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一分钟后,鹿饮溪主动走进了书房。
简清眼前一亮,视线掠过她,唇角微微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又没说出口,脱口而出的是冷冰冰的询问:“做什么?”
鹿饮溪怀里抱着纸笔、饮料、零食,一股脑堆书桌上,一一摆好,与简清相对而坐。
她摊开纸张,抬眸,对上简清的视线,莞尔一笑:“陪你。”
简清无动于衷,垂眸看着键盘,认真工作。
鹿饮溪皱了皱鼻子,朝她做了个鬼脸,不多计较,低头执笔,认真作画。
简清抬起头,盯着对面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缕微小的弧度,指下键盘敲击声愈显轻快。
*
分离的时刻越近,鹿饮溪就越喜欢跟在简清身后当小尾巴。
平时简清去门诊坐诊,鹿饮溪极少跟去,大多数时间都在病区帮忙跑腿,或是在钢琴室弹琴。
今天早交班完后,简清却和鹿饮溪说:“今天跟我去门诊。”
鹿饮溪想也没想,点头同意。
一旁的魏明明惊诧:“老板,有我一个人伺候你还不够吗?”
简清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她是简清收的第一个学生,专硕研究生,彼此之间的相处除了师生,更像是关系好到可以随意开玩笑的同事。
专硕侧重临床,临床经验丰富,毕业后好找工作;但科研稍弱,若想进一步提升学历,博士导师也许会更青睐科研底子好的学硕研究生;想留在大型三甲,科研也是敲门砖。
为此,魏明明经常调侃简清:“老板你得快点升上教授,拿到博士生导师资格,别人都不收我了,我就来找你,你得收下我这个开门弟子。”
鹿饮溪笑着调侃:“张哥也老说要收你当弟子。”
魏明明翻了个白眼,隔空送给张跃:“等那家伙升到教授,怕是要等到我退休返聘。”
张跃八年制,魏明明五年制毕业,两人差不多同龄。
简清觑她一眼:“这么自信,会被返聘?”
魏明明连忙狗腿地拍马屁:“那是自然,您教出来的开门弟子,他们当然得抢着返聘。”
既吹捧了简清,又夸了自己。
简清微微摇头,无奈地一笑,随即抬了抬下巴,指着诊室的门:“开门弟子,去开门。”
诊室面积约10平方米左右,东西不多,一张检查的床,一条阻隔视线的帘子,一排放文件的柜子,一张放电脑的桌子,几张椅子,几面锦旗。
简清坐在里侧,负责问诊、开药,魏明明坐在外侧,任务是学习、跑腿、敲门诊病历。
鹿饮溪给她们冲泡好咖啡,与魏明明同坐一侧。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打在简清身上。
她把如瀑的长发扎成马尾,阳光照耀下,表面镀上了一层金棕色,尤为好看。
颜值太高的医生,患者下意识会觉得不靠谱。所以,每次坐诊,她都会戴上口罩,有时还会戴个蓝色手术帽,遮住漂亮的秀发,不施粉黛,不苟言笑,提高患者的信任度。
今天没带手术帽,她拉开抽屉,戴上一架无度数的黑框眼镜。
减去些许清冷感,添了几分斯文儒雅。
鹿饮溪头一回见她戴眼镜的模样,扑哧一笑。
简清拿冷冰冰的眼神盯她。
她连忙敛了笑,在心中暗暗偷笑。
败类,太败类了。
肿瘤内科的很少作为首诊科室,来门诊就诊的患者大多是术后、放化疗后的患者,住院患者的首程病历中,甚至可以免去鉴别诊断的书写。
第一个进来的是一名36岁的女性患者,姓张,独自就医。
相对多数癌症患者来说,还算年轻,但已经是IV期的胃癌患者,这次来复查。
张女士的精神状态特别好,心态也好,说话中气十足,条理分明,刚进来时,她们三个还以她是替家人问诊的。
因为有不少外地的癌症患者,确实经受不住长途跋涉,由家人带着检验检查资料过来咨询。
张女士说:“我得了癌后,我家里人都不管我,做完手术后,我听医生的话,慢慢吃药治疗,现在也活得好好的,我还每天跑步锻炼,去健身房健身。”
简清点头:“心态乐观,确实对缓解病情有好处,但不建议剧烈运动。”
“运动不是可以提高免疫力吗?”
“它不是持续性的提高,运动过程中的疲劳阶段,你的免疫力是降低的,其他疾病就会入侵。”
癌症患者,尤其是血液系统的癌症患者,免疫力低下,平时出入都会戴着口罩。
开了药和检查,魏明明敲写门诊病历,简清打印检查单,鹿饮溪把打印机吐出来的病历和检查单递给张女士,目送她离开,微微叹了一声气。
已经是IV期的患者,癌细胞扩散开,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就算这个节点她像一朵鲜花般朝气蓬勃,假以时日,病情爆发,她会迅速枯萎、凋零。
才36岁啊……
还是个被家里人抛弃的可怜人……
鹿饮溪不可避免的陷入共情,抑郁了好一会儿。
当年,她也曾陪同过一个被家人抛弃的年轻患者去做检查。
做增强CT/PET-CT前都需注射造影剂,需要家属签名方可注射,偏偏那个患者的家人不肯来,患者就哀求她帮忙签字。
她怜惜她的身世,禁不住她的苦苦哀求,不顾医疗风险,以表妹的名义代签。
后来的治疗,倒真了她妹妹一般,时时陪伴、安慰……
“鹿饮溪,去医教科帮我把导师手册拿回来。”简清支使鹿饮溪去跑腿,离开压抑的诊室,去外面散心。
鹿饮溪喔了一声,听话地跑腿去了。
简清微微摇头:“心肠这么软,还敢问我适不适合从医……”
魏明明说:“不就是因为她心肠软,你才这么喜欢她的啊?”
知道魏明明口中的喜欢就是单纯的喜欢,简清没有多说什么。
最初,其实是看她敏感脆弱,像张干净的白纸,一撕就能碎,简清破坏欲作祟,故意带她到医院来,想折磨一下她,让她看看真正的生不如死,闻闻血腥味、呕吐味、各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听听患者和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嚎,磨去她身上的矫揉造作敏感脆弱。
谁知,后来她性情突变,依旧敏感,却不再脆弱,还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简清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问:“下一个怎么还没来?再不来就喊下下个进来。”
“堵路上了吧,那我切下一个号了。”
诊室门口的led显示屏,由“请02号进……”改为“请03号进入……”
医教科的职工组团去探望病房的严主任,办公室里只有两个留守的实习生。
鹿饮溪从一堆手册中,翻找出简清盖好章的导师手册,拿走。
路上,她偷翻简清给魏明明的评语,什么“该生勤奋刻苦,态度积极……”,一看就是网上复制粘贴来的,指不定还是让魏明明自己抄写的,简清就签个龙飞凤舞的名字。
回去要嘲笑几句。
一来一回,加上难挤的电梯,等到回去时,差不多过去了二十分钟。
鹿饮溪拎着导师册子,走出电梯,还没走到诊室门口,远远听见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第51章 争吵
*
简清诊室门口围了一堆的人, 有个穿着黑色夹克衫的男人站在诊室门边,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拍门发出巨大动静。
“我挂的是2号?我的号在他前面, 凭什么他先进去!”
“你们医院讲不讲规矩?我带着我爸9点就来了你们眼瞎看不到啊!”
“你妈的你这个医生怎么给人看病的?讲不讲道理?”
“上回也是, 就看个感冒给我开了一堆检查!党养了你们这些废物, 就知道欺负老百姓!那脸还臭得和茅坑一样!服务态度这么差怎么能医好病人?”
鹿饮溪大概听明白了, 是因为排队叫号的事吵起来了。
门诊时常会遇到不按叫号顺序, 插队看病的人, 尤其是急诊科,病人与病人,病人与医生之间经常发生摩擦。肿瘤科比较少见, 肿瘤科的病人多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 没那个精力大吵大闹,肿瘤病人的家属陪护压力大,脾气倒是会暴躁些,会把气撒别人身上。
鹿饮溪脱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摘下口罩,放导诊台里, 卷起简清的导师手册当病历本, 打开手机, 开了录音, 走过去充当排队等候的病人。
万一打起来了, 她穿着白大褂不方便动手, 影响不好……
她凑过去问一个看热闹的大姐:“姐, 这怎么回事啊?”
“这男的过号了,医生让别人先进去,他过来后等了一会儿, 没叫他进去,就开始发飙骂人了。”
诊室里头的简清还在给其他病人开药开检查,心平气和地跟门口的男人解释:“你跟我闹没用,医院规定,过号的都是排在最后面。”
夹克衫男人拿出手机,打开相机,对着简清一通拍:“行,你不管是吧?我是xx视频平台的大V,有好几百万的粉丝,我现在就给你曝光到网上去,让粉丝们、网友们评评理,看看你们医院是什么德行?我爸身体难受,一直等到现在,外面的人一直□□的队你也不管,你不能这么昧着良心挣钱,当我们老百姓没人权啊?”
护士呵斥他:“别拍了,别拍了!不许拍啊!”
简清示意魏明明:“打电话叫保卫科的上来。”
鹿饮溪做了个深呼吸,调整面部表情,撸起袖子,冲进人群,挡住那个拿手机拍摄简清的夹克衫男人,伸手抢过他的手机,删除视频。
男人把手机抢回来:“你神经病啊你?关你什么事儿啊?”
鹿饮溪拿出泼妇骂街的气势,一通吼骂:“真想一巴掌糊你脑壳上!你自己过号,搁这儿跟谁颠倒黑白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到底谁不讲规矩了?你9点来怎么了?我5点起床,7点就在门口蹲着,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就看见你在吵?你吵什么吵?有什么好吵,你不看病我们还要看病!别耽误大家伙的时间!大家说是不是?”
她受过专业的台词训练,丹田发声,声音洪亮,一串话说得有腔有调,格外清晰,配上跋扈的表情,气焰尤为嚣张,又有意把矛盾往大伙身上引,激得沉默的人群由看热闹转为发声。
“对啊,别吵了,我们还要看病呢。”
“大家都不容易,你过号了就按医院规定来。”
“你自己不守时,能怪医生吗?医生也是按规定办事。”
人性趋利避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有自己的利益受损,才会站出来帮忙说话。
被众人围攻,夹克衫男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预约的是2号!早高峰路上车堵,我就晚了十分钟!!!凭什么就因为十分钟让我排最后!你们没迟到过啊!”
鹿饮溪高声反驳:“什么叫就晚了十分钟?你不知道医院里三分钟就可以救一条人命?医院就这么规定的有什么办法?你有钱你把医院买下来让全院的医生都给你爸看病?你自己不守时凭什么浪费我们的时间?你的时间是金钱,大家的时间不是钱?凭什么要我们给你的过错买单?我们大家欠你的啊?你要比谁嗓门大是不是?谁不会大声说话啊?你要真心想带你爸看病,知道早高峰路堵你为什么不早点起来?你那是真心带你爸看病吗?你搁这儿得罪了医生,医生还有心情帮你爸看病吗?你是不是故意要害你爸?”
早年有黑粉在鹿饮溪微博底下辱.骂,鹿饮溪开小号下场喷人,久而久之,练就了一身煽风点火阴阳怪气的带节奏技术。
男人说不过她,高高扬起手:“你他妈闭嘴,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我一巴掌给你扇过去!”
简清摘下眼镜,走过来,一把将鹿饮溪拉到自己身后护着:“你敢动手试试?”
鹿饮溪不露怯,从简清身后探出脑袋:“我告诉你,我是病人,我心脏不好,你要不让我看医生,你要打我,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不找别人,就到你家门口挂花圈烧纸钱!”
医闹病人都爱这么干,按闹分配。
又指指点点简清,装不认识:“你们医院怎么管的?保安呢,把他拖出去啊,我还要看病呢!”
人群中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大爷咳了几声,脸色极为难看,声音沙哑,喊道:“志刚,回来,别吵了!”
就诊高峰期,有不少保安在楼下维持电梯的秩序,护士一喊,就带着电棒冲上来了。
几个人高马大戴着头盔,拿着电棒、警棍的保卫人员出现,夹克衫男人的声音立刻就小了下来。
鹿饮溪呸了一声:“欺软怕硬的怂蛋。”
为首的一个保安拿出本子登记情况,问话,劝说:“你要说不清,我们就去保安室或者医患调解办公室和你解释解释,现在别在这里耽误别人看病。”
男的没吭声了,坐回椅子上,臭着一张脸嘀嘀咕咕飚脏话。
护士遣散围观人群,剩下两个保安守在简清诊室门口,一左一右站着,打算等这号危险分子看完诊再撤离。
鹿饮溪不得已也在候诊区坐了一会儿,继续假装是看病的病人。
魏明明发了一条消息过来;【老板让你先回病区。】
鹿饮溪回复:【我不回。】
她怕那个夹克衫男人待会又发作骂人,医生护士不能骂人,她要留在这里,帮简医生骂人。
想到简清的遭遇,又很生气,泥人尚且还有三分脾气,一个靠知识吃饭的职业,低微到骂不能还口、打不能还手,这是什么世道?
她恶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夹克衫男人,男人凶神恶煞回瞪,男人身边的老人家,被气得不断捶胸咳嗽。
鹿饮溪看着那个老人家,慢慢放软了眼神。
咳嗽,肺癌病人?
咳嗽声愈来愈激烈,夹克衫男人骂鹿饮溪:“你他妈的老盯着我爸看干嘛?”
鹿饮溪怒道:“你看你爸被你气成什么样了?他喉咙里有痰,你拿张纸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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