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岸动了下身子。
手停顿在半空中,好在他只是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并没有醒来。沈延这才松了口气,缩在角落目不转睛盯着先生看。
他的先生,笑时眉眼微弯,温润如玉,不笑时又显得严肃,让人不敢在他面前造次,睡着时却十分人畜无害。
沈延觉得很奇怪,明明几个月之前他看着先生时还挑不出他的一丝好处,人人都说江先生年少有为,才华横溢,可他心里却只有厌恶。
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的。
或许是那夜先生任由自己狠狠咬他肩膀的时候,或许是先生跟他说“跟我回弄雪阁”的时候,又或许是先生不顾自己的安危奋不顾身跳下水救他的时候。
那时候看着先生面无血色躺在床上,沈延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祈祷,求母亲求神明求任何在天有灵的世间万物,求他们保佑先生。
若必须有一人要死,他情愿自己代替先生。
可他又是那么贪心。
自幼起有母亲在身边,他从未抱怨过任何不公和冷眼,如今先生出现,他不愿意放开先生。
再也不想经历一次活生生的人在他身旁慢慢凉了身躯的感觉。
太绝望了。
好在这次上天待他不薄,先生完好地痊愈了。
沈延眨眼的频率很低,不愿错过任何一瞬肆无忌惮观察先生的时候。
他面庞微红,唇色也是绯红的,明明没有喝水却带着润意。
他鼻尖微红,弧度恰到好处的唇瓣微微上翘,似乎是梦到了什么事情在嘟嘴撒娇一样。
真像个孩童。
沈延看着入了神,又忽而想知道先生年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他从前听过有关江闻岸的传闻,大多说他性情古怪,顽劣不堪,可他觉得眼前的先生不是那样的。
他的先生是世间最好的人。
他看着先生的时候,蹲在下方的小黑也同样看着江闻岸,仿佛它亦为之俊逸的容貌所折服。
黑狼抬步靠近江闻岸,在他身上嗅闻着,脑袋就要往他脸上蹭。
沈延截住了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狼像通人性一样,果然不再往前,只是脑袋耷拉着,丧气一般低声哼哼了两下。
沈延向它伸出手。
小黑往他身上爬,被人抱住。
江闻岸醒来时看到的便是小家伙抱着小黑缩在角落的样子,而他自己占了马车上大部分位置。
“累不累?要不要也睡一会儿?”
江闻岸将狼从他身上抱下来。
沈延却是摇了摇头。
江闻岸笑了一下,伸了个懒腰掀开帘子往外看。
穿过一片绿洲才到达山麓,蜿蜒曲折的小路通往高原之地。
草原果然平坦辽阔,草儿青青,小黑在上头兴奋得上蹿下跳,就像长久被拴在笼子里的狗突然被放出来一样,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江闻岸笑得不行,偏头见小家伙正看着远方。
笑意微微收敛,他说:“既然出宫了,那便多出来看看,这次我与你一起,日后你可一个人去外边历练,看看百姓们究竟或者什么的生活,日后才能当一个好君王。”
沈延还沉浸在他说的“一个人”里,微微蹙眉道:“先生不能陪着我吗?”
“这世上没有人能永远依赖任何一个人,当皇帝的也永远只有一个人。”
辅佐皇帝上位的人往往权利过大,功高震主,皇帝又如何能容得下?
江闻岸想,他的使命只到那一步,待沈延登上帝位,能够独当一面之日,便是他回家之时。
沈延看着他:“往后先生可以依赖我。永远。”
江闻岸只是微微一笑。
他不信。
这样的认知沈延眉头皱得更深。
可他还是没有反驳,闷闷“嗯”了一声。
指尖微微攥紧。
终有一天,他会给先生想要的所有安全感。
天气变幻莫测,方才的凉爽还让人十分舒适,转瞬之间便是乌云压顶,眼看着就要大雨倾盆。
小黑跑远了,始终看不见踪影,沈延有些着急。
“小黑,小黑。”
二人喊着,都以为小黑这是直接跑了回归自然,却见一只狼狂奔而来,随之到来的还有豆大的雨滴。
江闻岸正欲拉起小家伙的手跑,却被他抢先了一步。
沈延攥着他的手腕,对着小黑喊了一声:“小黑,走。”
江闻岸有一瞬的失神。
小家伙已经拉着他跑起来了。
看着他的背影,江闻岸有些恍然,他好像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需要人照顾的小家伙了。
此处没有人家,目光能及之地只有一处庙宇尚能避雨。
雨越来越大,沈延由拉着他变为脱下外袍披在二人身上,护着先生进入寺庙。
刚在门廊站定,便听得耳边传来“当”的一声钟声。
似乎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穿透雨帘入耳。
江闻岸抬头看牌匾之上龙飞凤舞写着“无悲寺”,想起在府上时朱如说要到无荒山上必去无悲寺,说无悲寺祈愿十分灵验,只是周围地势奇诡,不易找到入口。
可他们却误打误撞进来了。
沈延想的却是,梁子慈说,无悲寺求姻缘最灵。
晚钟代表祝福,许多相爱的人特地在此等候,于晚钟敲响时结为夫妻。
方才听到钟声的时候,他正牵着先生的手。
这样,算不算礼成了?
第32章
江闻岸到了屋檐下便想松开手,却发现抽不出来,小家伙用力拽着他,正发着呆。
“延延?”
沈延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突然有毛绒绒的触觉从脚边穿过。
小黑挤入二人之间,疯狂抖动身上沾湿的毛发,水花飞溅,二人也就此分开。
江闻岸立马往旁边躲,沈延却被甩了一身的水:“……”
“延延,想什么呢?”
沈延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忽而瞥见一抹身影自里边进来,原来是寺内的小和尚听到声音出来了。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快快进来。”
寺内只有一间客房,小和尚双手合十:“二位施主住一间可好?”
自那事发生以后江闻岸就再没有和小家伙一起睡过,就连日常的接触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而现下有些纠结。
他看了小家伙一眼,发现后者也正看着他,还对他眨了眨眼。
那眼神叫一个天真无辜。
“……”
行吧!这算什么?
他低头一看吐着舌头在沈延身边趴着的黑狼:“阿弥陀佛,恐怕得二人一狼住一间。”
“好的好的。”
江闻岸呼撸了一把狼头。
好在里头有两床被褥,江闻岸也好自在一些。
简单收拾屋内,他们又将小黑安置好,寺内没有肉,小黑也只能吃些素食。
之后他又带着小家伙去见住持,那住持一见沈延便知他身份不凡,还留了他们一同吃斋饭。
二人吃罢斋饭被小和尚引着往寺庙后方去。
“就送到这里,小僧先行退下,二位施主请便。”
二人礼貌点头后目光落在身旁的指示标上,上头赫然写着“祈愿池”三个字。
顺着指示标箭头所指望去,便见一方灵泉。
雨刚刚停,柳条垂下轻点水面,时不时有滴答滴答雨滴入水的声响。
没有规律的节奏竟和谐得像一曲乐章。
江闻岸低头发现脚下踩着的石子十分奇特,铺在地上时连成一片十分稳当,拾起来时却发现是薄薄的一片,并且不如想象中的硬。
旁边有细长的钻刻小刀,江闻岸取了两把过来:“延延,我们来许愿吧。”
他希望崽崽能够尽快成长起来,顺利登上帝位,届时他应该也能回家了吧。
当然,后面的话他没有写下来。
不知道在这里数月,那边又过了多久?
家人朋友们是不是一直在找他呢?
他摇了摇头,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情,争取尽快回家吧。
他看向认真地一笔一划刻着石头的沈延,笑道:“延延写了什么?”
他正要凑过去看,小家伙却一个闪身躲过,将石子藏在身后。
沈延反问道:“先生写了什么?”
江闻岸也不卖弄,直接拿起来给他看。
上头干净利落地写着:“沈延成长,登帝位。”
沈延眼中的光黯淡了几分,显得有些失落。
“怎么啦?”江闻岸摸不着头脑:“不喜欢?”
“你写了什么?我看看。”
沈延不给他看,赌气直接丢进水里。
“诶,好吧好吧。”江闻岸也不勉强,跟着他也把石子丢了进去。
他的石子“咚”的一声坠入水里。
沈延的却不一样,石片在水上跳动两下,忽而从水底升上来一只极小的船,刚好容纳下一片石子的大小,载着那块写着“先生心悦我”的石子缓缓飘向前去。
二人正疑惑,后方突然传来声音: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1]
冷不丁的声音一出,江闻岸吓了一大跳,回过身时才发现后方站着一个赤足的和尚,他衣裳不整,手上拿着一壶酒,脚底还沾着泥土。
他好似只是路过,没有看他们一眼,喝着酒摇摇晃晃顺着灵池边走远,口中一直重复着那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1]。
沈延直接黑了脸。
他这话不算是好话,听起来倒像是要人认命似的。
且是那只小船升上来的时候跟着出现的,这让沈延心里堵得慌。
江闻岸看出了他的不悦,安慰道:“他没说后半句呀。‘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尘世人皆苦,唯有人自渡'[1]。”
“所以你要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沈延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先生说我能如愿吗?”
江闻岸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心愿,但相信世上无难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毫不犹豫:“一定能!”
“况且还有我在呢,我都会帮你的。”
沈延终于笑了。
久违地很愉悦。
“有先生这句话就够了。”
江闻岸还无知无觉,一脸笃定地给他打鸡血:“只要努力,一定能实现!”
沈延看向缓缓驶向远方的小船,又看看在他身边舒心笑着的先生。
雨后的天空格外澄澈,空气里带着清新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
此刻便很好。
从祈愿池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二人也不急着走,回到禅房时发现小黑已经趴着睡着了。
许是白天玩得太疯了,狼累了,遛狼的人也累。
寺庙环境清幽,江闻岸很快入睡。
沈延却一直躺着睡不着,一来是认床,二来是隔了这么些天第一次和先生同床共枕心里有些甜丝丝的,也因着不能盖同一床被子有点不满意。
清冷的月光洒在江闻岸俊秀的脸庞上,沈延悄悄靠近几分,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描摹。
回过神来之时指尖已悄悄爬出被窝,他想触碰又不敢。
最终只是缓缓向前,偷偷拾起枕边一缕长发于手指上缠绕了几圈,确保不弄疼先生,小心翼翼牵着他的发丝入眠。
*
自梁子卿走后,沈延便一直在江闻岸府上带着习文,只偶尔会与江闻岸一同去骑射。
想着日后夺嫡之路漫长,恐怕过程凶险,太子的阴狠他已经领教过,江闻岸怕他稍有不慎便容易落入陷阱,于是计划让沈延练武。
沈延有次听到先生与朱如谈话。
“子卿很好,我原本想着让延延跟着他学些防身之术的,不过现下倒没机会了,你可能找到合适的人教导他?”
“银子不是问题。打斗、用剑、暗器、用毒全都安排上。”
技多不压身。
沈延没有仔细听朱如在说什么,只见先生听着他讲话,提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他理解先生的良苦用心,往后按着先生的安排拼命苦练,不曾喊过痛与累。
他要证明给先生看,自己定会胜过梁子卿。
他并不讨厌梁子卿,但先生似乎对他青眼有加,这让沈延心里有些不愉快。
他想变强大,想要耀眼到先生只能看到他一人。
江闻岸近来却常与梁子卿通信。
话说梁子卿先前得了江闻岸的推荐信,果然顺利进了军队,在一个提督的手下做事,不久北边战事爆发,梁子卿便被抽调着军作战去了。
原文中梁子卿应当是在燕京守卫都城几年后直接进宫当差的,这一次竟发生了变化。
江闻岸有些担心,自己本是好意帮他,竟不知前路是福是祸。
刚到北疆那会儿梁子卿来信说战事没那么严重,只不过是双方偶尔互相挑衅,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一点儿也没有缓和。
战争双方缠缠绵绵,一场因为异族误闯燕京边界而起的纠纷愈演愈烈,竟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年。
梁子卿是梁子慈的堂兄,但家中再无他人,只剩二人。从军的日子里他会每个月给梁子慈写一封家书,连带着给江闻岸捎上一封信。
江闻岸发现梁子卿不仅能武,思想上也与他特别契合,二人几番交流下来已经发展为知交好友。
沈延一开始有些吃味,后来亲自查看了书信才知道二人讲的全是家国大事,或是“思维与存在”、“物质与意识”等等的玄理哲学问题。
见着二人之间果然没有猫腻,沈延这才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启时光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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