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清没有笑,一脸认真:“如果我们在一起了,如果有一天我生病了,你会很辛苦。”
鹿饮溪说:“那也只是如果, 你们肿瘤科还有不少癌症家族史的家属呢,还不是照样可以找媳妇找丈夫结婚生子过日子。”
简清说:“异性家庭, 有婚姻作为保障,有双方家庭可以作为支撑点。”
鹿饮溪笑意温柔:“拖后腿的家庭也不少见,抛妻弃子的家属也不少见, 如果我们在一起了, 如果你生病了,我当然会好好照顾你,因为, 换成是我生病,你也会好好照顾我;如果最后彼此不能在一起,也一定不是因为这点原因。”
又补充说:“如果是异性家庭,我确实会考虑更多,考虑彼此是否门当户对,考虑彼此经济条件、家族病史,但是,我和你,不可能在国内领证,我不需要把那些作为附加物来计算,我不需要考虑你是否是个经济适用的对象。所以,你有精神疾病的家族史,我知道了,但是,没关系。”
简清淡淡一笑,心头如释重负,应了声:“好。”
鹿饮溪收起病历和文献,回忆起了曾经的大学生活,半晌,轻轻叹了一声气,说:“那我也和你坦白一件事,我要是告诉你我这个人格只有高中文凭,你会不会惊讶?”
简清摇摇头:“学习能力比学历重要,学历,只是让你有更多的选择。”
鹿饮溪点点头,若有所思:“以前不是说要和你说说我的成经历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她的母亲顾明玉,是某高校医学院教授兼附属医院心胸外科主任,为人冷硬又强势。
顾明玉工作繁忙,父亲去世后,她被丢给乡下的外婆照顾,母女俩关系十分冷淡。
10岁那年,她被顾明玉接回市里读书。
顾明玉冷硬强势了半辈子,冷不丁瞧见自己女儿在乡下养了几年,养得一幅懦懦软软好欺负的窝囊样,嫌弃得不行,直接把她送去了散打培训班。
后来在学校,女生被欺负了总爱抱着她胳膊哭鼻子,一哭她就心软,二话不说帮她们出头,把人打得鼻青脸肿,导致凶在外,没人敢和她谈恋爱。
高考后,她被顾明玉所在的医学院录取。
八年制临床医学专业,本博连读。
八临实行末位淘汰制,期末成绩不合格的学生会降到五临专业(五年制临床医学),每逢期末月,学生的压力不亚于高考。
从高考后的暑假开始,顾明玉就安排她到附属医院见习,各个科室走马观花轮一遍,连行政后勤都不放过。
轮到肿瘤科时,出了一件事。
她因那件事放弃学医,只身北上,签了一家曾在医院拍摄医疗剧的影视公司,转行混娱乐圈。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她得了失心疯,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辍学混娱乐圈。
顾明玉难得请了个假,飞到北京,连扇她好几巴掌,想打醒她。
结果人没打醒,母女俩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被彻底打断,往后几年,形同陌路。
娱乐圈也没那么好混。
签约不到两个月,经纪人就安排鹿饮溪陪酒。
鹿饮溪一开始以为是正常的应酬,谁知KTV里那些投资商一个劲揩油。
她直接一巴掌扇过去,又仗着练过几年,一脚快准狠踹人命根子,把人踹进了医院,连带投资项目也踹黄了,公司亏了一大笔钱,直接把她冷藏了一年。
那一年,公司不管她,她自己跑剧组,当群演,做兼职,省吃俭用,住北京最便宜的地下室,最落魄的时候,一整天就吃些开水烫青菜,饿得不行时,拼命灌水,撑饱肚子。
她遇到过很多想包养她的人。
男女都有。
她相貌清纯,带了点纤弱干净的书卷气,很招有钱人的喜欢,说看见她能回忆起初恋的感觉。
当然,一巴掌扇过去时,那些感觉通通成了错觉。
期间,顾明玉来找过鹿饮溪一回,冷嘲热讽一顿,要带她回家。
她不回。
顾明玉问:“是不是当年拍戏的时候看上了哪个明星,傻不愣登想追随他?”
鹿饮溪说:“我没追随谁,我就为我自己。小时候你没管过我,现在也不要干涉我的决定。”
前一句话,语气还算平静,后面一句,就沾了一丝怨。
顾明玉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过了很久,才开口说:“我从农村走出来不容易,以前过得很苦,现在你的路我帮你铺好了,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鹿饮溪说:“我不需要。”
顾明玉点点头:“那我等着看你笑话。”说完就走了。
笑话没看成。许是否极泰来,被冷藏了一年,第三年,鹿饮溪报参加了一个选秀,一炮而红。
半路出家,业务能力只能说勉强合格,全凭一张脸走到最后,所以有很多看不惯她的黑粉。
一开始,黑粉喜欢攻击她的学历,同组合其他艺人起码念了个专科,就她一个高中文凭,拉低平均学历,好low。
后来,她被扒出高考分数排省前一百,为追梦从某医科大学辍学,黑粉就不嘲了,改嘲她的业务能力,还散布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说她陪过酒,坐过台。
鹿饮溪确实没有唱跳方面的天赋,早早转行拍戏,在二十四岁那年,凭借某部电影,拿下最佳新人奖,自此慢慢在娱乐圈站稳脚跟。
顾明玉再没和她联系过。
倒是家里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三天两头给她打电话,劝她回家低个头,服个软。
她不肯。
凭什么?她觉得自己没错,为什么要低头?
低头就会被顾明玉瞧不起。
她不要被自己的母亲瞧不起。
谁都不肯低头的结果就是:母女俩僵持到现在。
*
说到结尾,简清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看法,就被一个电话叫去肿瘤二区帮忙抢救。
鹿饮溪也跟了去。
今天的二区的值班医生是钱筱鱼,怀有几个月的身孕。
她大着肚子抢救完病人,看见鹿饮溪,就感叹:“小鹿,以前有你在的晚上感觉我们二区都特别平静,你是不是我们的幸运星?”
“是的话,我把幸运都传给宝宝。”鹿饮溪笑着摸了摸她的肚子,“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不值夜班啊?”
钱筱鱼怀孕已有6个月,平时大家都不敢让她碰化疗药,有放疗回来或是刚做完PET-CT回来的病人也会主动离她远远的,每次简清作为二线和她搭班,都会选择留守医院。
“7个月可以不用值夜班,预产期前一个星期或许可以放个假。”钱筱鱼也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我们科还好,像产科上回有个勇士,一直上班上到分娩,同事直接给抬进手术室卸货。”
鹿饮溪笑道:“都不容易。”
张跃凑过来:“鱼姐,小心立flag啊。”
值夜班时,绝不能说今晚很平静,一旦说了,十有八.九会迎来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钱筱鱼拍开张跃的脑袋:“丑东西走开,我家小宝贝要看小美女。”
张跃问:“是小兄弟?”
“是小棉袄。”
张跃恬不知耻又凑过来:“同性相斥,异性相吸。”
“谁给你的自信?”
正笑闹着,值班护士匆匆走进办公室:“小鱼医生,32床报危急值。”
钱筱鱼一拍张跃脑袋:“你个乌鸦嘴。”
张跃瞬间收起嬉皮笑脸,拿起iPad调出病历走向病房:“我去看看,鱼姐你登记。”
危急值需要记录在危急值登记本和交接班本上,钱筱鱼拿出本子登记,在电脑上打开12床患者的病历。
之前的夜班,鹿饮溪体会到了一觉睡到天亮的舒适。
今天的夜班,鹿饮溪活在电话铃的恐惧中。
夜班人少,简清又被叫去楼上的血液科帮忙抢救,值班护士和值班医生在病房处理危急值。
检验科和影像科轮番打电话,上报危急值。
“鱼姐,6床报危急值,高钙血症,5.7mmol!”
“45床报危急值……”
“60床报危急值……”
“10床胸痛,被痛醒了,睡不着,要我们开药……诶,是桑桑,小鹿,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鹿饮溪在办公室里等简清回来,冷不丁听见桑桑的字,一愣:“桑桑不是一般月中才返院化疗么?怎么现在在医院?”
而且,简清也没和她说……
鹿饮溪向病房走去,看见那个小女孩,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瘦成了皮包骨头。
床边那个普通的、沧桑的老母亲,身子佝偻,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粗糙,十指粗短,叠着一层又一层的厚茧,指甲盖粗厚,指缝里布满黑泥。
她看见鹿饮溪,抹去眼角泪水,热情地递给鹿饮溪几个橘子:“小鹿医生,你来啦,吃橘子,吃橘子,我们自己种的。”
大山旮瘩里,夫妻俩抱着两大箱橘子,又是乘汽车又是坐火车,亲自送到省城的医院来的橘子。
作者有话要说: 赶榜单,有点乱,抱歉,我明天再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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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安慰
*
寂静的夜晚, 是癌症患者癌痛最频繁的时候。
病房里,床柜上,亮着一盏静静暖暖的灯。
灯边放着一个红色塑料袋, 袋中装着满满当当的、拳头大小的橘子。
清甜的柑橘味在狭小的病房中散开,鹿饮溪坐在桑桑的床尾,把橘瓣的白色脉络摘得干干净净。
她记得, 简清喜欢这样吃橘子,剥得一干二净。
张跃站在床头, 给桑桑注射强效止痛药:“一下就好哦, 待会就不痛了。”
病床摇高,桑桑半躺在床上,小小的身子骨缩成一团,面容泛着病态的黄,眼里含着一包泪,小声描述癌痛:“好像有好多的蚂蚁在啃咬我的后背……”
癌痛,许多癌症患者,疼到无法入睡、想要自杀的疼痛。
张跃站在病床边,看着她, 又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滋味。
他随手挤了些手消消毒,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递给桑桑的母亲,让她剥给桑桑吃。
他温柔地安慰:“吃颗糖,甜甜的, 慢慢就不痛了。”
面对疾病, 言语的安慰太过苍白。
鹿饮溪给桑桑剥好橘子,拿出手机给她找动画片看。
她其实很乖,不需要哄, 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医生护士和她打招呼,她会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在妈妈面前,会忍着泪水,妈妈出门时,才窝在棉被里偷偷流泪。
不需要哄,但他们只是想帮这个小女孩转移一点注意力,好让疼痛没那么容易被感受到。
桑桑的妈妈也不在桑桑面前哭。
像现在,实在忍不住泪水时,会说:“我去装点热水。”然后提着保温壶,走出病房,蹲在走廊上流泪。
妈妈不在,桑桑嘴里含着糖,弱声弱气问张跃:“我明天可以出院吗?”
张跃推了推眼镜,回答说:“明天不行。”
“我想出院了……想去上学……想和同学玩……”
“等不痛了,等再好一点,就有机会上学了。”
上学、念书、和同学嬉戏,本是她这个年龄的小孩,最普通的事。
明知是安慰人的话,桑桑还是笑了一笑。
张跃摘下口罩,也咧嘴露出大白牙,大咧咧笑:“那我先回办公室,你有哪里不舒服,就拉那个铃,找护士姐姐,找我。”
他是管床医生,是接触患者,时间最长的医生。
入院记录是他写的,病史是他问的,医嘱是他下的,上级有什么内容要传达,也主要是他去谈话……
一切杂活、细活,都是他们这些尚在成长期的小医生去承担。
走出了病房,他看见了蹲在地上啜泣的母亲,走过去,也蹲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以示安慰。
桑桑的妈妈站起来,感谢张跃:“医生,那么晚了,麻烦你了。”
张跃说:“阿姨保重身体,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这都是我们的工作。”
等回到了办公室,不复患者面前的冷静沉着,倦怠和沮丧涌上心头,他摘下口罩,丢进黄色垃圾袋,洗手消毒后,坐在电脑前,看着那本厚厚的《肿瘤学》发呆。
简清抢救完病人回来,看见张跃耷拉着脑袋,拿笔敲他脑壳,问:“怎么又当鹌鹑?”
张跃抹了一把脸,合上书:“师姐,救不了啊,我读了那么年的书,连一个10岁的小孩都救不了啊……”
救死扶伤,在肿瘤科这两年,他救得了谁?
谁都救不了,只是在和一个又一个的患者告别。
简清坐在张跃旁边,平静地看着这个师弟兼下属。
多少医学生抱着救死扶伤的信念学医,但等真正走上临床,才会发现医疗的局限性。
医生不是神,很多时候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逝去。
尤其在肿瘤科这个科室,再乐观开朗的人,也会被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捶打得掉层皮,忍不住自我怀疑存在的价值。
麻木不仁,倒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但麻木也是一种压抑的表现,将负面情绪层层包裹起来,也许表面上看起来还不错,能承受,其实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未出现。
许多年轻医生,都会重复经历这样失望、绝望、自我怀疑的心情,换做从前,简清不会安抚,只会冷硬地嘲讽一句“要么接受,要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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