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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雨(近代现代)——余酲

时间:2021-06-13 13:20:54  作者:余酲
  所以时濛身上没了烟味,傅宣燎很快就发现了。不过一纸合同维系的关系,再者一个星期两人仅有一晚的相处时间,他不至自作多情到把时濛戒烟的原因扯到自己身上。
  下楼进到起居室,空气中柑橘香气浓郁,甜得傅宣燎险些又打喷嚏。
  “小傅来了,随便坐。”
  时家女主人已经等在那里,桌上茶香袅袅,倒有了些谈话的氛围。
  傅宣燎入座,寒暄后并不急于主动切入正题,拿起茶盏握在手中把玩。
  下午和高乐成去他们家新开的高尔夫球场,在那儿偶遇时怀亦的夫人李碧菡时,傅宣燎便觉察出一丝刻意,后来李碧菡邀请他去家里小聚,加上今日时怀亦不在家,更坐实了他的猜测。
  “昨天老时只顾着拉着你聊生意上的事,我都没能插上嘴。”李碧菡坐在沙发的单人位,笑得温婉,“听说你母亲去国外调养身体了,我忙得也没赶上送她,等她回来了,务必带她来家里坐坐,我亲自煲汤给她喝。”
  傅宣燎自是应下。
  李碧菡和家母蒋蓉年纪相仿,又毕业于同一所师范院校,各自嫁人后作为同一圈层的太太也经常往来,算得上闺中密友。
  也因此当年两家人曾口头结过亲,想把傅宣燎与时思卉凑一对,后来事情没成,几经兜转傅宣燎却还是落在了时家,也算美事一桩。
  说起往事,李碧菡颇有感慨:“小时候,你们三个就玩在一起,跟亲的一样不分彼此,我们当时就觉得是一场不可多得的缘分,后来加上时濛……”
  提到这个名字,李碧菡的眼神恰到好处地暗了一下。
  “这孩子打小性子就野,不服管教,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改变。”她叹了口气,“就是委屈了你,正是年少有为大展拳脚的时候,却被困在我们时家,还要常常过来。”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至少傅宣燎记得,时濛八岁刚到时家那会儿还是挺乖的,乖到成天躲在角落里,影子都见不着。
  不过这是他们的家事,与傅宣燎并无关系,他笑了笑:“见外了,我也得仰仗伯父提携,每周抽空来听一席教诲,是我赚了。”
  好不容易挑起的话题被四两拨千斤地客套了回去,李碧菡面色稍显不悦,没怎么表现出来,捧起茶时面上又带了笑。
  这回是历经沧桑无可奈何的悲凉,李碧菡望向厅堂正中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画上风烟十里,山峦叠翠。
  “要是沐沐还在,看见我们能像这样和乐融融地坐在一起,该有多高兴啊。”
  四年里,傅宣燎极少刻意去想时沐,这阵子被身边人频繁提起,让他有种无处可逃之感。
  路过学校,想起两人曾勾肩搭背走进校门;经过展馆,想起自己临时顶上作为摄影师记录下时沐拿奖的一幕;驶过不起眼的街边拐角,都能回忆起曾在这里与时沐说过什么话。
  “我爸希望我念商科,可我只想画画。”少年转过身,细碎阳光落在眼睛里,“你也不想接手家业吧?以后我聘请你当我的御用摄影师,怎么样?”
  暮色填满街角,时沐的笑容永远被定格在了那一刻。
  抵达鹤亭,时间刚过十点。
  高乐成亲自下楼接应,在电梯里还啧啧称奇:“昨天还嫌这儿乌烟瘴气,今天就自个儿跑来了。”
  傅宣燎纠正道:“是前天。”
  去的还是顶层最安静的包厢。
  上回在这儿和另一家谈合作,按惯例叫了几个服务生作陪,傅宣燎被迫接受了有人坐在身边,脸臭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掀桌走人。这回高乐成学乖了,一个人也没要,弄得当值领班诚惶诚恐,还以为上回服务不周,惹恼了傅总。
  对此傅宣燎的回应是:“吵得慌,手脚还不干净。”
  “不干净”指上回那个新来的的小男孩想博好感,见缝插针往他身上蹭。高乐成听了直乐,摆手让领班出去:“我们傅总今天没兴致,等下回兴致来了,记得找个手脚干净不黏糊的。”
  被问起从哪儿来,傅宣燎说时家,高乐成眼珠一转:“又去看你家冰美人?不是周六刚见过吗?”
  “不是。”进来忙新项目压力大,傅宣燎眉间攒着团黑气,闭眼揉了揉,“时家夫人喊我去坐坐。”
  高乐成也不是个傻的,稍一琢磨便有了数:“怪不得下午在球场……原来又是借叙旧之名行拉拢之实啊。”他摩挲着下巴,揶揄道,“难不成还想着把女儿嫁给你?”
  傅宣燎哼笑一声:“怕不是疯了,知道我喜欢男人,还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外人只知道傅家和时家交好,好到不介意让两个儿子落实联姻,却鲜少有人知道当年时家夫人因为傅家少爷对时家小姐百般抗拒,反而对她唯一的儿子情有独钟,从勃然大怒到竭力反对,险些和傅家闹掰的事。
  这便是李碧菡说出那番话的因由。
  高乐成笑了起来:“也是,当年你和时沐的事在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
  许是真累了,傅宣燎后仰身体陷在沙发里,两条长腿随意支在地上,眯着眼没什么表情。
  观察了下傅宣燎的脸色,高乐成又忍不住好奇:“那你怎么想,从是不从?我瞧着时家老爷子还挺偏袒这个外头捡来的儿子,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差点又踩雷,好在高乐成反应快,忙扯回正题:“反正摆在面前的就俩阵营,看你怎么选了。”
  旁观者能参透的,傅宣燎自然也能发觉。
  关于谈话的目的,虽然李碧菡点到即止,可她无非想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儿子不在了还有女儿,总之这偌大的家业不能便宜了“外人”。
  只能怪时家老爷子思想传统,捡来的孩子都能分得百分之十以上的股份,也不怕他拿着烫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傅宣燎抬手撑住额角,“况且他错漏百出罪行累累,无论我选不选、选哪边,都自有人收拾他。”
  这话说得凉薄,高乐成都咂摸出几分寒意。他倒了杯酒递过去,没正形道:“好好一个大美人,你舍得?”
  傅宣燎脑海中不期然出现几个小时前,时濛从座椅上跳起,赤着脚向自己跑来的样子——眸中光芒闪耀,发梢随步履飞扬,夕阳铺在身后,美得像幅画卷。
  可惜短暂的温情抵不过长久的算计与禁锢,手臂一动,腕骨连着掌骨处的新鲜伤口,牵起的痛感避无可避地拨动神经。
  全都不是他想要的,都是被强行塞到手中的。
  如此想着,傅宣燎的面色愈发阴沉,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逢场作戏罢了,有什么舍不得。”
  黑夜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时家大宅阒静无声。
  这幢宅院是幢民国时期留下来的老建筑,修修补补许多年,到底比不上新楼踏实稳固,每到秋冬,北风便顺着墙缝往屋里钻。
  久未修葺的阁楼尤甚,生怕屋里干湿失衡影响画纸和颜色,时濛暖气都不开,在画架前站到夜深,手僵得拿不住笔才停下。
  这次画的是一幕与冬天有关的景,白雪皑皑,陆地荒寒,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在其中,日光在山野秃枝间静静移动。关灯下楼的时候,一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时濛几乎能沉浸般地感受到画中人的寒冷。
  穿过二楼走廊,时濛低头看了一眼尽头那间房的门地缝,有光,里头的人还没睡。
  楼下只停了两辆车,时怀亦今天没回家。回到房间,时濛盯着桌上放着的汤碗看了很久。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用如此精致的碗盛的汤时,他都不敢伸手去接,唯恐把碗碰脏。
  后来他长大了,明白了这碗汤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担心他受凉,而是象征性地走个过场,那个名叫李碧菡的美丽女人对他笑也不是因为喜欢。毕竟没有谁的喜欢是分两面的,当着旁人笑得温柔,无人的时候又冷若冰霜。
  时濛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记得这些,或许跟孙老师家的猫喜欢挨着他一样不讲道理,睡前,他还是把这碗凉得钻心的汤喝了下去。
  半夜惊醒,时濛警觉地竖起耳朵,只听到北风拍打窗户的声音。
  胃部隐隐作痛,他下床走到衣帽间,从里侧抽屉的最里层摸出一件看尺寸并不属于他的毛衣。
  抱着毛衣躺回床上,嗅着已经几乎闻不见的味道,时濛还是睡不着。
  可能是烟瘾上来了,他想。
  欲望没被满足的时候,所有平时忽略的感官都蹦出来刷存在感,令时濛又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比如小时候和那两个人一起学画画,自己永远得不到老师的夸奖;
  比如明明出生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自己却要喊那人“哥哥”;
  再比如,傅宣燎今天来家里了,他们拥抱,接吻,可是傅宣燎走的时候没来同他告别。
  为什么不来呢?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时濛打开上了密码锁的床头抽屉,从里面拿出个文件单,再掏出一沓纸,借着窗外院子里的灯光翻看。
  一张接着一张,可这并不足以压制烦躁,时濛只好摸一根烟捏在手里,不能抽,就把过滤嘴拧折,让烤干的烟草落在掌心,揉出能让人身心放松的香气。
  他逐字逐句地抠,神经质般地苛责,烟草的味道涌入鼻腔时,突如其来地想起上回傅宣燎闻到烟味的反应。
  ——傅宣燎不喜欢,不可以再让他闻到。
  接收到指令的时濛再度下床,飞快行至阳台,将窗户全部打开。
  下一秒,灌入室内的风吹起床上摊放的纸,窗帘跟着飘荡,胡乱地映在白墙上,参差交错,堪比幢幢鬼影。
  场面一时混乱,时濛跳起来够,趴在地上找,钻到床底下翻,好不容易才将合同收拾归位。
  做完这些已然出了一身汗,前额碎发都被打湿。时濛边平复呼吸边挨着床边跪坐下来,脚背贴着地板,青色血管浸透寒霜,残留肤表的一点温度也被吞噬。
  喧嚣停息,窗外月亮高悬树梢,屋里的人累得不想再动弹。
  伸手摸到床上的毛衣,捞过来,连同视若珍宝的约定一起抱在怀里,时濛佝腰任脸颊贴着它们,阖眼沉沉睡去。
 
 
第4章 
  一夜过去,傅宣燎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他在会所的包间里将就洗漱,换上昨晚差人准备好的西装三件套,推门出去时碰上从spa间回来的高乐成。
  “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被好友身上的刺鼻香味熏得皱眉,傅宣燎往边上退开一步:“不了,公司开例会。”
  “嚯,傅总上线了。”高乐成拢紧身上的浴袍捂味道,感叹道,“我要有你一半的事业心,我爸做梦都能笑醒。”
  其实傅宣燎不喜欢被人喊“傅总”,一来听着像极了“副总”,二来他对这行并无兴趣,担此重任完全是赶鸭子上架,被逼无奈。
  因而一大早接到父亲傅启明的视频通话,他“啧”了一声,接起来的时候语气便不怎么好:“早啊老傅总,欢迎下到基层视察工作。”
  傅启明被噎了下,顾及长辈威严没轻易发作,只问他:“周一例会准备得怎么样?”
  “凑合吧。”傅宣燎说,“你要是不放心,就早点回来接手,好让我喘口气。”
  瞧见视频里奢华的背景墙,傅启明冷哼一声:“我看你进气比出气多,滋润得很。”
  聊不下去,手机换到母亲蒋蓉手里,她把摄像头切后置,走到落地窗边给傅宣燎看南半球的夕阳,小声劝道:“你爸就是嘴上严厉,昨天还担心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说要把老刘派去协助你。”
  傅宣燎连忙拒绝:“那倒不必,刘叔比我爸还严厉,他要是来了,我就真没法喘气了。”
  蒋蓉笑了:“你呀,跟你爸一样,嘴硬得很。”
  知子莫若母,她明白傅宣燎的打算——刘叔是傅启明的左膀右臂,傅家在国外还有生意要打理,傅宣燎自是不会不懂事到让父母跟着操心。
  说到拓展国外的生意,蒋蓉口吻轻松:“都挺好的,你爸也没在国内的时候忙了,每天都陪我散步。这边气候暖,空气也不错,上周复诊,医生说我调养得很好。”
  见母亲气色红润,所言非虚,傅宣燎放了心:“那就好,等忙完这阵……算了,能忙完再说吧,老傅总走得干脆,根本不管小傅总死活。”
  蒋蓉被逗得直笑。
  难得放松,傅宣燎在会所大堂找了块安静地方,陪母亲看了会儿风景。
  “那下回过来,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啊?”蒋蓉慢声细语地问。
  傅宣燎装傻:“您让我去哪儿大变个活人跟我一起去?”
  眼神微暗,蒋蓉想起很久之前,傅宣燎也是个开朗性子,也曾趁寒暑假期带时沐来家里玩,有意无意地打探家人的看法:“妈,你觉得时沐怎么样?”
  而那时她只当十来岁的少年爱恨如风,根本做不得真。
  蒋蓉叹了口气:“要是不开心,就别往时家去了。”
  傅宣燎一愣。
  “当年是爸妈无能,公司运转出问题,为了渡过难关竟允许你签下那种合同,害你在被困在时家这么久。”说着,蒋蓉的声音便带了些哽咽。
  作为母亲,蒋蓉认为自己是失败的。当年她非但无力保护儿子,还默许羽翼未丰的他站出来撑起整个家,后来缠绵病榻的那些日子,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她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时沐和时濛是亲兄弟,长得又有五分相似,傅宣燎定然也会喜欢。
  如今想来,何其自私。
  转身面向窗户,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傅宣燎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现在还来得及,如今公司走上正轨,我们商量过了,维持现状就好,借时家的钱也已经还上,我们不再欠他们了。”蒋蓉难得表现出急迫,语速都快了起来,“到时候我和你爸一起出面,看在多年交情还有如今两家的业务往来的份上,时家定会让几分面子,不会再勉强。”
  沉默延续了半分钟之久,傅宣燎故作轻松地笑了下:“妈,别开这种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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