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返院化疗,他和他的妻子都会从老家带一些特产送她,有时是风干的腊牛肉,有时是一箱的柿饼,有时是一罐的干辣椒。
千里迢迢带来的土特产,不算昂贵的礼物,算是一份珍贵的心意,简清一般会收下,但只把干辣椒带回家,腊牛肉和柿饼带一部分回家投喂鹿饮溪,剩余的放在科室,大家一块吃。
临床试验的患者检查和用药都是免费的,但一些十几二十元的挂号费、床位费不报销,每次他带腊牛肉来,简清会往他的就诊卡里充个一百五十元,算是变相和他购买。
这次返院评估、用药,CT显示肺部有个病灶增大,简清综合判断下来,觉得是免疫治疗后的假性进展,而非真实进展。
朴实的乡下人,有些听不懂医学相关术语,眼中还是一片茫然,不过还是说:“大夫,你说可以继续用,那就继续用,反正都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死马当活马医,是多数参与临床试验的受试者的心里话。
若不是无药可医、无钱可治,谁也不愿把自己当个试验品。
简清问:“那上次用完药后,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试验过程中,病人每次返院,都要记录发生的一些不良反应事件,如腹泻、皮疹、发热……这些不良事件,就是未来药品说明书上的【用药不良反应】注意事项。
陈叔说:“上个星期皮肤起了一些疹子,我自己抹了点药,消下去了。”
皮疹也是免疫治疗过程中的常见不良反应之一。
简清事无巨细问:“用了什么药?用了多少天?一天几次?”
这些都要记录在研究病历中。
结束问诊后,魏明明跑过来,弯腰凑到她耳边说:“从灾区那边转过来一个监狱的结肠癌病人,听说地震后没偷跑,还帮忙挖人救了很多监狱的警察,那边的狱警送到我们的胃肠外科,本来想动手术的,打开肚子发现动不了,全身转移了,IVB期,只能转到我们科来,胡副让你负责收治。”
灾后,灾区原本的监狱也被破坏殆尽,有些幸存的犯人在秩序未稳时,或嚷嚷着要回家救人,或一门心思趁乱逃跑,也有些良心未泯的,一个没跑,还留下来参与挖掘救援工作。
秩序恢复后,他们被转移到周边各市的监狱。
监狱里的犯人生病,一般在监狱医院就诊,但一般只看小病,重疾或急性突发病,会安排到外面的社会医院来,如果是癌症这类疾病,甚至可以申请保外就医。
医院的医护向来是不太待见这类病人的,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简清冷着脸去看病人,路上问魏明明:“犯的什么事?”
魏明明撇嘴说:“听陪同就医的警察说,是个拐子,以前参与拐卖过小孩,但这次在地震中表现很好,救了很多狱警,狱警那边想给他保外就医的,但他老婆早就死了,家里没人来领走他,可能还是要监狱出钱给他看。唉,监狱的钱还不是我们纳税人的钱?虽然我现在还不需要纳税……”
简清听了,眼中难得地流露了一丝厌恶的情绪。
她此生最厌恶人贩子。
她的妹妹阮溪,就是被人贩子丢到河里淹死的。
要不是那些人贩子被警察抓进了监狱,她说什么也要弄死他们。
医院给这个转来的犯罪病人准备了一间单独的病房,门口有两个狱警守着,走进门,床边也有两个狱警看着,室内还装有摄像头。
病人躺在床上,瘦骨嶙峋,戴着手铐,看着走来的白衣医生。
简清打量他的面容,怔了一秒,然后不动声色,接过张跃递来的病历,逐一查看资料。
病人姓兰,名斌,几个月前发现腹痛、腹泻、便血,未引起注意,短时间内体重无原因迅速下降,半个月前,因剧烈腹痛就诊D市司法警察医院,入院行肠镜检查发现乙状结肠肿物,病理示“腺癌”。
之后便转到江州市附一的胃肠外科。
简清仔细看完胃肠外写的转科记录,一改冷淡的姿态,口罩之下,唇边带了一丝平静而诡异的微笑:“你好,我是负责你治疗的医生简清,你的管床医生是张跃张医生、魏明明魏医生……”
*
结束了一天的排练,兰舟开车送鹿饮溪回家。
鹿饮溪从兰舟副驾驶座上下来时,迎面撞上下班回家简清。
兰舟还有些尴尬,钻出来,和简清打招呼,为上次的不愉快道歉。
简清淡道:“过去的事,算了。我们医院体检中心有个免费体检的活动,你上次不是说要带你们福利院的院长过来检查身体?”
兰舟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一段时间都忙过头了,下个月就带她来看看?”
简清又问:“你的名字很好听,你们院长取的?”
兰舟说:“算是吧,我们院长捡到我的时候,我衣服上缝了一个兰字,院长猜可能是我的姓,就给我取名兰舟,她希望我们福利院的孩子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简清点点头,又问:“知道自己的姓,怎么不去找家人?”
兰舟摆摆手,脸上还是带着笑:“他们不要我了,我又何必去找他们?我觉得养恩比生恩大,院长就是我的妈妈,我有她就够了。”
简清对兰舟的关心引起了鹿饮溪的注意。
鹿饮溪内心升腾起一丝古怪的情绪。
不是吃味,而是,在原定的命运中,这两人必然会走向对立面。
简清对兰舟的过度关心,是一种很反常的行为。
夜晚,简清在电脑上查资料,鹿饮溪惯例钻进书房陪她。
简清休息揉按眼睛的间隙,鹿饮溪搬了张椅子,坐到她身边,看她查的资料。
结肠癌、低血钾、高血钾……
鹿饮溪问:“碰到结肠癌的病人了?”
简清嗯了一声:“结肠癌,经常腹泻,钾离子流失,经常出现低血钾的危急值。”
鹿饮溪回忆着医学知识,说:“那要注意见尿补钾了。”
人体正常血钾处于3.5~5.5mmol/L之间,低于2.5mmol,需要补钾。
但钾主要依靠尿液排出,如果患者尿量过少,补钾可能人体内的钾过多,反过来导致高血钾,严重可造成死亡,所以补钾时,一定要确认患者排尿正常,也就是临床上俗称的“见尿补钾”。
简清没有说话,伸手揉了揉鹿饮溪的脑袋。
鹿饮溪问她:“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好像不太开心?”
“没。”简清收回了手,合上电脑,“睡觉。”
鹿饮溪喔了一声,跟着简清站起来,准备走出书房去洗漱。
刚走一步,她又停下,依靠在桌边,指着屏风后说:“简医生,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间书房答应过我的,不做坏事。”
简清回过身看她,说:“我记得。”顿了顿,又问,“我现在做什么坏事了?”
似乎……确实没做什么坏事……
鹿饮溪词穷,一时回答不出来,但就是感觉,今天的她,有些不对劲。
简清不动声色,按灭书房的灯,逆着光,一步步走过来,手臂撑在书桌上,圈住鹿饮溪,身体贴近,在她耳边呵气如兰:“我现在想对你做坏事。”
第88章 报复
*
书房的灯光被掐灭, 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客厅的余光打进来,照得彼此的面庞半明半暗。
周遭一切事物变得朦胧不清,鹿饮溪眼中唯有简清, 唯见简清。
身体被简清的手臂圈禁着,她微微后仰, 踮起脚尖,身子向上提, 坐在了书桌上, 伸出手臂, 搂住简清的脖颈:“你在恐吓我, 想转移话题,是不是?”
没等简清开口回答, 她又主动凑近, 亲了下简清的脸颊:“不管你今天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 回到了家里, 你尽可以宣泄。你看我,开心就笑, 不开心就哭, 你惹我不开心了我就凶你,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可你不样, 你总是喜欢隐藏自己的情绪, 开心不开心都要我去猜……”
因为过往的那些经历, 简清总是活得很压抑。
认识她这么久,鹿饮溪从没见过她开怀大笑的模样。
她好像没有真正开心过。
简清沉默着, 没说话,心脏被一点一点泅湿,柔软的情绪浸上心头。
“我有时候可能会猜不准你心里的想法, 但你今天肯定是碰到什么事情了。你暂时不想和我说也没关系,等你想说了再说。”鹿饮溪敞开怀抱,把简清搂进自己怀里,“我现在要给你充电。”
充电这个说法,还是上回两人在地铁站见面相拥后,简清本正经说的“充电完毕”。
彼此坐站,在昏暗的室内,交颈相拥,传递彼此的温度和气息,身体就像是一台在充电的手机,电量被一格格充满。
被温暖的身体紧紧拥住,简清伸出了手,环住鹿饮溪的腰,用力回抱她,疲倦地闭上眼睛,倚靠在她的怀里。
鹿饮溪深深嗅了口简清身上薄雪般的冷香,小声嘀咕说:“如果我上辈子是一只猫,你肯定是我的猫薄荷。”
简清掀了掀眼皮,有点嫌弃这个稀奇古怪的比喻。
安静地相拥了几分钟,简清松开她的怀抱:“充好了。”
鹿饮溪从书桌上跳下来,跟着她走出了书房。
*
灾区进入重建的工作阶段,派遣出去的医疗队陆续返程。
省里开始举办些表彰工作,颁发证书,选出抗震救灾的优秀代表。
医院的宣传科打电话来催稿子,要队员写些有关本院抗震救灾的事迹,以作宣传。
宣传科的主任听说了简清母亲逝世的事情,打电话给简清,请她也写篇稿子来。
简清以文笔不好拒绝。
宣传科主任就抓了个文笔好的宣传科干事,到肿瘤科去找简清,简单采访了几句话。
干事问:“阿姨去世那天,你连夜赶回来的吗?”
简清:“没有,我在灾区的安置点喂蚊子,等她手术的消息。”
“见到了阿姨最后一面吗?”
“见了。”
“当时是怎样一个场面,应该很舍不得她离开吧?”
简清神情冷淡,平静道:“没有,我让她放心走。她摔倒后颅脑动脉瘤破裂,造成了深度昏迷,术后短时间内发生二次破裂,她身体状况本来就不是很好,还有其他堆的慢性病,基本上是很难挽回的个状态,早点走,早解脱。”
如同恶性肿瘤的终末期患者,在安乐死未合法的情况下,苦苦支撑,饱受疼痛折磨,根本没有多少生存质量可言,早日离开是一种解脱。
宣传科的干事听完,懵了片刻,安慰说:“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个星期后,医院公众号上发表了篇《母亲病逝,驰援灾区医生含泪悲痛送别!》的文章,言辞恳切,字里行间无不在渲染感伤悲情的氛围。
简清点开来看,在灾区安置点喂蚊子的描述,变成了在灾区的帐篷外,焦急地徘徊踱步,时不时遥望远方,眼含泪水……
早点走,早解脱的话语,变成了在病榻前痛哭流涕,含泪送别,悲痛欲绝……
文章出,引得许多人转发,官媒也跟着转发报道,甚至一度登上过微博热搜。
鹿饮溪把热搜截图给简清看,简清看了眼,就没再关注。
文章的中她,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形象。
也许她本身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宣传口需要树立这么个形象。
个无私伟大、弃小家顾大家的形象。
简清并不觉得医生这个职业有什么伟大,于她而言,这只是一份工作,和千千万万的岗位样,只不过医生的工作内容恰好是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过度神话这个职业,对这个行业没什么好处。
神是万能的,神是没有污点的,可医生不是神,只是普通人。
医生会有失败、挫败,医生有良知,也有阴暗。
而她的良知,正在和她的阴暗作斗争。
*
七月初,毕业季,又送走了批毕业的医学生。
期末月最后几场考试也将结束,简清被安排去大学城那边监考。
从考场出来后,她打算去生命科学馆逛圈。
有个五年制临床班级的毕业生,在生命科学馆前拍摄宣誓视频:“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
每年大入学的医学生,开学后第周,都要在这所生命科学馆前,庄严宣誓,然后进入馆中,接受生命教育,学会敬畏生命。
这些毕业生,在拍摄从大到大五的轨迹。
简清站在一旁,静静地听完了整场宣誓,走进生命科学馆。
上回来,是她带着鹿饮溪来参观。
她带她去看那个著名的微笑婴儿,和她科普一个受精卵,发育为个胚胎,成长为个婴儿的过程。
那时,鹿饮溪勾着她的尾指,感慨万千,说:“生命好神奇。”
尾指似乎余留了鹿饮溪指间的温度。
简清轻轻摩挲自己的尾指。
她最近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情绪,有时会不小心忽略了鹿饮溪。
鹿饮溪从没什么怨言,只是默默陪伴,用温柔得能滴出水般的眼神望着她。
回忆起那样的眼神,简清的颗心彻彻底底软化。
*
兰斌入院治疗这些天,每日饱受癌痛的折磨,夜间时常发出痛苦的呻.吟。
可他不是孤家寡人,有狱警陪伴。
那两个狱警,是他亲手救出来的,如今对他还算照顾有加。
简清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解决他,低血钾、高血钾……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可她是医生,他是她的病人,预估生存期不到3个月的病人。
于他而言,早死也算早解脱了,不如吊着他的命,让他多受几天的折磨。
简清尽心治疗他,落到他眼里,成了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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