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煦没有过多想。他带着沈安行,走到了车子跟前。
柳煦把车钥匙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打开了车锁,然后把副驾驶的门给沈安行拉开了,自己就绕到了马路另一边去,打开了主驾驶那边的门。
但在他要上车的那一刻,不经意间抬了抬眼,就见到沈安行在朝着这辆车愣神。
柳煦也跟着愣了一下,抬了抬头,隔着一辆车问他:“怎么了?”
沈安行被他这一叫如梦初醒,他怔了怔,慌慌张张地呃了两声,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什么。”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转头看了看车尾,然后才收回了目光。
这短短几秒里,柳煦却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怅然若失。
沈安行似乎在遗憾什么。
柳煦一下子就明白了沈安行在想些什么,他眼中难过一闪而过。
沈安行也没有过多表现,他收回目光之后,就朝柳煦轻轻一笑,低头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车里。
柳煦看着他钻进车子里后,才跟着慢一步钻了进去。
他系上了安全带,然后,又偏头看了看沈安行。
沈安行正四处看着车子里,甚至还歪头看了看后面。
柳煦留意了他片刻,没说什么,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即使出了地狱,沈安行身上也还是向外散发着寒意,他便伸手开了空调的热风,然后就把油门一踩,发动了车子。
深夜的路上空无一人,也很难看到一辆车。车子里的热风呼呼地灌了进来,两人之间一时沉默,只能听到车内空调运作的声音。
柳煦抽空侧了侧头,看了看沈安行。沈安行正四处打量着他这辆车,脸上的神情都跟着变化了起来。他眉头越皱越深,眼里的怅然若失感也越发强了起来。
柳煦的车子不大,沈安行很快就打量了个遍。他抱着双臂,窝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低着头抿着嘴,似乎在组织语言。
身影看上去倒可怜兮兮的。
柳煦开着车,耐心地等着沈安行问点什么。
如他所想一般,沈安行很快就开了口。
“杨花。”
柳煦应了一声:“嗯?”
“你这车……”
沈安行话刚说了个开头,就抿了抿嘴,说:“你这车……花了多少钱?”
“……十二万啊。”
这个问题问的柳煦感觉有些奇怪,他说:“工作后一年买的,我爸资助了我一点。”
“……全款?”
“……?全款啊。”
柳煦这么回答着,却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看了沈安行一眼,没过多表现出来,只有些心绪复杂地眯了眯眼。
沈安行问完这些之后,就不再吭声了,双手抱臂低着头窝在副驾驶上,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煦多看了他两眼,然后说:“你是不是没跟我说实话?”
沈安行:“……”
沈安行不敢看他,转头看向了车窗外迅速向后远去的重重路灯。
柳煦对此见怪不怪,他接着说:“我买这辆车的时候,就是前年的事。我买的时候还和你说过,你如果能听到,不可能不记得。”
“……”
柳煦叫了他一声:“沈安行,回答我。”
柳煦一叫他全名,沈安行心里就慌。
他浑身一哆嗦,僵硬地转过了头去,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仍旧是不敢抬头看他。
他听见柳煦轻轻叹了口气。
伴随着这一声轻如鸿毛的叹气声,沈安行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开了。
他最怕柳煦叹气。
沈安行从小在伤害里长大,理所当然地成了个敏感的人,总觉得人家对他叹气就是对他失望。对他叹气的人很多,老师、同学、甚至他亲妈。而这些人,也都无一例外地到后来理都没有理过他。
许多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开始伤心难过,到后来也就麻木了,甚至自暴自弃地觉得无所谓,反正每个人都是这样,反正他总是令人失望。
反正他没用,反正谁的期望他都回答不了,反正他就是个废物,反正他生来就有罪。
但柳煦不一样,谁都可以这样,但柳煦不行。
柳煦不能对他叹气,柳煦不能抛下他。
所以柳煦这么轻轻一叹气,沈安行就慌了。
“不是……”
沈安行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开了口,慌的声音发颤磕磕巴巴,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双手也吓得直哆嗦,说:“不是,杨花……我不是故意骗你……”
“我听得见……就是,只有忌日的时候能听见,每次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就……”
柳煦偏头看着他这幅慌乱样子,忍不住又一阵心疼,也知道这是自己叹了口气的原因,便慢慢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就腾出了一只手去,伸手乱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沈安行猛地一哆嗦,所有的慌乱无措都全被这一下给揉没了。
他怔在了原地,傻愣愣地看向了柳煦。
柳煦收回了手,对他说:“我没怪你。”
“我真的没怪你,你别慌。”他说,“我只是觉得……我说了那么多,你居然都听不到,有点难过。”
他说他有点难过,但是脸上却非常平静。
看起来就像是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难过。
隐隐约约地,沈安行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他感受到,在他不在的这七年里,柳煦的身上,以及他周围所有的一切,真的有很多东西都已经发生了不可逆的改变。
“你应该也察觉出来一些了,星星,我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柳煦很平静地对他说,“你不在的这七年里,不只是这座城市发生了能让你认不出路来的改变,我也变了。”
“我不是当年了,我也回不去了。”
柳煦一边这么说,一边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看向了沈安行。
“所以,我现在希望你不要不喜欢我。”柳煦很平静地看着他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我会真的很想死。”
第27章 久别人间(四)
沈安行彻底愣住了,也彻底明白了。
他之前看到这辆车,只是被很深刻地提醒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
柳煦已经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成长了七年,他不是当年十八岁的少年了。七年过去,他有了车,说不定也有了房,还有了一个没有沈安行的生活圈。
沈安行过世的这件事不能让地球停转,也没办法让时间停下来,所以柳煦一直在往前走,他也只能往前走。
在沈安行不在的世界里,他得学会把事情翻页,甚至于习惯没有沈安行在的每一分每一秒,而这些,都必然要付出痛苦并惨痛的代价。
人说成长的代价就是掉骨掉血掉皮掉肉,所以柳煦这一路走来,也必然要无时不刻地伤害自己才能慢慢习惯沈安行的离开。他必然要在每一个日日夜夜回想沈安行,回想那场车祸,回想那两年间的点点滴滴,等到他对此感到麻木时,才能说的上是习惯。
而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自我伤害,也必然会摧毁掉他。
摧毁掉当年带给沈安行光明的那个年少又耀眼的人。
沈安行知道他变了。在他的记忆里,柳煦绝对不是个会很平静的说“我会真的很想死”的人。他之前没觉得,是因为那是在地狱里,柳煦和他久别重逢,也自然而然地会在他面前习惯性地做回七年前的自己。
但现在回了人间,他也习惯了沈安行的再次出现,也必定会被他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
在沈安行的记忆,柳煦是个会和人笑着的少年,是他的光。
他说他变了。
柳煦说完这话后就不说话了,他看着沈安行,眼里是一片平静的麻木。
沈安行看着他的眼睛,感觉从里面看到了柳煦这七年里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折磨。
沈安行看着他,默了片刻后,说:“杨花,我十八岁那年就说过了。”
柳煦:“……”
“你应该记得。”沈安行说,“我说,我会一直喜欢你。”
柳煦当然记得。
如今的沈安行说这话时,就与他记忆里那十八岁的身影遥遥相应起来。
柳煦仿佛看到那一年,沈安行和他一起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对着树影和满天飘飘而下的初雪,脸色涨红磕磕巴巴,紧张得手都直抖,十分艰难地对他一个字一个字,很认真很认真地说——
“无论以后会怎么样,只要你不说不要我,我就会一直喜欢你。”
十八岁那年转瞬即逝,七年已过,已经深埋泉下的沈安行坐在他面前,可他却和当年毫无差别。
他对他说:“我现在也没变,杨花。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只要你不说不要我,我就一直喜欢你。”
沈安行确实没变。
无论是样貌,还是心意。
柳煦不禁笑了一声。
“好。”他说,“那我要你。”
沈安行也跟着笑了下:“好。”
柳煦突然就感觉心情松快了不少,就伸手在沈安行脑袋上呼噜了一把,转头就踩下了油门,把车开回了家。
那是一个很高档的公寓小区。大学毕业找了工作之后,柳煦就从自己家里搬了出来,买了一个离工作单位比较近的单身公寓,住了下来。
从小区门口进来后,就是一个十分艺术性的喷泉,绕过喷泉再往里开一些,左手边第三排的高层公寓,就是柳煦住的地方。
下车后,柳煦就看到沈安行身上和脸上乃至衣服上的血居然都在他开着车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全都消散了下去,就像是不曾有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柳煦惊了,他拽着沈安行,扶着眼镜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绕着观察了一圈,愣是再没从他身上发现什么血迹,就连身上的血味也都消失了个干净。
沈安行知道他在看什么,便无奈一笑:“守夜人可以自我痊愈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哈……”柳煦听了这个回答,又心情复杂地把眼镜往上怼了怼,说,“那衣服怎么说?”
“衣服也是守夜人的一部分。”沈安行伸出双臂来,说,“这说起来很难,简单来说就是,这已经是灵体了,不是客观存在的事物,所以严格来讲,这不算衣服。”
“……”柳煦默了一下,说,“我懂了,但麻烦你不要说的好像你没穿衣服一样。”
沈安行:“……”
沈安行不禁抽了抽嘴角。
柳煦笑了两声,伸出手去,自然而然地牵住了他的手,说:“好了,回家。”
沈安行被他领着进了楼,上了电梯。上了电梯之后,柳煦就伸手按下了十五层。
沈安行见状,随口道了句:“住的这么高啊?”
柳煦说:“不是你说想住高的地方吗。”
沈安行:“……”
两人之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沉默之后,沈安行才干干巴巴地道了句:“也是。”
柳煦笑了两声。
沈安行却没笑,他看着柳煦好似随心的笑,心里却隐隐作痛。
他不在的这七年里,柳煦却在按照他的愿望行事。
他当年说想和柳煦养一只猫,柳煦养了;他说想住高的地方,柳煦就买了高层……
柳煦践行着沈安行所有的心愿,可偏偏沈安行不在。
恰好电梯行至了十五层。柳煦走向左边的门。
他打开了门,恰好,一声骂骂咧咧的猫叫从门里传了出来。
听到这猫叫的一瞬间,沈安行才想起来,柳煦好像说过,他养了这么一只猫。
而这只猫,叫……
“黏黏——”
柳煦拉着长音叫了它一声,然后就带着沈安行进了门,又把门关上,把灯打开之后,就转头看向了这只猫。
黏黏是只漂亮的布偶猫,一边迈着猫步走过来,一边朝着柳煦张着嘴骂骂咧咧,好像是在质问他死哪儿去了。
柳煦习惯性地低下了身去。布偶猫是个粘人的物种,黏黏作为其中一员,就自然而然的走进了他怀里,让他给抱了起来。
黏黏一路骂骂咧咧,即使跑到了柳煦怀里,也依旧喵喵骂个不停。
沈安行突然看到柳煦手上的那一枚早已生了铁锈的戒指。他之前就注意到了,这枚戒指已经锈得都看不出原样了,可柳煦还是戴着,应该一直没摘下来过。
那是七年前的盛夏,柳煦买下来的。
沈安行轻轻皱了皱眉。
“很少这么晚回来,应该是生气了。”柳煦转头对沈安行说,“你说它看得见你吗?”
沈安行往柳煦身边凑了凑,黏黏也自然而然的扒住了柳煦的肩膀,也往沈安行那边凑了凑,小鼻子一动一动的,似乎是想分辨一下他身上的味道。
然后它就闻了一鼻子冷气,立刻打了个喷嚏,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粉鼻子,好像在回味似的。
“应该是看得见。”沈安行说,“毕竟猫和人不一样,很多人看不见的东西,猫是看得见的。”
“是吗,那就好。”
柳煦一边说着,一边颠了颠怀里的猫,对它说:“黏黏,好好看看,这是我男朋友。”
黏黏哼唧了一声,又歪了歪脑袋,呼噜了起来。
“是他给你起名字的。”柳煦说,“是他说,等以后养只猫要叫黏黏的。”
沈安行一听这个,心里就又猛地一痛。
“对了,这件事好像还没跟你说。”柳煦转头对沈安行说,“你知道吗,我发现了“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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