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吃着干粮赶路,何垂衣的行动实在说不上利索,两个时辰的路硬生生地拖到了申时过半,到罗州城门前,何垂衣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武帝,意有所指地说:“到了。”
武帝愣了起来,问:“到了?”
何垂衣回过身,抿起唇瓣,嘴角的血痣隐入阴影中,他道:“皇帝,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你要进城干什么?”武帝神情晦暗地问。
何垂衣耐着性子回答:“找人。”
“找钟小石?”
“是。”
武帝负手而立,藏在身后的拳头死死捏起,黑眸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何垂衣,语气淡淡道:“你果真还记得他?”
何垂衣偏过头,垂至脚踝的长辫在半空晃了晃,很显然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许久不见他回答,武帝眸色愈发冷暗,“你找他做什么?”
何垂衣只想早点将他打发走,便实话实说:“有事问他。”
“有什么事不能问朕?”
何垂衣深吸口气,颇无奈地说:“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你说的话我不敢信。”
“什么都不是?”武帝低头咀嚼这句话,平淡的语气里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冷意。
“那他算什么?”
“恩人。”
武帝沉默,良久闷笑一声,“朕答应你了,你走吧。”
何垂衣果真转身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愿多留,不想,几步后他又回头问:“接下来,你要去何处?”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并没让武帝的脸色得到缓和,他眯起眸子,嗤笑道:“担心朕会跟踪你?”
何垂衣不置可否地点头,看向他的眼神中掺杂着轻蔑:“你难道没做过?”
武帝顿了顿,刻意忽略了他的眼神,道:“京城还有事务等着朕处理,朕会回京……一趟。”
得到想要的回答,何垂衣点头告辞。
天空小雨依旧,何垂衣单薄的身形慢慢走远,扎眼的红衣即使走到尽头还映在武帝眼底,他的眸光像只饿极的野兽,恨不得化出百足将那抹赤影扑倒在身下。
片刻后,赤影消失不见,他淡淡地收回视线,转身走向来时的那段路。
入城后,何垂衣买了顶帷帽戴上,到告示前看了看,见告示上没有通缉令他松了口气,之后凭着记忆向太守府走,弯弯绕绕走了好几遍同样的路都没找到,无奈之下,他压低帽沿,随便拦了位行人问路。
“请问太守府怎么走?”
行人诧异地将他打量一圈,冲他摆手道:“你搞错了,纳银还在几天后,你来早了。”
“纳银?”何垂衣不解地喃喃道,继续问:“那你知道钟小石吗?”
路人惊道:“我哪儿能不知道钟少爷?他可是十里八乡的大善人,你要找他谋份差事?”
何垂衣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是。”
路人了然点头,给何垂衣指了一条路,“往前走一里地就是。”
“多谢。”
谢过路人,何垂衣朝他指的方向走,果不其然,行过一里地就看到太守府的大门。
他向太守府小厮询问钟小石的去处,却被告知钟小石昨日就离开了罗州城至今下落不明。
他在太守府附近寻了家客栈等候,期间听旁人谈论,巫蛊族最后族人已在四日前被武帝斩杀于晋江边,晋朝与巫蛊族的大仇终于两清,这时何垂衣的心境百味杂陈,武帝对他态度实在太匪夷所思,而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远离武帝。
夜幕降临,钟小石仍未回府,无可奈何,何垂衣只得去寻医馆包扎伤口,然后重新回到客栈准备休息一晚。
如果明日钟小石还不回来,他就走了。
回到客栈,他往太守府的方向望了一眼,府前门大开,几盏灯笼昏昏暗暗地亮起,他一脚踏进客栈还未将眼神收回来就被人扑了个满怀。
风尘仆仆的气息扑满口鼻,何垂衣浑身一个激灵,手猛地按住来人的命门,冷声问:“谁?”
“疼!”嘴里喊着疼,他抱住何垂衣腰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他怎么肯放你回来?”如此莽撞的正是十里八乡的大善人钟小石是也。
钟小石年纪虽不大身量却不小,他比何垂衣高上几分,此时却低着身子搂着何垂衣的腰,整个人扑在他怀里,微微抬起头,惊喜万分地看着他。
钟小石鬓角还坠着汗珠,眼里浓浓的担忧让何垂衣弯了弯唇角,放轻声音道:“你先松开。”
“我不!”他用汗湿的脸使劲蹭着何垂衣的红马褂,声音中满是委屈,“我一放开,你又走了。”
“多大了?还撒娇。”
“十八,还没及冠,可以撒娇。”
“十八都可以娶妻生子了,不小了。”
“娶妻可以,生子就算了,我怕他生不出来。”他古灵精怪地冲何垂衣挑了挑眉头,后者叹息一声,道:“去房里,我有事问你。”
他的身子微不可见地怔了一下,垂下眼帘,问:“你想起来了?”
“回房说。”
两人回到事先准备好的房间,钟小石跟在何垂衣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唯唯诺诺的。
“你想问什么?”钟小石忐忑地问。
“我们之前见过?”何垂衣开门见山道。
闻言,钟小石愣了片刻,欣喜地说:“你没想起来?”
何垂衣无语:“我没想起来你高兴什么?”
钟小石垂下头,没回答。
高兴什么?高兴你不记得他,高兴你又回来,就算你同样不记得我。
“回答我。”何垂衣皱眉道。
“我们是见过。”
“何时?”
“三年前。”
两人一问一答,何垂衣迟疑了片刻,又问:“你没骗我?”
钟小石忽然抬起头来,双眸定定地凝视着何垂衣,眼里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深沉,“我绝不会骗你。”
何垂衣并不放在心上,“我们怎么认识的?”
钟小石道:“三年前,罗州城下了一场暴雨。”
说这句话时,钟小石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仅仅一闪即逝,连何垂衣都没捕捉到。
“那场暴雨,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雨。晋江本就是条大江,大雨后水势上涨,而罗州城的地势比晋江要低很多,上涨的江水就全部灌入了城内,那时候,你正好在城里。”
“我不记得。”
“没关系,我说给你听。”
钟小石继续道:“那年我十五岁,那时候,”他停顿下来,深深地看了何垂衣眼,“我的腿无法站立行走。”
“那你现在?”何垂衣诧异道。
“你不记得了,我腿上有淤血,堵住了气血流通,我能站起来是因为你。”
“我?”
“嗯,你会御蛊,帮我清除了腿上的淤血。”
“你知道我的身份?”
“知道。”
何垂衣忖度半晌,问:“我为何要帮你?”
“我也不知道,或许觉得我很可怜,或许从我身上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
可怜?何垂衣会因为可怜一个人而对他伸出援手吗?
他不会。
这个问题何垂衣没有深究,他踌躇了半晌,不情愿地问:“我真的是个太监?”
钟小石点头道:“是。”
何垂衣脸色僵硬,“可我……”
“噗!你放心,皇帝才不会让你断子绝孙。”钟小石笑道。
“如果你们说得都是真的,我留在他身边和断子绝孙有什么区别?”
钟小石笑得睁不开眼睛,“那倒也是。”
“等等,”钟小石猛地抓住他的手,“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回去了?”
何垂衣摇了摇头,“我与他素不相识,回去做什么?”
“那你留在罗州城!”
何垂衣依旧摇头:“不,我想去的地方还有很多。”
“我陪你去!”
“不了,我想自己去。”
或是怕钟小石继续纠缠,又或是何垂衣一开始就想知道,他问钟小石:“你知道我和皇帝因何而相识吗?我……又为何肯留在皇宫?”
第9章 前路崎岖
那阵小雨很快就停歇,钟公公正在藏龙殿外打扫,一旁年轻太监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埋怨道:“钟公公,今儿就不能让我歇歇?”
“歇什么歇,赶紧扫。”
“你年纪大,前几日躲过一劫,我和那几个可是把藏龙殿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累得我直不起腰来!皇上也真是,怎么把藏龙殿毁得这么厉害?再来一次我非得累死不可。”
“闭嘴!”钟公公瞪了他一眼,“小心隔墙有耳,这话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你小命难保。”
年轻太监脸色顿时一白,慌张地左右看了看,最后拿着笤帚到一旁卖力地清扫去了。
他刚扫了几扫帚,武帝就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他忙跪下大喊道:“参见皇上!”
武帝脸色不佳,没说半句话,直接走进了殿内,钟公公有眼力见,他一进去就上前把门给合上。
片刻后,大殿内传来数道破碎撞击声,这道声音持续了很久,年轻太监的脸白了又白,钟公公见状拍了拍他的肩,道:“去准备准备。”
年轻太监脸一苦,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当殿内各种碰撞声停下时,殿门缓缓被人打开,武帝冷冷地站立在门前,他气息紊乱,双眸无神,钟公公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大殿已经变得破败不堪。
轻轻的水滴声响起,钟公公寻声看去,原来是武帝的左手受了伤,正在往下滴着鲜血,他一惊,忙对喊道:“宣太医!”
武帝抬起眸子看着钟公公,眼神竟十分迷茫,他问:“钟公公,朕该……”
话音在此处戛然而止,钟公公震惊地睁大瞳孔,像是看到什么惊世骇俗的画面,不可思议地喊:“皇上?”
“钟公公,你在朕身边待了多久?”
“十八年。”
“在你看来,朕待何垂衣如何?”
钟公公幡然醒悟,他低下头,恭敬地回答:“在奴才看来,皇上几乎对何公公予求予取。”
“予求予取?”武帝默然,“他其实,从不曾向朕要求过什么。他唯一求的,是让朕放了他。”
“皇上……”
“他说不认识朕、不记得朕,可他为何记得钟小石?”
钟公公呼吸一凝,急忙跪倒在地,惊呼:“小石?”
武帝冷笑道:“你以为朕会伤害他?”
“钟小石没错,他有功,他救了何垂衣一命。”他勾起唇角,脸上却无半分笑意,“错的是朕,错的是何垂衣。”
“一个不听话的影子,朕要来何用。”
夜色渐深,客栈店小二又送来几盏烛火。
钟小石沉默不语地坐在八仙桌前,他呼吸低沉,憋屈地看向靠在窗边的何垂衣。
何垂衣惬意地靠在窗前,微微颔首,双手环胸,右手习惯性地握住暗红长笛,神情堪称冷漠地凝视着街边万家灯火。
良久,钟小石问道:“你不问问别的?”
“我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何垂衣淡淡地道。
“我什么都没说啊!”钟小石无奈地喊道。
“我又不知道你们为何相识,只是听皇宫里的亲戚说你和皇帝关系匪浅,不过,你留在皇宫是心甘情愿,几日前离开也是心甘情愿。”
何垂衣眉头微皱,却没在说什么。
“我想知道的只是这个。”
他低头无声地勾起唇角,笑容中说不清的冷漠。
烛光照亮钟小石灼灼的眸子,他直勾勾地看着何垂衣,小心翼翼地说:“你身上还有伤,不如养好伤再走?”
“不必,我明日便启程离开。”
“不能多留几日?”
何垂衣安抚地笑了笑,道:“皇帝的态度阴晴不定,今日肯放我一马明日则未必,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应该明白,我留在罗州城对你只有坏处,若身份暴露,你和钟家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可是……”
“我心意已决。”他清晰地说出这句话,堵住了钟小石想挽留的语言。
钟小石猛地一咬牙关,晦涩难懂的神情在跳跃的烛光下时隐时现,他将双手放在膝上,用力地攥成拳头,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瞬息后,他问道:“那我日后能去找你吗?”
何垂衣诧异地看向他,旋即展眉一笑:“若你找得到。”
“我会找到你的。”
夜色渐深,一匹烈马从城门驶出,朝着那条官路狂奔而去。
不久,武帝收到一封来自罗州城的亲启信。
阅信后,他久久沉默下来,他的眼神很昏暗,明亮的烛光照不进分毫,殿下钟公公忐忑地问:“是罗州太守府的来信?”
武帝将信放在一旁,若有似无地“嗯”一声。
“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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