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潮云听了,脸色发苦,匆匆用了早膳,便回到了车里。
昨天看起来是下了一晚上的雪,地面上已然覆盖了一层指节高度的雪,这样程度的雪反倒减少了颠簸,无疑是最好的赶路时间,若是再下得大些,将路上的坑洞填满了,前边的车队看不见路,要是车轮陷进去了,又得浪费许多时间。
所以车队当机立断地决定这几天都不再修整,一直赶路。
林月容吩咐靖柔过来给姜潮云多拿了几张垫子,将车内铺得几乎像床一样柔软,又在车壁上也贴了一张毯子,省的姜潮云撞伤。
外边天气寒冷,镖师们冒着严寒护送在车队两边,时刻谨防有意外发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而姜潮云却可以坐在车内,享受着温暖的暖炉,若是嘴馋了,还能从车内的暗格之中取出糕点蜜饯吃,要是再有些闲情逸致,还能打开窗户,看看这南方难得一见的雪景。
只是姜潮云不知为何,想到了昨晚的事情,那些镖师的闲聊告诉他,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读书才能出人头地,但也是绝大多数人都读不起书,而他读得起书,却因为身体的原因彻底荒废。
他小时候也是很聪慧的,教书先生也一直夸他,写的字也比姜瑜陇好得多,但姜瑜陇现在都是秀才了,他却连考试都没有考过。
若是可以,他也想好好读书,不说出人头地,起码也能成为一个能让父母骄傲的人。
又想到了昨晚和寒江穆的对话,忍不住伸手捧住了脸,再一次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害臊感。
碧心这时候进了车,对姜潮云嘀咕道:“少爷,奴婢看见了老爷那个私生子了。”
姜潮云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了她身上,碧心说:“不知道夫人怎么想的,怎么还把那个私生子也一起带过来?老爷也答应啊?”
姜潮云确认地问:“你没有看错吗?”
碧心道:“没有,奴婢一开始也不知道那人是老爷的私生子,就是看见他和老爷长得好像,我就去问靖柔了,结果她说是老爷的私生子。”
姜潮云:“……”
他一时忍不住,下了车,去林月容车里询问这件事。
林月容知道他的来意后,连忙解释道:“娘带着他有用。”
姜潮云追根问底,“有什么用啊?”
没等林月容说话,他还挺认真地说:“既然他母亲已经去世了,不若留他在爹面前尽孝,省的我爹记挂我,娘你带他一起过来,那爹那边岂不是孤家寡人了?”
又觉得自己说的这个话好像有点责怪他娘的意思,又赶紧道:“我不是在怪娘,娘做什么都是对的,娘这么做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只是我不太懂。”
林月容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绞了绞帕子,温声细语道:“潮云啊,娘跟你说一件事,你要冷静些,听娘说完。”
姜潮云危襟正坐,已经做好了倾听的姿态,“娘,你说吧。”
林月容说:“其实,我和你爹之间早就有间隙了。”
和儿子说这个总归有些难为情,但林月容也不想再看他沉溺在她给他制造的幻梦之中。
她现在知道,她这个儿子没有她想的那么脆弱,所以有些事情她也不想再瞒他了。
除了中蛊的事情,林月容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姜潮云。
姜潮云听到这些,本来还轻松的表情逐渐凝固,很快,他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林月容看着姜潮云这个模样,顿住了,“……云儿,娘不是故意瞒你的,但你爹和你祖母他们实在是没有心,娘对他们再好,他们都不会记在心里,他们会觉得理所应当,你……”
她话还没说完,姜潮云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娘,你受了很多委屈吧?对不起,我都不知道。”
林月容怔住,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表情。
姜潮云哽咽道:“其实我也有记忆的,小时候爹就不怎么爱来看我,每次过来都会训碧心,说她不好好散一下屋内的药味,他不喜欢我屋里的味道,所以不爱过来,我也知道他对瑜陇他们都很好,会陪他们蹴鞠踢毽子,但陪我就说我身体不好应该休息,不会陪我玩。”
“但他这样,也能经常来看我,有什么好东西都往我屋里送,所以我觉得他是喜爱我的。”
林月容听了心酸,她后来问了姜耀宗,姜耀宗才说他娘当年是知道姜左岭厌恶姜潮云,才特地养出了这种寒冰蛊,姜左岭越厌恶姜潮云,姜潮云犯病也就越来势汹汹。
她一想到这一点,杀了姜左岭的心都有了,为人父,他怎能厌恶自己的孩子?
因为姜潮云病弱?因为他不会光耀门楣?还是因为他是她林月容的儿子?
林月容眼眶也跟着一酸,忍不住热泪盈眶。
姜潮云看她也哭了,连忙伸手去拍她的肩膀,他自己的声音还哽咽着,却已经开始安慰林月容了,“娘,不要哭了,爹他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不喜欢他好了,你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了,等到了林家,我不给他写信了,就算我写了,他可能也不会看。”
林月容想了想,觉得的确是有那个可能的,心里却更是难过。
待俩人情绪都稳定下来,姜潮云才有些困惑地问:“娘你带着姜耀宗,难道是为了报复爹吗?”
林月容哑口无言,最后留下姜耀宗,其实是那个寒护院的建议,他说姜耀宗跟着那个蛊女十几年,就算不知蛊女制蛊手法,却也绝对熟悉蛊女的行事作风,对解蛊有很大帮助。林月容对这些很不了解,觉得他说的对,所以带上了姜耀宗。
但这个事情,林月容是不打算告诉姜潮云的,若是解蛊无门,留她一个人绝望便是了,总不好也让姜潮云等待这渺茫的希望。
这一点林月容倒是和寒江穆不谋而合。
两人都将这件事瞒了下来。
林月容想了一会儿,才含糊地道:“是啊。”
姜潮云看着她的表情,有些摸不准她对那个姜耀宗是什么态度。
说来惭愧,他对那个姜耀宗其实是有些好奇心的,但这种好奇心若是体现出来,未免是对林月容的伤害,所以他强忍住了。
但将对方当做仇敌,也实在是有些勉强,所以自从知道后,他都没有表露出来这种好奇心。
这种好奇心是不合时宜的,姜潮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不过这个时候,姜潮云还是小声地问了出来,“娘,对这个姜耀宗,你有什么打算吗?”
林月容不知道他什么想法,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看他表现,若他表现得好,我可以好好安置他。若是表现的不好,我便给他一些银两,让他自谋出路。”
姜潮云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问:“什么才是表现的好啊?”
林月容看了他一眼,发觉他那清澈眼眸里全然没有对那姜耀宗的厌恶,反而有些好奇意动,不由得怔住,顿了一会儿,她才有些恍惚地回答:“对你好的表现。”
姜潮云问:“对我好?”
林月容想的是若是姜耀宗对姜潮云的蛊真的有作用,倒也不是不可以在事后妥善安置他,若没有作用,她顶多也只是将人赶出去罢了。
那个蛊女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下蛊,林月容也不觉得杀了那孩子能有什么快意,或许还是心软了。
林月容心绪复杂,甚至都觉得姜耀宗是不是也会下蛊,将她变得都有些傻了。
想到此处,她的表情立即严肃起来,“你不准和那个姜耀宗接触,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娘不是什么好人,他能是什么正经人?”
姜潮云听了,立即将那点小心思摁死了,乖乖道:“我知道了,娘,我不会和他接触的。”
林月容这才松了一口气,“乖。”
姜潮云下了林月容的车,要回自己车上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姜耀宗,他穿着青色的并不厚实的棉袍,面容清冷,眸光清正,遥遥望去,像是再正常不过的少年郎。
他和镖师一起行走在马车两旁,似乎是充当了护卫一类的角色。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姜潮云与姜耀宗对视,却总觉得他不像是有心思的人。
但他看人好像一直都不是很准,从他爹,祖母,还有伯母他们,他都没有看准过。
想到此处,姜潮云收回目光,快步走到自己马车旁边,正要踩着木凳上车,又犹豫了一会儿,转身走几步走到姜耀宗面前,问他:“你为什么不上车啊?你不冷吗?”
姜耀宗看着他,眸光微微闪动,没有说话。
姜潮云还想再问,寒江穆大步走过来,阻隔了他的目光,低声道:“少爷,他不冷,我冷。”
姜潮云:“……”
作者有话要说: 寒老师狗狗祟祟出现:不许关心别人!
第30章 守夜冠军
寒江穆突然出现,吓了姜潮云一跳,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就见寒江穆看了一眼姜耀宗,对他说:“回去吧少爷。”
姜潮云心里退缩,便轻轻地“哦”了一声,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碧心跑过来去给他拍了拍肩头上的雪,扶着他上了马车,临进车门的时候,他扭过头看了寒江穆一眼,两人目光刚一触碰,姜潮云就立即移开了目光。
寒江穆身量很高,站在姜耀宗身边,姜耀宗只到他肩头那儿,明明也有十五岁,但身量却像是十二三岁一般。
寒江穆表情冷凝地看了他一眼,他那眉眼处透着一刀剑一样的锐利和寒冷,看着姜耀宗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姜耀宗略微低下头去,呼出一口白气,并没有说话。
这样紧张的行程,竟然也硬是在大雪封路之前赶到了南华,待看到南华城的城门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了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时候的雪已经下到了脚面处,厚实蓬松,不过到了接近南华的时候,因为已经有人不断进出的缘故,官道上倒是没有什么积雪的。
车队通过了城门,又走了小半天,才到了林家。
林家是南华的名门望族,府上自然十分气派,连牌匾都做得比姜家要大气许多,大门处有两座威武石狮子,彰显了林家的底蕴。
因为进城门的时候林世言已经派人去林府禀报了,因而这时候林家所有人都到了府外迎接等候。
这又是和在姜家截然不同的待遇,是人都能看出来林家对他们格外重视。
林月容和姜潮云下了车,在林世言的带领下走到了林东岳面前。
林东岳乍一见林月容,表情还僵着,似是不知道作何反应,倒是林月容,见了林东岳的面,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哽咽着道:“爹,女儿回来了。”
林东岳这才表情松动,说:“回来就好。”
当初林月容硬要嫁给姜左岭,林东岳和林母都不同意,她便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导致父女关系一度很僵硬,林东岳甚至放出狠话要嫁给姜左岭就当没有她这个女儿,然而爱得深些的总是退让的那一个,因而最后还是拗不过林月容,让她嫁了。
那时候父女俩都没有说什么话,嫁过去后过来回门,林东岳也板着脸不做什么好脸色,到现在,父女俩很久都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
林母走过来抱抱林月容,红着眼眶道:“别哭了,回来就好,以后都住家里,就跟没出嫁那会儿一样。”
林月容应了,又将姜潮云拉过来,对林父林母道:“这是我儿子,姜潮云,潮云,这是你外祖父,外祖母。”
姜潮云乖乖地问候了一遍,林东岳看着他,脸上也有了些许笑意,他发现这个外孙长得更像林月容。
外头冷,他们也没有寒暄太久,便一起进了府。
晚上有他们的接风宴,因而林母先为他们安排了住处,又让人备好热水和吃食,这样的处处周到,让姜潮云心里那么一点寄人篱下的不安褪去了,也生出了一些亲近的感觉。
林家给他安排的住所怕也是精心考虑过的,和他在姜家住的差不多,甚至更宽敞些,床和一些家具甚至都是新做的,被褥也都是崭新的。
碧心一进了门,就忍不住高兴起来,对姜潮云说:“少爷!这可比在姜家那儿好多了!”
她还挺识货似地摸了摸金灿灿的拔步床,说:“少爷,这还是金丝楠木呢!可值钱了!”
姜潮云伸手摸了摸床上的花纹,发觉的确如碧心所说,是金丝楠木做的拔步床。
这样大的一块儿金丝楠木,用来给他做床,姜潮云再一次感觉到了外祖家对他的用心。
他唇角不自觉地露出笑来。
而后碧心又发现在这里居然可以不用烧银丝炭,再一细问之下,姜潮云这个房子竟是有地暖的。
这地暖,是要特地在房子底下挖地道,外层包裹隔热的砂石,再填入木炭去烧,这样屋子里便整个都暖了起来。
饶是碧心这样在富贵人家伺候的丫鬟,越难免被林家这样的大手笔给惊住了。
待真的烧上地暖,便能发现比银丝炭要好许多,至少不会那么闷热。
有这个地暖,也不用预热很久,屋子里到处都是热的,姜潮云洗澡也不怕受寒了。
他活了十七年,算是头一次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澡,再到床上,都觉得浑身发软,昏昏欲睡。
便也真的睡了一会儿。
晚上林世言来请他去接风宴,姜潮云将自己裹了个厚实才跟林世言出门。
林世言问他:“表弟,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姜潮云自然笑着道:“很好,我觉得比在姜家还要好。”
林世言听他说的是“姜家”,心里熨帖,认真道:“你以后便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便是,无需见外。”
姜潮云也笑着点点头,说:“好。”
林世言看他一派乖巧温和,心里很满意,有心给他和亲妹搭线,此时也忍耐不住,做不经意地道:“说起来,你还有一个表妹,你应当没见过,待会儿我给你介绍介绍。”
姜潮云不作他想,依旧笑着应了。
待入了席,姜潮云看见了林月容,她这个时候似乎已经哭过一轮,眼睛虽红,脸上却也带上了笑意。
见他过来,连忙招手,让他坐到了她身边,给他介绍林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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