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口气,起身找个信封袋,写上没有事给他的邮政信箱和名字,把敲平的蛋黄酥装进去,封口,贴邮票,放在玄关入口的鞋柜上,打算明天出门上班时顺便寄出。
信封没有写上寄件人地址,寄丢就算了,不过是一颗打扁的蛋黄酥。
上班的头三天,大抵上就是四个字:手忙脚乱。陈海天大部份的时间都花在外场,偶尔帮三口烤个贝果,还好店里只提供饮料和轻食,不用洗油腻的碗盘。
忙乱给了他不上站的借口。太累了,他催眠自己,累到连开电脑上站的力气都没有。
累,却很充实,因为每当他深深吸一口气时,肺里都是咖啡的味道,让他心情舒畅,浑身充满甜美的感觉。
上班的第三天,是梁美莉的排休日,陈海天一直等到快下班时才把人叫来,等店一关就拖着梁美莉去隔壁巷子的咖啡馆。
「你刚从咖啡馆下班,然后立刻跑进另一间咖啡馆?」
「这间开到十二点。」陈海天等服务生倒完水走开,才说:「我前几天失控了。」
陈海天相信人性里都藏着一些有理由或没理由的恶意、嫉妒、恨意、暴力,有光就有影。他也有,因为他是个普通人,但他的理性强大到能把恶意压下去。他看到自己的光,也确定了暗面的位置,所以他不喜欢拿自己的情绪去影响别人,总要等过去了,想明白了,才说出来。
梁美莉突然站起来往窗外看了一眼,「世界没毁灭,还好,怎么了?」
陈海天尽量用客观、不带个人主观臆测的方式,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梁美莉。梁美莉听完后想了一阵子,才说:「我有几个想法,但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大概一样,所以我们直接去吃宵夜可以吗?」
「不行,」陈海天瞪了梁美莉一眼,「就算你知我知,还是要讨论一下,馊妹不就是这个用处吗?」
「好吧,第一,没有事可能是分身,他应该有个众所周知的、曾经使用或正在使用的ID,他的低俗只是另一张羊皮,就像你给他看的是一张猫皮。」
「嗯。」陈海天知道没有事必然走过和他极为相似的网路历程,在他不是noone,没有事不是nothing前,或许都曾在网路上开得辉煌,然后有天绝望了,就冷眼看自己养出的ID死去,然后迁移,然后开始游晃,然后不愿再多说一句。
「第二,你失控不是因为没有事破坏默契,而是怕失去『这个』没有事。」梁美莉眯起眼来,看着陈海天,「如果你们认识一个月后就约出来见面,搞不好已经交往又分手了。可是等时间拖长到超过限度,见不见就不再重要,没有事变成你的习惯,就跟巷口小七一样,你不想改变习惯,但你担心没有事想改变,我说得对吧,宵夜你请。」
「我没答应你要吃宵夜。」陈海天无奈地看梁美莉一眼。
「你不答应还是要吃,」梁美莉像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说真的,根据我在拉子网路圈的观察,网路上浪漫贴心又有趣的,现实往往是自私易怒又花心的家伙。」
「我以为你收山了。」
「理论上是,但无聊时还是会上站玩一下,」梁美莉干笑两声,「别的不说,如果没有事是个金刚芭比或比女人还娘,就算你能接受,我也要跟你断绝关系。」梁美莉像是想到什么恶心的事,在手臂上抓了两下,「就算他是你的型,搞不好睡觉打呼放屁兼磨牙,吃饭抖腿出声又剔牙,钥匙还扣在裤腰上,你受不了的,你不是那种人,门当户对有它的道理,明知不能忍受的事就不要妄想自己有太大的包容力。」
「嗯,就算他长相跟生活习惯都很好,个性也不见得处得来。」陈海天叹了口气,「我也不想跟他变成现实世界的朋友,这样反而很多话讲不出口。」
「有些距离真的不要跨越,像小马的朋友的朋友,好好的异男,跑去跟个gay搞在一起,最后被伤得乱七八糟,唉,」梁美莉也叹了口气,又想了片刻,「他的花名好少女,应该是个太过感性的人,我要是有这种名字多好。」
「我没嫌过你名字。」
「其实我本来叫美丽的,上户口时那个职员写错了,还好,不然更惨。」梁美莉伸手撑着脸,抬眼看着陈海天问,「不过……你们对彼此都有好感吧?」
「有,很单纯又很薄弱的好感。」陈海天考虑片刻,才点头回答。
「虚妄的网路,虚妄的好感,你们之间只有虚妄是真实的。」
虚妄用得真他妈的好。陈海天心想,他们的一切,就建立在这虚妄之中,而且这虚妄美好得让人不想跨越。没有事是他需要的人,却不是他想要的人。
「我觉得你也别想太多,」梁美莉继续说,「也许他真的只是想吃蛋黄酥,你等看看他有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我不做任何表示的话,他就不会有下一步举动。」陈海天对这点很有把握,没有事对文字的敏感度很高,总是能从他传出的短短几个字推测出他的心情。
「那你就不要做呀,这不就解决了,吃宵夜。」梁美莉掏出钱包打算结帐,突然又停了下来,「等等,『这个』没有事是李组长吗?」
「嗯,好像是。」
「这就麻烦了……不过『另一个』没有事可能是玩具龙或叶美琪,所以还是维持原议,不要做,不要想,吃宵夜!」
半夜一点,陈海天吃完宵夜回家,天空开始飘雨,有点冷,凌晨的巷子笼罩着寂静,寂静里有一种奇特的灰暗,完全不同于平常夜晚热闹的样子,像是望进乌云内部的感觉。
他盘腿坐进书房里的绒布沙发,拿起一本书搁在膝上,让翻动的书页扰动空气和书房里的昏黄灯光,脑袋想起非常多的事情,乱哄哄地响。
啊地狱请你为天堂下一场雪
那个人的花名有个雪字。他想。
那场雪,究竟是下在地狱,还是天堂?
第十一章 复诊
入秋以来,天气一直很暖,直到十月初,第一道冷锋入侵后,才赶走夏末尾巴,天空万里无云,看不到月亮。
陈海天一如以往地和没有事闲聊,他们的话题不曾再超出安全范围。
没有事收到蛋黄酥之后,写了封信给他,只有一句:「压扁的蛋黄酥捏成圆饼状再加热依然好吃。」
他没有回信,也没有问没有事是不是住在台中,台中的天气如何,台中好不好玩,他们依然在站上等着遇到对方,传低俗的讯息,写不着边际的信。
他告诉没有事胡椒饼很好吃,秋天热热的捧在手里,会觉得幸福从身边缓缓流过。
没有事告诉他三角花生饼,「在大型的圆铁盘上倒入面糊,洒上花生粉跟糖(还分红糖跟白糖),等面糊熟了就把它对折切成三角块,啊——好文艺的幸福(眼角闪着泪光)。」
他看完信马上进厨房,做出红豆饼式的花生饼。
「有家餐厅的菜名听起来很豪华,红酒炖牛肉、烟熏雁鸭、清蒸冰岛鳕鱼,但只有烤大蒜面包好吃。」没有事在信里这样写。
他去烤了大蒜面包,然后写信给没有事,「菜名超过六个字的菜都不要吃,名字难记又没重点,例如花枝鳕鱼肝佐青酱、豆腐佐酱油与山粉圆、香煎鲑鱼佐鯷鱼大蒜奶油酱。四个字以内的最好,像是炒山苏、红糟米糕、土鸡城。」
后来没有事写信告诉他,郭富城才是食物,土鸡城只是一座城。
「昨天听到雷光夏的原谅,听完好像在做水母漂。」有次没有事传来讯息。
他找了歌来听,然后倒杯热茶坐在电脑前发呆,听雷光夏啦啦啦好几遍。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没有事的信在信箱里慢慢堆砌,占据所有的页面,当没有事上站时,信箱里寄件人的ID就发出整排的银白色亮光。
夜空亮起你的星星,颜色多美丽。雷光夏唱完又啦啦啦好几遍。
十二月中旬的空气极冷,台湾总是要到这个时候才有冬天的味道。台北常常下雨,潮湿的空气让人变得缓慢,咖啡馆的角落已经摆上白色小耶诞树。
周三下午,台北下起大雨,店里有两桌避雨的客人,一桌聊着娱乐八卦,一桌各自对着笔电打字,陈海天忙着将丹麦面包对剖,放上乳酪、番茄片,用大拇指和食指洒些黑胡椒粉,叠上生菜和熏鸡肉丝,放到白色磁盘上。
听到店门被推动时的铃铛声,他才抬起头来,看着玻璃窗外,那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推门进来。
他送上水杯和饮料单,准备走开时,却被那个女人叫住。
「请问……你是不是小石的朋友?」那个女人看着他的脸,有些迟疑地问。
「以前是,没联络了,」他停下脚步,露出营业用的微笑,「好久不见啊,秦姐。」
「抱歉,忘记你名字了。」
「我是小万。」陈海天不意外,人群里最沉默的角色不需要被记住名字。
「对对,小万,你变好多,感觉很开朗,我差点认不出来,三四年没见了吧?小石前两年我还遇过他一次,结婚了,老婆好可爱,你呢,有女朋友没?」
「没耶,找不到看得顺眼的,」他抱着托盘,朝那个女人微笑点了点头,「秦姐,我先去忙,等下聊。」
变开朗吗?陈海天心里怀疑,不过是披上营业用的微笑外皮而已。这年头不需要对任何事惊奇,连小石都可以爱上女人了。
那个说要和他一直到老的小石。
他回到吧台,拿起焦糖罐,在三口做好的红茶拿铁画上一圈一圈的漩涡,漩涡密密地缠在一起,有一瞬间他坠落在焦糖圈里,穿过奶泡,穿过红茶,穿过地表坠落到过去,回忆在那里变成凝固成石头。然后他又随着牛奶的香甜热气浮上来,心境平和地捏起一撮红茶叶,放置在奶泡上。
心被压扁时就先不去理会它。
秦姐曾经开了一间小小的简餐店,他和小石、小石的朋友,打卡似地,每隔两天就到店里吃饭,后来店的租约到期,结束营业,小石还因此哀嚎了一阵子。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小石爱上一个女生。当小石被所有朋友骂得半死时,只有他支持,支持他的男友、支持他在千千万万人中认出的爱情,去爱女人。
他希望小石能幸福,他只在意这个。
小石曾经真心要和他一起到老,因为小石以为他是那个人,直到真正的那个人出现,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是那个人,百分之百的那个人,那个人不巧是个女人。
一个男同性恋敢背弃男友,背对所有朋友的指责,真的爱上女人,需要拥有比出柜更大的勇气,小石很勇敢,他就是爱小石的勇敢,小石也爱他,只是爱得不够,他也想过挽留,但留下一个有裂痕的东西,不如放手落得轻松自在。
小石拥有幸福,他深切地爱过,没有人输,他们都该感激。
「恭喜你的人生终于出现第一个反派角色,」那时阿明送给他一个小吊饰,黑褐色的人形娃娃,眼睛是两个无神的白色圆圈,「这是烤焦面包人。」
「他烤焦了?」
「对,一出生就烤焦了。」
他知道阿明的意思,到目前为止,他的人生算得上顺遂,会念书,母亲开明,衣食无缺,长得还可以,没遇过坏人,像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就算小石把他拍扁了,他还是会慢慢回复成圆滚滚的面包,比起一出生就烤焦的面包,他拥有更多幸运。
不过对于反派角色这点,梁美莉有另外的看法,「你们的问题是趴数不对等,他是你的百分之百男孩,你却是他的百分之九十五,所以,以后眼睛放亮点,先看好刻度,老爷,莫轻付真心呐——」
莫轻付真心。陈海天闭眼重复念了几次,他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句子:爱那么几天,伤那么几年,恨那么一辈子。
原来该恨的不是被负了真心,而是自己付了真心。
他苦笑着摇摇头,「可是我觉得百分之九十五很好,要给对方呼吸的空隙。」
「那你要找个也觉得百分之九十五很好的人,不会遇到了百分之百就跑掉,送你一首诗吧,」梁美莉清了清喉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没多久,他俩就分手。」
「真是掏心挖肺的好诗,可是不押韵,你真的打算写书吗?」
陈海天并没有陷在情绪里太久,他出发环岛,在静夜、在人群里、在雨天的路上,让痛苦从他体内穿过,不再回来。
回到台北时,他已经准备好要重新开始,他不会因为被爱情背弃就拒绝爱情,也不会让生命蒙上爱情受害者的阴影,或把自己装扮成带着忧伤微笑的悲剧人物;他已经准备好了,可是爱情还没有,于是过场一幕又一幕的演,偶尔他会怀疑,也许他的人生只被安排一场爱情戏,而且已经上演过了。
雨慢慢变小,秦姐喝完咖啡后,和他说声再见,在门外撑起伞,朝着人群走过去,就像一张静止的明信片,人停在里面,没有过去,没有爱恨。
那天下班回来,雨水滴在树叶上,声音很轻地蔓延开来。他打开音响,放进巴黎德州的电影原声带,听Cooder用低缓的吉他声,把雨滴声逐出角落。
在德州的巴黎,除了温德斯的电影和荒野,什么也没有,他曾经和小石约定,二十七岁那年要开着林肯车到这里,沿途听着银河五百和汤姆等待,夜晚就在路边搭帐棚看星星,小石会每夜说故事,他会留长发绑黑人头。
曾经。天真而幼稚的爱情,浪漫而不切实际的约定。
他换了一张牡丹亭,起身进厨房煮馄饨汤,看轻柔如薄纱的馄饨皮在清汤里飘浮,打入蛋花,香味四溢,像雪堆积在碗里。
叹从此天涯,从此天涯。杜丽娘婉转唱着。
雨慢慢变小,衣服还在洗衣机里没晾,陈海天有些莫名的头昏,连上彩虹梦,百无聊赖地回陌生水球,直到没有事出现。
「今天遇见了过去的人。」他几乎是立刻传讯息过去,急切而迫不及待。
「过去的人,是……阿飘哥吗?」
「是阿飘姐。」阿弥陀佛,陈海天默念一句,他不习惯拿没有事以外的人开这种触霉头的玩笑。
「能遇见过去的人是好事,老天爷派他们来做复诊,检查过去有没有留下病根。」
病根。陈海天闭上眼睛,把自己从头到尾审视一遍,「没,身强体健。」
「真好,像我身不强,体又贱,有钱公子的命,有没有很羡慕?」
「愿你安息。」陈海天笑着摇摇头,这个人啊,真的是……
复诊是个好说法。陈海天心想,透过别人来检视自己,比较具说服力和参考价值,毕竟人看不见自己的背后。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他为自己的无病无伤,向窗外敬了一碗馄饨汤。
而巷子里其他店家放置在门口的耶诞树,在冬夜的玻璃窗上浮现闪烁的光点,如星河泛滥,他觉得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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