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没有排班,可以晚起。
简清平常习惯六点起床,今天却提早了半个小时,蹑手蹑脚起床,没有吵醒鹿饮溪。
她准备好了早餐,放好保温,又翻出个红包,塞了些现金进去,放在桌上,拿过一张小纸条,简短地写上一行:“压岁钱。我出门一趟,12点前回来。”压在桌上,出门。
买了水果、零食、新围巾新袜子新衣服,她开车到邻市第三医院。
三院,是一家精神病院,坐落于邻市的郊区,三面环湖,风景优美。
和多数医院一样,这类的医生也需要在上午查房开医嘱,所以家属探视时间一般都开放在下午。
简清与主治医生苻鸢相熟,同行也好说话,提前打了招呼,只要方便都可以进行探视。
精神病院的走廊,与肿瘤病区的走廊没什么两样,白墙白砖,病房林立。
家属带来的物品都要给院内工作人员的检查保管,不会直接交给病人。
简清提着好几袋的东西,几乎全交给了医院的护理人员,手上只提了两个苹果和一包梅子粉。
她没有去病房探望,直接到医生办公室里找主治医师苻鸢。
过年,办公室里只有两个值班医生。
苻鸢看到简清,熟练拉开一张椅子让她坐下:“自己看病历还是我给你说说?”
“我自己看吧。”
苻鸢在电脑上打开56床的病历给简清看:“上个月还好,没怎么犯病,就是一直念叨,别人家每天下午都发了零食,怎么她没有零食,我说那是别人家里人带来的,她问我她家里人为什么不给她带?”
简清淡道:“我今天带了。”
一条条病程、医嘱、检验检查单看过去,简清指了指26号的病程:“上个月26号的辅助检查结果,没有记录到病程里,质控要扣分。”
“眼真利。”苻鸢扑哧一笑,拉开键盘噼里啪啦打字补病程,“那天她说胸口闷,喘不过气来,我就给她开了心电图和心脏彩超看看情况,都挺正常的。”
简清嗯了一声,和苻鸢借了一把小刀,开始削苹果皮,然后切成小小块。
苻鸢闲聊问:“你几号的排班啊?”
简清:“排到了29,接下来到初四才上班。”
苻鸢点头说:“那敢情好,我这排班狗啃似的,昨天夜班,明天没有,后天下午又要来了。吃早饭没?”
“吃了。”
“还想说待会儿一块吃的,中午载我一块回江州市吧,我昨天蹭同事车来的。”
“嗯。”
“要不要先去看看她?”
“好,谢谢。”
三院的病人大多在6点就起来,7点统一安排吃早饭,8点集合起来,在护士的带领下做一些广播体操,然后发药、吃药,等待医生查房。
简清借了个口罩戴上,严严实实遮住口鼻,大半张脸都伪装了起来。
三院里分开放病房和封闭病房。
开放病房收治的患者大多是轻症的、有自制力的患者,行动更自由些,可以带手机,需要家属陪同住院,有特殊情况可以申请离院外出,过年也可以回家过。
封闭病房里的患者不能带手机,不能有家属陪护,和医院里绝大多数躺床上休息的病人不同,这里的病人,每天必须带去室外或者大厅里活动,决不能在床上干躺着。
苻鸢带简清去306的封闭病房。
打开306病房的门,一名五十来岁的瘦削女人背对着她们,站在窗边,目光呆滞,口中念念有词。
“apple、banana、orange……”
发音标准,腔调尤其好听。
苻鸢走进去:“阮阿姨,昨天睡的好不好啊?”
瘦削女人置若未闻,依旧站在那边不动弹,只是不再背单词。
简清端着一个铝制小盆,里面盛着梅子粉泡好的苹果块。
她把小盆端到自己妈妈面前。
女人转了转眼珠,看着苹果块,露出一个呆板的笑容:“给我吃的啊?”
简清点了点头。
她不敢出声。
她母亲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认得出她,有时认不出她。
去年她不小心喊了一声“妈”,和她有了眼神接触,她立马伸手抓破了她的脖子,歇斯底里发作起来。
此后每次探视她都戴个口罩,尽量不说话,不和她有眼神交流。
女人接过塑料小汤勺,捞起苹果块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问苻鸢:“医生,我什么时候出院啊?我已经好啦,可以让我的小女儿来接我回家了。”
苻鸢每天要听无数遍个这样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回家啊?”、“我的家人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然而有些病人,家人就站在眼前,她也认不出来。
苻鸢耐心解释,阮阿姨努努嘴,像个小孩,不知道咕哝些什么话。
早晨的太阳升起,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将她脸上的皱纹映得更清晰些。
简清安静地看着那张与自己六分相似的脸,不说话。
她看见她的指甲长了,等她吃完苹果,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指甲剪,抓过她的手,替她剪指甲。
医生查完房,护士带着这一层的病人下楼,到楼下大厅包饺子。
病情稳定的患者大多已经被接回去过年了,余下的,要么是家属不管的,要么是情绪不稳定,随时可能发病的。
他们都是心智不全的病人,无论多大的年龄,都像个固执的小孩,一个劲的往饺皮里塞馅,也不顾饺皮根本包不起来了,撑破了,零零散散落了一桌。
医生护士跟他们说少塞点馅,他们嘟嘟囔囔要多吃肉,都过年了还不让他们吃肉。
大家哭笑不得。
简清也笑了一笑。
她忽然很想家里的那个小孩,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赖床。
她答应她今天要一块包饺子,忘了约定具体的时间。
她以为自己的一整天都可以给她,一早上醒来,看不到她,肯定会在心里骂一骂她。
包了一个小时的饺子,医生护士又跟赶羊群似的,把病人聚集到另一个大厅,画画、打牌、看书、看电视,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总之不能待在病房里。
苻鸢俯身看阮阿姨画画,问:“谁生日呀?怎么画了个生日蛋糕?”
阿姨哈哈笑说:“我的小女儿呀,我除夕晚上生的她,她生下来第二天就虚岁2岁了,每年除夕都要给她过生日,昨天是她的生日,她昨天晚上肯定又去找她的姐姐一块睡觉了,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来。”
简清也靠过去,看母亲的简笔画。
一个大人,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一个生日蛋糕。
没有她的存在。
她坐回了原处,不喜不悲,继续无声陪伴。
*
十二点,她载着苻鸢回江州市。
上路前她先发了条消息给鹿饮溪——
【迟40分钟回来。】
鹿饮溪回了个收到的表情包。
苻鸢坐在副驾驶座上,摇头晃脑,揉搓手腕,活动筋骨:“感觉值一次夜班少一年寿命,年纪大了,越来越熬不动了。”
简清没有说话。
苻鸢习惯了她的沉默,问:“去喝杯咖啡?”
简清点头同意:“我请客,你选地点。”
平常苻鸢对她和她母亲多有照拂。
两人的家都在市中心附近,就选了市中心的一家猫咖。
苻鸢爱猫爱到了极点,家里养了两三只不说,和朋友约会逛街也喜欢到猫咖坐上一坐。
简清有些嫌弃猫会掉毛,不肯抱任何一只猫。
有小毛团上桌勾引,她无情地揪起来,放回到地板上。
苻鸢正和她闲聊,怀里已经抱了一只,见简清赶猫,哎了一声:“那可是我最爱的美短。”
就这么被赶走了……
简清没理会,看了眼手机时间。
苻鸢摸着怀里的猫,笑说:“怎么,急着回家,家里养小宠物了?你就应该养只小动物,你下班后不爱和人说话,但总要舒缓释放些压力,建立一些情感互动。软乎乎的小动物就很好,你可以给它投食,和它睡觉,带它出门散心,它会跟你撒娇,用小脑袋蹭你手心。不过你别养猫咪,猫这种生物给不给摸、让不让抱都是看心情,惹急了会挠人抓人,有时半夜不睡觉在你床边蹦跶闹腾,会凶人,还会掉毛,你这个洁癖不一定受得了。”
惹急了会挠人,半夜瞎闹腾,会凶人,还会掉毛……
简清面无表情,又看了眼时间,说:“你该回家休息了。”
“得,不耽误你干活,我也不能抱太久,否则家里那几只闻到其它猫的味了,不让我抱。”苻鸢打了个哈欠,恋恋不舍地放下怀里的猫,还往自己身上喷了点香水,“走了,下个月见。”
12点40分,简清踩点赶回到家。
开门进去,她脱下外套,换上棉拖,走进客厅。
鹿饮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给自己的右手消毒。
她走过去坐下,拽过鹿饮溪的右手看伤口,问:“怎么了?”
鹿饮溪鼻翼耸动,用力嗅了嗅简清身上的味道,巴掌大的小脸上泅满了委屈,嘀嘀咕咕絮叨了一堆话:“我今天上午想和你一块包饺子的,结果一起来你就不见了,我就自己去买食材回来切,切葱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食指,家里的碘伏用完了,我出去买,然后看到了你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在猫咖里约会逗猫……你现在身上还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你还敢问我怎么了?”
简清拿过棉签,替她涂抹碘伏,清理伤口,轻声解释说:“不是约会,她是我认识一个的医生。”
鹿饮溪问:“那你今天一上午都和她在一块吗?”
简清没有否认,也没有看鹿饮溪,只是低着头,认真替她清理伤口。
鹿饮溪继续追问:“新年第一天,你就去陪她吗?”
简清淡声解释:“不是陪她,只是去了一趟她的医院,顺便载她回来。”
鹿饮溪猜出了大概:“那你就是去她的医院探望什么人咯?”
简清沉默片刻,嗯了一声,继续解释:“别生气,我陪的不是别人。”
是自己的母亲。
鹿饮溪温言道:“那你笑一个给我看,你笑一笑,我就不生气了。”
简清怔住,扭头看鹿饮溪。
鹿饮溪对上她的视线,眼神温柔似水:“你去探望的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但你今天看上去不止有点累,还有点难过?大过年的,TA让你难过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鹿饮溪(委屈):我也很喜欢猫的,她都没带我去猫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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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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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对情绪的探知总是比常人更敏锐些。
简清眼中的讶异持续不到三秒, 就恢复了镇定。
宛如平静不起涟漪的湖面,所有波涛汹涌都藏在了湖水之下。
她低下头,撕了片创可贴, 贴在鹿饮溪食指的小口子上, 淡道:“不要碰水。”
没有回应鹿饮溪的话语。
鹿饮溪也不恼, 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 轻声说:“我想摸摸你的睫毛, 你不笑, 那让我摸摸你的睫毛,我也可以不生气……不许收费。”
简清抬头看她,眸光似水,又转开头,犹豫片刻,闭上眼睛,让她摸。
鹿饮溪微微一笑,伸手,左手的食指在又长又卷的睫毛上轻轻点了点。
如愿以偿摸到了她的睫毛。
像是呼哧呼哧的小扇子,轻轻扫过指腹, 又痒又酥。
摸着摸着, 鹿饮溪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 指腹轻轻抚过她的眉毛。
掌中肌肤冰凉细腻,鹿饮溪眼中全是爱怜。
她愿她能活得开心些,不要总是这么压抑。
什么时候?她可以活得轻松些呢?
到底是谁, 让她这般难过?
“你没说要摸脸。”简清睁开眼睛, 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看着鹿饮溪。
被她这样看着,空气瞬间变得闷热起来。
鹿饮溪讪讪地收回手,不敢再看简清, 攥着自己右手的食指,左手拇指的指甲轻轻剐蹭食指上的创可贴。
简清收回了视线,忽然撩起耳边的发丝,露出两只洁白的耳朵,面无表情说:“我会动耳神功。”
说着,两只耳朵有规律地一抖一抖,像个小精灵。
“还生气么?”她问。
鹿饮溪摸了摸她的耳廓,扑哧一笑,摇摇头。
不生气,一点都不生气。
早上她醒来,意识清醒时,她没睁开眼,在心里想,要用什么样的语气和表情和枕边人说早安,心情有点害羞,也有点雀跃,一睁眼,身边却是空荡荡的。
她看了眼时间,10点。
她知道简清习惯早起,就乖乖洗漱好,然后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找到熟悉的身影,只找到一些压岁钱和一张小字条。
虽然有点小失落,但看到了早餐,她没好意思说什么,吃了饭,出门买饺皮、五花肉、香葱、香菇,打算自己先包。
切葱时不小心切到了食指,她出门买碘伏,路过一家猫咖店,隔着玻璃看见了窗边的简清。
简清对面坐着一个成熟知性的漂亮女人,女人怀里抱着猫,笑着和简清说些什么。
中午的太阳光有些强烈,她站在太阳底下,瞬间有些头晕目眩,五脏六腑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意,针扎般的难受与钝痛,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匆匆离开,像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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