉神像,刚巧与沈朱所查之事有微妙的重合,说不定能够拿到有用的线索——毕竟凡人看来,引仙会成员与半仙无异,与神仙传说脱不开干系。
“引仙会”既是弈都每十年举办一次的活动,又是各地帝屋神祠的管理机构。表面看来,每过十年,它便会邀请一批小有成就的俊杰或妖材加入,发发仙酒拢拢人心。再者就装模作样搞搞请神仪式、办办祭典。近几十年,国师一脉不得圣恩,引仙会连请神祭典都不怎么再做,突出一个夹紧尾巴做人。
于是尹辞兴趣寥寥,没继续深入调查。国师身为引仙会的头儿,仍是凡人寿命,该死还得死,于他没什么用。眼下神女源仙村在前,帝屋肉神像在后。引仙会藏了如此庞大的秘密,他该捡起这事好好查查了。
就是沈朱此人不似单纯之辈,难保存了后手带了眼线。尹辞思忖片刻:“此时此地都不怎么合适。既然姑娘要随我等行动,不如寻个安静地方,你们再细细道来。”
……话一出口,尹辞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换做之前,他哪管什么沈朱沈墨。时敬之自己挑的人,尹辞懒得插手,等出了问题,他把时敬之提溜走就是。如今他凭空生出了极重的疑心病,就差把沈朱祖上三代查个一清二楚。
83/152 首页 上一页 81 82 83 84 85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