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性情软化许多,给自家师弟灌了碗鸡汤:“每一个晚期癌症患者大概率要走向死亡,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资源去治疗、研究?因为十年前,我们国家癌症5年生存率是30.9%。十年后,上升到40.5%。十年,几百万医疗从业者、科研工作者、志愿者日日夜夜研究,换来的近10个百分点。张跃,微观来看,你救不了几个人,宏观来看,你可以成为下个十年生存率增长的一个百分点。”
这是一个充满绝望的领域,这是一个需要面对一次又一次失败的领域。
也许终其一生,都很难治愈几个病人,一生的贡献,也只是化作那百分之几的增长率。
可现代医学就是这样,它不是一个人施工的屋宇,医生、护士、患者……它是一群人,一瓦一砾、共同铸就的殿堂。
*
晚上11点,简清换下白大褂,去病房接鹿饮溪回家。
“老虎、小白兔、仓鼠……最后画一张,熊猫。”黑白线条勾勒的圆滚滚动物落在纤薄的A4纸上,纸张放到了枕边,陪伴瘦弱的小女孩入眠。
桑桑在药物作用下,逐渐陷入睡眠。
桑桑的母亲还在轻声倾诉桑桑小时候的故事。
说桑桑是留守儿童,小时候,她们都在外地务工,过年才能回一趟家,看看老人和小孩,早知道会有今天这个模样,当年不管再苦再累,她都该把桑桑养在身边。
如今,相伴的时日无多,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剩下的每一天。
鹿饮溪边听,边在纸上涂涂画画。
她小时候也是留守儿童。
被顾明玉丢到了乡下。
那时候乡下通讯不发达,不像现在人手一个智能手机,十里八乡,也就一台座机电话,想打电话听听母亲的声音,还要到别人家去,说些好话。
顾明玉从不会往家里打电话,从来都是外婆打给她,又怕打扰到她的工作,借着逢年过节的由头才敢打。
她把鹿饮溪丢到乡下的那些年,只回来过两次。
一次是冬天,过年,她带着年货回来,看见鹿饮溪,蹲下身子,张开手,想抱一抱许久未见的女儿。
那时,鹿饮溪已经有些认不出顾明玉的面孔,躲在外婆身后,怯怯地看着那个漂亮而陌生的女人,不肯喊妈妈,也不愿让人抱。
那个冷硬强势了半辈子的女人,看着她冻裂的小脸,背过身,偷偷抹泪。
夜晚,三个人窝在一张炕上睡觉。
鹿饮溪躺在中间,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顾明玉和外婆说,已经在城里安顿好了,要接她们去过去住,城里的学校好,在乡下会耽误她的教育。
外婆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也学不会普通话,就想在乡下种田养鸡,只说:“你把囡囡接走吧,我不去了,你还年轻,再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要对囡囡好的。”
顾明玉叹了声气,说:“不找了,对她再好也是没血缘关系的,我不放心,她也还想着她爸。就让她再陪你几年,等要上初中了,我再接她出去。”
那次回来,顾明玉只待了三天。
那三天里,她被别的小孩欺负了,总算可以咬牙切齿地说一声:“我要回家告诉我妈!”
平时她说这种话,都会被嘲笑“你没有爸爸!”、“你妈妈不要你了!”
只有那三天,她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我要回家告诉我妈妈!”
三天后的清晨,她知道顾明玉要离开,躺在床上,装睡。
顾明玉亲吻她的脸颊,和她说再见,她不回应,等到顾明玉走远了,她才躲在被窝里呜咽。
第二次回来,是处理外婆的后事,她坐在院子的泥地上,嚎啕大哭,怨顾明玉的冷漠,恨顾明玉没有早点带外婆看病,自那之后,隔阂始深。
鹿饮溪望着桑桑的妈妈,慢慢红了眼眶。
这个母亲,在悔恨交加中,迅速苍老。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躺在了病床上,顾明玉会不会和眼前这个母亲一样,后悔不曾从小陪伴。
如果她留在了这个虚拟世界,再也无法在现实见到她,顾明玉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想她?
*
“今晚你们一个成了鹌鹑,一个成了兔子。”把鹿饮溪从病房接走,回到了家中,简清轻轻摸了一下她的眼尾,问:“为什么变兔子?”
鹿饮溪的眼眶还有些红,反问道:“桑桑的病情进展了?”
简清嗯了一声,淡声道:“全身多处转移。”
骨癌术后肺转移,已经算是晚期,原定方案是化疗缩小肺部病灶,再行手术切除,现在,病情再进展,二线治疗失败,再无药可用,身体也实在承受不住了。
“过两天,我会让张跃去问她们,想转三区的安宁病房,还是想回家。”
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医生会和家属商量,转病区,还是出院。
不是所有病人都想要待在冷冰冰的医院,有些人,渴望在家里走完最后一程。
鹿饮溪的语气近乎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怕你会难过。
简清没把这话说出口,看鹿饮溪忍泪水忍得肩膀一抖一抖,手指紧紧抓住沙发边缘,紧得指关节泛了白。
听闻一个人死亡,和亲眼目睹一个人挣扎地死去,是两种不同的感受。
后者痛苦许多。
简清伸手擦去鹿饮溪的泪水,把她抱进怀里,想告诉她:以后不要和癌症患者交朋友。
想了想,这话还是没说出口。
其实简清今晚的心情也不太美妙。
她今晚抢救的两个病人,双双抢救失败。
血液科那个,是个年轻女子,才24岁,大学毕业不久,入职体检,查出患有霍奇金淋巴瘤,入院治疗,有个男朋友,前两年一直不离不弃照顾,是血液科里口口相传人人夸赞的痴情男子,这几个月忽然失联,再也没出现。
年轻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日复一日地望着窗外,直至今晚死亡,也未曾再见到男友最后一面。
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临床上的生离死别逐渐榨干她的感情,目睹生死,目睹闹剧,目睹人心,情感阈值不断提高,变得难以共情,像一颗行将枯萎的老树。
不像怀中这个人,还会为人流泪,还有浓烈的、丰沛的情感,敏感细腻,年轻而美好。
她愿呵护这份细腻的美好,不再想破坏这份脆弱。
简清抱着鹿饮溪,安慰般轻轻拍打她的后背,问她:“难过程度分级,由低到高0~10级,你是几级?”
鹿饮溪眨了下眼睛,泪水从眼眶滑落,小声说:“8级。”
简清稍稍松开怀抱,看着她脸颊处的泪水,倏地凑近,将唇瓣落到脸颊上。
只贴合一秒,便松开。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带着清香与柔软。
鹿饮溪愣住,眼睫上还挂着泪水,呆呆问:“如果……如果是10级呢?”
简清一言不发,目光落到鹿饮溪的红唇上,伸手,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抬起,稍稍侧脸,亲吻她柔软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鹿:如果……如果是10级呢?
简:那你是夸大,想骗亲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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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爱你
*
客厅静谧无声, 静得好似能听见自己的砰砰心跳声。
气息交缠,电流般的酥麻感覆盖全身,鹿饮溪下意识闭上眼睛。
闭上眼, 遮蔽了视觉,触觉与嗅觉更加清晰。
清冽的冷香,温热的呼吸, 若有似无的湿意,以及, 云絮般的柔软。
原来她的唇这么软……
思绪被这抹柔软占据, 强烈的欢喜冲淡了些许哀伤。
满腔爱意聚拢在心头,鹿饮溪想表达,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敢开口。
只好轻轻碾磨唇,回应她的亲吻。
唇瓣冰冰凉凉,像是童年那会儿的冬天,从树叶上揭下一片冰叶子,含在唇边抿着。
只贴合了几秒,随即分开。
依旧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安慰性质的吻, 不带任何情.欲色彩。
捏住下颌的松开,改为轻轻按住后脑勺。
简清抵着鹿饮溪的额, 蹭了蹭,轻声问:“现在几级?”
鹿饮溪睁开眼,被采撷过的红唇鲜艳欲滴, 嗫嚅着开口:“4级……”
简清静默地凝视她, 左手拇指指腹,轻轻刮蹭她饱满的下唇。
又痒又酥。
鹿饮溪忍不住轻啄了一下她的指腹。
简清动作一顿,眸光似水, 低头轻轻碰了一下鹿饮溪的额,然后站起身,移开目光,淡道:“剩下的,靠你自己。”
她进卧室重新洗浴,鹿饮溪坐在沙发上,揉着眼眶,安静地收拾情绪。
哀伤还在心底搁浅,安慰性质的亲吻,仅是止住了眼泪。
她默默思念医院里的那个小女孩。
记得初相识时,是在医院的一堵许愿墙前,她仰头看许愿墙上的便签,一低头,看见桑桑拉她的衣角,怯生生喊“姐姐”。
她以为桑桑被抛弃,想带去医生办公室找家属的联系方式。
她看到桑桑走路一瘸一拐,蹲下要抱她走,她却拉起裤脚,露出假肢,说是新脚脚,想多走一走,很久没走路了。
后来,她画画给桑桑看,给她科普癌细胞,手术治疗、放疗、化疗、免疫治疗……
那时,她刚来到这个陌生世界,惶恐不安,无所事事,那是她第一次学着帮助别人,第一次去接触病人,也是第一次知道,时隔多年,重返医疗环境的她,仍有一点存在价值。
桑桑才10岁,却已接近生命的倒计时。
自己10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在使小性子,在怨恨顾明玉没有带外婆看病,在担心顾明玉会给她找个新爸爸,在追少儿频道的动画片,在想学校的作业能不能少一点……
幼年丧父,遭受欺凌,她以为她的童年已足够惨淡,可这世上,有人甚至无法走完一段完整的童年。
越想越无法从低落抑郁的情绪中走出,鹿饮溪叹了一声气。
叹气的瞬间,她忽然有些释怀
——不再眷恋残酷的医疗环境。
也许她真的不适合从医,这份敏感脆弱,悲天悯人,作为医生真是一种灾难,迟早会摧毁自我。
鹿饮溪回了卧室,拿上睡袍,进浴室淋了个热水澡。
等擦干头发出来,她抹着护手霜,看见简清盖着她的被子,半倚在床头,气定神闲翻阅她的画册。
怎么……
又要陪.睡……
鹿饮溪看着简清,挪步到床边,心头有些小诧异,却没问出声。
简清捧着画册翻阅,问:“这些素描画的是谁?”
没一个是她认识的。
鹿饮溪轻声解释:“是我的妈妈、老师、朋友。”
都是现实世界的人,当初,她怕在这个世界待久了,遗忘她们的面容,所以画下来,时时翻阅回忆。
简清点点头,反客为主,掀开被窝:“上来。”
鹿饮溪听话地钻进去。
陪.睡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没有躺下,双双靠坐在床头,看鹿饮溪的画册。
鹿饮溪用怀念的口吻,和简清介绍画册上每一个人物。
“这是我妈妈,我的相貌长得和她比较像,但性格没有遗传到,性格更像我爸。”
“这是我的师父,以前是个演员,后来转行当了导演。”
……
一页一页翻过去,简清听得微微蹙眉,一声不吭。
如此明显的感情流露,鹿饮溪自然捕捉到了,问她:“怎么了?哪里没画好吗?”
简清合上画册,放到了床头柜上,没有说话。
少了一个人。
鹿饮溪的画册里,没有她的存在。
如同她母亲的画里,也没有她的存在。
鹿饮溪捏了捏简清的手心,软声道:“理我。”
不要总是这么沉默。
简清揉了揉她的脑袋,目光有些疲倦:“睡觉,困了。”
鹿饮溪嗯了一声,摁了几下床头的开关,把灯光调成昏黄色。
简清住得离医院近,晚上病区有抢救,值班医生都喜欢喊她过去当定海神针。
好比今天,她在医院上了一天的班,晚上又被叫去帮忙,早已身心俱疲,回来的第一件事,却是安慰自己。
鹿饮溪抱了她的一只手臂,轻轻揉按:“我帮你按摩。”
简清伸手把人捞到怀里:“陪.睡就好。”
真正的同床共枕。
枕在一个枕头上,脑袋紧挨在一块,凝视彼此的容颜。
鹿饮溪盯着简清的眼睛看,她的眼眸眸色偏深,清澈深邃,被这样清澈的目光的盯着,一颗心好像柔化成了一池水。
“睡觉要闭眼,你为什么不闭眼?”
简清没有回答,反问她:“睡觉要关灯,你为什么不关灯?”
鹿饮溪浅浅一笑:“你明知故问。”不舍得开灯,她怕黑。
简清伸手描了一下鹿饮溪的眉毛,缄默不语。
不敢闭眼,怕她会离开。
她的世界里,没有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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