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白洲挠了挠头,“不是,这是我们医院的医生推荐的。”
医生无故当然不会给院长推荐这样的餐厅,医院聚餐也不会选在这种地方,很显然,这是贺白洲最近特意搜集的情报,就是为了能够在跟邵沛然一起出去的时候,能够给她更多的新鲜感。
有新的、她没去过的餐厅,要把人约出来当然更容易。
“看来你们医院的工资水平很不错。”邵沛然猜到了一点,便不去追究,随口说道。
贺白洲镇定地道,“确实比业内的工资标准略高一些。”
邵沛然点点头,突然问,“什么叫今天日子不好?”
贺白洲不妨她竟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没能在第一时间扯出掩饰的笑容,她这会儿已经有点笑不出来了。——这件事,对贺白洲来说,从来不是可以轻松掩饰过去的。
她低下头,片刻后才说,“你不知道吗?五月是恶月,端午是恶日。”
“所以?”
“所以我……从小就不庆祝生日。”贺白洲说,“家里人会送礼物,但也就这样了。”
父母的礼物一看就知道是吩咐助理随手买的,她既不喜欢,也用不上,除了足够体面之外,一无是处。哥哥倒是会问她想要什么,但贺白洲那时因为自己的处境而迁怒他,从不会配合这种好意。兄妹之间本来就有年龄差距,Chris又要接受相当艰深的继承人教育,大概也顾不上她这一点小情绪。
“就因为是五月初五出生的?”邵沛然追问。
贺白洲抿了抿唇,“当然不是。其实只是因为……不喜欢。”这些事,贺白洲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就连Chris也不知道,但今天却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有个哥哥,我从小就知道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对照组?”邵沛然说。
贺白洲忍不住笑了一下,“是的,但我应该才是那个对照组。”
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其实不是被父母喜爱的孩子?贺白洲其实已经记不清了。
但要发现这一点,其实非常容易。
因为父母几乎不会在孩子面前遮掩自己。于是在一次次期待,又一次次落空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懂得:我是不重要的。
何况像贺家这样有两个孩子的家庭,只要把Chris和她自己的待遇稍稍一对比,答案就很明显了。
她总是被敷衍、被忽视、被放弃的那一个。
小时候贺白洲不能理解这种差别对待,为自己杜撰了许多不被喜欢的理由:也许我不是父母亲生的小孩,只是被收养的;也许父母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他们只是在苦苦压抑对自己的感情……
后来她读史书,看到孟尝君因为在五月初五这一天出生,被父亲弃养,是母亲偷偷将他养大,所遭受的冲击和震撼可想而知。
原来父母不喜欢孩子,只需要这样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
原来只是不喜欢,已经很仁慈了。
舜因为后母不喜,就被亲生父亲迫害。郑庄公因为是难产而生,母亲就要让弟弟夺取他的权位。北宋年间,民间弃婴杀子成风,甚至有了专门的称呼:不举子或是洗儿。到清朝时期,民间有立婴儿塔的习俗,最初只是用以收集意外身亡的死婴,后来渐渐成为遗弃婴儿的地方。
在这些充满死亡、血腥与冷酷的故事的衬托之下,她只是不被父母喜欢,好像已经很幸运了。
那之后,贺白洲放弃了探究原因。无论因为什么,他们不喜欢她是既定的事实,也是绝不更改的现实,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不祈求什么,也不表达自己。
仿佛这样就不会受伤,不会失望。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不知道答案,或许会更好。”贺白洲抬手抵住眉心,遮住自己的表情,不让邵沛然看见,“我妈妈亲口说的,她不喜欢我,是因为当初她和父亲约定好,生下作为继承人的哥哥之后,就会让她继续追寻自己的事业。”
“她是个舞蹈演员,偏偏又是易胖体质,第一次生产之后,花了好几年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重新回到舞台上,正要大展宏图,就又意外地有了我。”
“她在三十岁那一年生下我,从此身体一直在走下坡路,回不到以前的状态。所以只要一看到我,她就会想起来,是我毁了她的事业,让她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就因为这样,所以她是不被母亲喜欢的孩子。而父亲碍于母亲的态度,也只能忽视她。
在最想不通的时候,贺白洲甚至会想,当初为什么不打掉呢?不想要的孩子,可以选择不生,为什么要让她来承受这一切?
直到这几年,贺白洲才开始学着不去在意这些。
但与其说是不在意,不如说是放弃了。
所以她不过生日的理由,也变成了“日子不好”。奇异的是,竟然也有很多人相信了这个理由,邵沛然是第一个问为什么的。
“也许我不该问。”邵沛然将手里的纸巾递给她。
贺白洲抹了一把脸,“抱歉。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卖惨的嫌疑?”其实如果卖惨真的能够得到邵沛然的同情和关注,她觉得好像也没问题?
“不是编的故事就好。”邵沛然说着,顿了顿,才问,“你嫉妒你哥哥吗?”
“小时候是的。”
“但是,你又怎么知道你哥哥真的过得很开心呢?”邵沛然说,“也许他也只是外人看着风光,其实很痛苦、很难过,只是他和你一样,无法选择。”
贺白洲看着邵沛然,她总觉得对方的语气,似乎并不只是在说Chris。
不过……“你是对的。Chris说,其实他小时候也羡慕过我。”
她说到这里笑了,“很难想象吧,他觉得妹妹不需要每天完成这么多课程,不会被父母严厉地要求必须要达到某个标准,可以自由地玩耍,挑食,吃各种被批为垃圾食品的东西。——就是因为听他说了这些,我才渐渐觉得,没必要再执着于过去的事。”
“你有个好哥哥。”邵沛然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深水是怎么肥四?!我的读者是不是有点叛逆?
第30章 傻瓜
是的, 贺白洲有个好哥哥。
在她十五岁那年,出了车祸之后,是Chris放下学业回国陪伴她、照顾她。
如果说, 那支她亲耳听着它一点点被打磨出来的曲子,让贺白洲终于想从低潮之中挣脱出来,那么哥哥就是在她背后推了一把,让她终于能站起来的那个人。
也是Chris, 在跟她一番长谈, 了解了她的心结之后, 主动回去跟父母沟通,在中间牵线搭桥, 让贺白洲与父母和解。
虽然当时她只是选择性地说出了一部分,而与父母的关系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和谐融洽,但好在, 从那以后,至少父母学会了尊重她的想法和选择。比如她回国开设医院这件事,就得到了家里的不少支持。
所以她虽然不喜欢过生日,但每年送来的礼物还是会尽数收下,然后在其他人生日时回礼。
想到生日礼物,贺白洲又不免想到了Chris今年送的那套房子。她不由看向邵沛然,心里油然地生出几分对未来的期待与向往。——在她所有的想象之中, 都有对方的存在。
贺白洲不敢将视线一直放在对方的脸上, 只好将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
邵沛然今天的耳饰竟然是一对珍珠。这让贺白洲有些惊讶, 不过她转念想到,对方今天还去了公司,或许是因为有工作上的应酬,所以才这么打扮。
不过她又觉得, 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她还记得上次看到的蓝莓耳钉,乍一看也是很庄重好看,符合正式场合的,只有细细品鉴,才能发现其中隐藏着的小心思。
贺白洲大胆猜想,说不定她工作时佩戴的饰品,也全都是与食物有关,只是不容易察觉。
所以今天的珍珠耳坠,应该是什么呢?
她盯着对方的耳朵,不由出了神。
这样明显的视线,邵沛然本该察觉到的。但她现在也有些心思浮动,竟没有察觉到贺白洲这长久的凝视。
邵沛然没想到,贺白洲的生日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因由。而自己竟然还因为邵清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心生芥蒂。而现在,贺白洲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反而让邵沛然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接下来。
别人的心意,她只习惯拒绝。但是现在再对贺白洲说拒绝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低头沉思间,珍珠耳坠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荡。贺白洲被晃得醒过神来,突然福至心灵,发现这对珍珠与其说是水滴形,不如说是椭圆,一头大,一头小,形状恰恰像是一枚……蛋。
很多地方端午节似乎也有吃蛋的习俗,尤其是鸭蛋。
所以说……贺白洲忍不住想笑,一旦跟食物扯上了关系,原本精致优雅的珍珠似乎也变了味道。
说来,珍珠虽然椭圆的多,但要挑选出这么像的两粒,恐怕也不容易吧?邵沛然这一点小小的心思,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你笑什么?”邵沛然突然问。
贺白洲这才发现,自己没能控制住,还是笑出了声。
她连忙尴尬地转移话题,“没什么。不要说我了,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我自己也不怎么在意了。倒是你,今天放假,怎么还在加班?”
提到这个,邵沛然脸上的神色也淡淡的,“早上去舅舅家拜访,下午没事就过来看看。”
贺白洲听到“舅舅”二字,心下不由一跳,那不就是邵清然家?今天这样的节日,说不定邵清然和许乘月也会回去。
再往深想,节日里去舅舅家拜访,却只留了一个上午,显然在那边过得并不算愉快,说不定还起了冲突。贺白洲越想越心虚,总有点不妙的预感。
然后果然就听见邵沛然意味不明地说,“我舅舅家,说不定你比我更熟悉。”
“不不不……”贺白洲都快吓出心脏病了,连声否认,“我虽然和许乘月邵清然都是朋友,但并未去邵家拜访过。”
“是吗?”邵沛然说,“他们家客厅里摆了一架斯坦威,还想问问你有没有听过呢。我听邵清然说,你是很喜欢听她弹钢琴的。”
邵清然真的要害死我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提这个?
贺白洲在心里无声大叫,但是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更可怕的是,这本来就是事实,她甚至不能否认,只能硬着头皮道,“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上一次听还是去年,后来清然和乘月订婚之后,我就不好去打扰了。”
其实上一次听是在婚礼后的第二天,不过她当时就跟邵清然说过自己以后不会听她弹琴了,所以不算!
顿了顿,她觉得这还不能表达自己避嫌的想法,又补充道,“其实我不太懂这些,只是觉得好听的音乐能让人安静下来,不过其实也很少听,一年就这么一两次。”
所以真的不要再把她跟邵清然放在一起了!
“原来是这样。”邵沛然微微颔首,也不知道信了没有,但总归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让贺白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可惜这口气才刚松完,又听到邵沛然说,“吃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这就意味着,今天的见面要结束了。贺白洲有些惆怅地站起身,正要去前台结账,却被邵沛然抢了先,“你过生日,怎么能让寿星破费?”
贺白洲想了想,也没跟她争。
等服务员开票的时间,邵沛然看到前台的桌面上放了一个小架子,上面挂了一些五色丝线编织的手链,便问,“这个是对外出售的吗?”
“这是赠送给客人的。”服务员连忙道,“您也可以选两条带走,这叫长命缕,戴了百毒不侵,长命百岁的。”
澳洲的华人其实也很重视传统节日,很多民俗活动甚至办得比国内更热闹。不过邵沛然情况特殊,出国之后几乎没有参与过这些。现在看到了,不免有些怀念。
她取下一条,对贺白洲道,“伸手。”
贺白洲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紧张得心跳加速,故作镇定地朝她伸出右手。
邵沛然将手里的长命缕系在她的腕间,抬头笑道,“我就不送你生日礼物了,不过今天是节日,应应景。”
贺白洲的视线一直落在邵沛然灵巧的手指上,连心思都是飘的,有种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的恍惚感。直到邵沛然收回手,接住服务员递回来的小票,对她说,“今天谢谢你,那我就先走了。”
贺白洲目送她走到餐厅门口,才猛然惊醒过来。她大步追了上去,一直跟到停车场,见邵沛然要上车,心里一急,不由大叫了一声,“邵沛然!”
邵沛然开车门的手一顿,直起身看了过来。
贺白洲毫不犹豫地走向她,在距离两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对上邵沛然的眼睛,却又一时哑然。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道,“我……过去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管怎么说,那的确都是我的一部分,没有可辩解的地方。但是我,我真的……”
她想说“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只好含糊地跳过这一句,“我保证,不会再让你为难了。只是希望你能够看着我,只要看着我就好,别的什么都不需要。这样,你会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求你,看看我。”
停车场里的光线似乎永远都是昏暗的,但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邵沛然也能看到贺白洲眼中明亮的光彩。
她看着自己,那样专注。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似乎也变得温柔了。
良久,邵沛然回过神,轻轻道,“傻瓜。”
“什么?”贺白洲没有听清。
“没什么。”邵沛然将车门打开,坐进驾驶室,然后才降下车窗,看起来随意地说,“知道了,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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