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横了他一眼,就在钟公公以为他会将自己遣退时,他突然开口道:“信中说,何垂衣明日一早就会离开罗州城。”
他冷笑道:“一个不足挂齿的何垂衣能让太守府亲自给朕送信?钟公公,‘他’胆子可不小啊。”
钟公公冷汗直流,忙跪拜在地,嘴中喊道:“皇上息怒。”
武帝眼里看不出喜怒,语气还有些玩味:“钟公公,你这小侄子可是对何垂衣稀罕得很,自己留不住他,想利用朕来留住他?可惜啊可惜,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何垂衣,朕不需要。”
钟公公脸色煞白道:“皇上,小侄怎敢……”
“他怎么不敢?”武帝猛然拔高声线,“这两年他给何垂衣写了多少封信?你以为你全都拦住朕就不知道吗?”
“他一个残废也敢肖想朕的人?若不是你将他的信拦住,朕早已将他……”
话音在此顿住,钟公公脸若白纸,双肩颤抖起来,喊道:“皇上。”
武帝神情狠厉道:“不过你放心,在没抓到他的把柄之前,朕不会动他。”
说得累了,他撑着额头摆手道:“退下吧。”
钟公公起身告退,走到半途,忽然又被武帝喊住:“钟公公。”
“奴才在。”
“朕,”他褪去了眼中的光芒,愣了许久,才道:“朕该让他走吗?”
自不久前藏龙殿再遭摧毁之后,钟公公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他抬头,意有所指地说:“皇上,京城有丞相在。”
武帝不解:“那又如何?”
“皇上,自您登基以来,只出过两次京城。一次是三年前,您亲自前去捉拿巫蛊族人何垂衣,另一次是昨日。”
“如今晋朝太平盛世,朝内有丞相定乱,朝外有夜将军安.邦,您也该做些您想做的事了。”
“朕想做的?朕无非是想无书……”
多年来忠心耿耿地服侍武帝,这是他头一次截断了武帝的话:“皇上,您知道人的记忆是可以恢复的吗?即便恢复不了,他也还是他。更何况,何公公那样的人,小侄恐怕无福消受。”
钟公公看到他脸上少有的茫然,沉沉地叹了声气,拱手道:“奴才告退。”
离开藏龙殿,见到正等候在外太守府信使,钟公公跨步上前,问:“返程最短的时间是多少?”
信使愣了一瞬,回答道:“一般来说是一个半时辰,如果马力足够应该能缩减到一个时辰。”
“好,我会派人给你一匹最快的马,你务必在一个时辰之内赶回罗州城,转告钟太守,自明日起罗州封城,只许进不许出,任何人不得例外。”
“另外,城门外必须加强守卫。至于剩下的事 ,我自会派人与钟太守联络。”
“是!”
夜色越来越浓郁,藏龙殿的烛光即便到了深夜也明亮如初。
当夜何垂衣早早歇下,翌日大早,天蒙蒙亮他便起身离开。
刚踏出客栈,钟小石忽然从石像后跳了出来,得意地笑道:“我就猜到你会一大早出门。”
“……”何垂衣默默收回后撤的那条腿,“你来做什么?”
“我来送送你。”他朝身后努嘴,“诺,这匹马送你。”
何垂衣叹了口气,道:“走吧。”
两人一马向城门行去,到城门前,何垂衣驻足,回身对钟小石道:“就送到这儿。”
这回钟小石没多纠结,爽快地点头:“好。”
他将缰绳放到何垂衣手上,干笑一声:“好好保重。”
“告辞。”
何垂衣转身朝城门走去,他这时发现,今日城门的守卫格外地多。
不止如此!城门外的守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何垂衣心中一沉,走进城门,两侧拿戟的守卫立即将他拦住,厉声道:“自今日后,罗州城只需进不许出。”
果不其然!何垂衣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眼神凌厉起来:“我若非要出去呢?”
“那就只能请公子到府衙坐上一坐。”
何垂衣眸子一暗,苍白的大掌摸向腰间的长笛,“那就只能得罪了。”
他正要拽下长笛,忽然被人拦住,他皱眉看去,钟小石正对着他挤眉弄眼。
“你傻了?皇帝好不容易大发慈悲让你摆脱了这个身份,你还想自投罗网不成?
何垂衣面色一冷,“我不需要他大发慈悲。”
他看着钟小石愣了片刻,问道:“我记得,你是太守的儿子?”
“是、是啊。”钟小石被他看得心虚,嗫嚅道。
“让他放我出去。”
钟小石脸一苦,“我哪有……”
他话音未落,城门外一阵疾走的马蹄声响起,当马背上的男人进入众人视线时,城门外的守卫齐齐跪拜在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垂衣攥紧长笛迎上前,钟小石却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向暗巷里跑,“快跑!”
武帝一马当先驶向城门,众人朝他身后看去,却发现空无一人。
武帝竟单枪匹马从京城赶到了罗州城?
虽然两地距离不远,御马也要一个半时辰的功夫!
何垂衣脸色极暗,他挣了挣钟小石的手,“为何要带我走?”
“胳膊肘拧不过大腿,能说动我爹封城的没几个人,你被发现岂不是正好落他手里?”
何垂衣眉宇间的厌恶恰当好处地落到钟小石眼中,他垂下眸子,“看样子你出不去了。”
“我去找他说清楚。”何垂衣推开他向外走,钟小石却将他拉住,道:“你去找他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暂时躲起来,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去。”
何垂衣毫不犹豫地回绝:“这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牵扯进来。让开。”
“垂衣!你难道想被他抓回去吗?”
“凭他一人还抓不住我,让开!”
疾走的马蹄声在街头响起,何垂衣越过他走出暗巷,当眸光接触到那身紫金衮服时,身后的钟小石忽然将他拽了回去,用膝盖和手臂将他困在怀中。
“你别去!我会告诉他你已经离开了罗州城,如果你被他发现,我,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他黑漆漆的眸子里充斥着某种何垂衣看不懂的急切。
面对武帝时的异样感悄然漫上心头,何垂衣蹙眉愣了一瞬,钟小石立即松开他跑出了暗巷,何垂衣反应过来想追上去,却听到武帝的声音:“何垂衣呢?”
他声色十分喑哑,像整夜不睡后出现了撕裂,隐约地带着危险的意味。
“回皇上,他已经走了。”钟小石垂着脑袋跪在马前。
何垂衣踏出去的那只脚顿了下来,他在墙角站了许久,听得武帝道:“钟小石,欺君可是要砍头的大罪。”
“朕再问你一遍,何垂衣呢?”
“回皇上,他已经走了。”
一路而来行色匆匆,武帝的脸色透着几分苍白,他微张着薄唇喘息,像一只失水之鱼,精疲力竭地做最后的挣扎。
何垂衣眉心紧锁,在原地犹豫片刻,拔腿向另一方走去。
既然已经将钟小石牵扯进来,他除了离开别无选择。
武帝不自觉地攥紧缰绳,紧盯着钟小石的脸,冷冷道:“你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走?朕,不信。”
“何垂衣。”他高声喊道。
“朕……”他停顿下来,放缓呼吸,继续道:“我知道你在附近,如果你主动出来,我便饶他一命。我数三声,一。”
“二。”
寂静的巷口依旧空无一人。
到最后,武帝的话音染上了颤抖:“三……”
第10章 将计就计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钟小石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趁武帝不注意往巷口看了看,那里已经没了何垂衣的踪影。
钟小石道:“封城的消息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他不会等到今日才离开 。”
武帝脸上一片空白,钟小石也看不出什么,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
“他……去了何处?”武帝轻声问道。
“草民不知。”
“他问了你什么?”
钟小石低头道:“问草民你们二人因何相识、他为何会留在皇宫。”
晨风无情地吹来,吹起武帝的墨发盖住了眼睑。
“是啊,这些他都不记得了。他不记得,朕记得。”
“这些事,他明明可以问朕。”
说到这里,武帝的脸色变了些,看向钟小石的眼神几乎能将他挖出洞来。
他冷笑道:“走?他能走到哪儿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在晋朝朕能找到他,他离开晋朝朕就联合全天下一起找他。”
脱口而出的话语或许未经过任何思考,等说出口再想反悔,却为时已晚。
钟小石心中的震惊无法言喻,他看着武帝的脸,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你究竟是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留在你身边?”
武帝舍去片刻的迟疑,轻轻道:“死?太便宜他了,他越想要什么朕越不给他什么,他想要自由,朕就剥夺他的自由。”
与此同时,轻缓的笛声从身后传来,那一刹那,武帝的眼神被纵闪即失的狂热代替,他牵着缰绳将马调头,那身赤影就安静地站在几丈之外。
此时,武帝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马不停蹄地赶到罗州城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抢夺何垂衣想要的自由?
他静静凝视着何垂衣,很认真。
何垂衣的眼神如亘古湖水,镇定地回视武帝,没有任何波澜,就如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他将长笛放在唇边吹奏,片刻后停下。
笛声中道而止,武帝回神,他慢慢地收回视线,回头看向钟小石,说道:“欺君,是死罪。”
说罢,他眼神扫过钟小石面不改色的脸,将视线重新放到何垂衣身上。
姿态仍是那样居高临下,眼里却不再带有任何轻蔑意味。
“何垂衣,能救他的只有你。”
何垂衣凝望着他,眼里有些许不解,“你说过君无戏言。”
“朕说过。”
“那你为何还要来?”
“朕允诺放你走,但没有说不能来罗州城。”
何垂衣避开他的视线,问道:“为何封城?”
武帝看着他没有回答。
“你爱我?”何垂衣问。
“不爱。”
他回答得没有任何犹豫,何垂衣审视地看着武帝,“你做的这些为了什么?我可曾欠过你什么?”
武帝微怔,道:“若朕说是呢?”
“我会还你。”
“什么都可以?”
“只要我欠了你,什么都可以。”
“垂衣!”钟小石担忧地喊道。
武帝忖度少时,突然笑了一声,看向何垂衣,自嘲道:“你不怕朕骗你?”
“我最多只有一条命,你想骗就骗。但是,除了这条命和这具躯壳我没有任何东西还你。”
“没有任何东西?”武帝重复这句话,这些字眼就像烫喉的烈酒,让那点疼痛如鲠在喉。
“你不欠朕什么,你的命、你的躯壳朕都不要,”他弯起嘴角,眼神极其狂妄,“朕只要你的自由。”
何垂衣眉头深皱,“非此不可?”
“是。”
“皇帝,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和你动手。”
“那就随朕回去,朕会保你一生安然无恙,你想要什么朕……嗯!”
剩下的话没机会再说出口。一只发丝大小的蛊虫钻入武帝的后颈,用银针一般坚硬的尾巴刺入武帝的颈椎,吸取他体内源源不断的鲜血。
武帝用手捂住后颈,鲜红的血液从他指缝中渗出,刻骨的疼痛让他瞬间苍白了脸色,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何垂衣,身体不受控制地跌下马背,鲜血顺着他的后颈淌了一地。
两片颤抖的唇瓣疼得说不出话来,紫金衮服落地惹得满是灰尘,武帝如今狼狈的模样就像被人从高高在上的神坛拉了下来。
骏马闻着血腥味狂躁地扬了下蹄子,险些踩到脚边的武帝,何垂衣不徐不缓地走到他面前,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他,眼里只有漠不关心的冷淡。
“皇帝,我无意取你的性命,只是流这么点血无关痛痒。这只蛊足够控制你一个时辰,等我离开罗州城就会解开。”他拉住马的缰绳,继续道:“这马我拿走了,谢礼是陪你睡的那一夜。”
他向前走了两步,看到始终跪在一旁的钟小石,侧过头对武帝道:“你之前问我是不是还记得钟小石,我没回答你。其实,我谁也不记得,所以伤你人的是我,不要迁怒其他人。”
“何……”
“何垂衣……”
“你……出不……去……”
“你真以为那些人能拦住我?”何垂衣蔑笑道。
“你,”武帝喘了口粗气,“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我怀里有信物,你拿着它走。”
何垂衣斜睨他一眼,“我逃了一辈子,还不曾被谁抓住过。”
8/38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