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坤华啊,定是有神明嫌我太无能,替我护着你,两次……你两次险些……可如今,你好好儿的……又回到我身边……咳咳……
“只是……咳咳,坤华,你这身打扮……我险些认不出……不过……咳咳,真的好美啊……”
白朗本想调笑一番,却忍不住连声咳嗽,虽拼命掩饰,可嘴角还是渗出一道血痕,身子随着震咳而不住地颤抖,带动着桎梏周身的铁链也铮铮作响。
坤华大惊,忙搂住白朗,语无伦次地啜泣:
“白朗……我、我怎样才能救你……”
慌乱地扫视白朗周身的桎梏,见铁链如网、锁栓错节,又有无数银针刺在白朗身上,便愈加惶急不知所措,
“很疼吗?我、我怎么才能……才能让你好过些……”
白朗不忍坤华难过,拼命忍住咳嗽,又挑起嘴角痞笑,看着坤华,贱兮兮地道:“好办啊,你亲我一口。”
“啊?”
“快些亲夫君一口,夫君就不疼了!”
坤华失笑,心里却更痛。
本以为今生死别,侥幸换得生离,生离又如蒙赦,能再与他重逢,可这样的重逢,又让这心……怎堪了得?
没奈何,那便将这一腔子的爱恋,这至死不渝的羁绊,都寄于两人的唇齿相依吧。
月光如水,透过窗子,倾洒在他们身上。坤华轻轻拖起白朗的脸,尽量温柔,却又难掩热烈地,吻上那对干裂的嘴唇。
真是妙哉,白朗忽而觉得,通身的痛,都被那吻瞬间驱散了。
然,本是难得的纵.情时刻,白朗敏锐,一阵窸窣传进耳畔,思忖片刻便瞬间警觉,他猛烈晃动身子,将紧拥着自己的坤华挣开。
坤华尚不知何故,惊骇地看着白朗,却见白朗面目狰狞,似是恨他入骨般咬牙切齿。
“哼!哪里来的狐媚子!”
几乎是同时,话音才落,小凡便带着两名禁卫军推门而入。
坤华通身一个激灵,转瞬明白了白朗用意,忙镇定心神,装出一副懵懂少女模样。
小凡本是来者不善,一见白朗身旁站着的人,登时惊怔,瞠目看了半晌,确认了那人身份,面色便沉了下来。
于是随着白朗的话,嗤笑道:
“哼,是啊,哪里来的狐媚子,”
又轻佻地打量起坤华,皱眉道,
“咦,我怎么觉着,这波斯舞娘,长得与我这么像呢?”
坤华心中大骇,见小凡颐指气使的模样便已猜断,白朗此番遭际,定与这见风使舵的人脱不了干系。
可他面上却仍是一副无知少女模样,似听不懂小凡言语,偏着头,眨了眨眼睛,挑尖了声音扮作女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他所讲是波斯语,“我叫柯娅,是来宫中跳舞的,晚上睡不着,便出来闲逛”云云。
却听得小凡连连嗤笑,一副“姑且由你编排”的模样。
白朗心下焦急,便忙截话:“住嘴!”
坤华怯怯地低头,不再多言。
白朗看向小凡,恶狠狠道:
“王缜也忒下作,见你这与坤华相像的男子诱惑不成,便又找来个像坤华的女子!哼,就算再寻个不男不女的来,你们三个加起来也比不过坤华半分!朕劝你们别再枉费心机,朕绝不会告诉你们玉玺的下落!”
坤华心中千回百转,已然将白朗处境猜得一二,也已明白,此时白朗为何要装作未识得他身份。
小凡当然也猜到了白朗心意:分明是自身难保,却唯恐连累心爱之人。
心中登时醋意升腾,恨恨地咬牙,生生忍住发作,冷笑道:
“是了,我与坤华如此相像,这波斯舞娘,既然像我,那便也可说她像坤华了。可是,她确实不是我们的人啊。”
说着,便一步步向坤华踱过去,而坤华仍是一脸的无辜,见小凡面色不善,便装作害怕模样,怯怯地说着波斯语,大意是“我不懂中原皇宫规矩,多有僭越,望恕罪”云云。
白朗惶急,出言却是纨绔子弟的口吻:
“哈,看来她当真是波斯来的小妞儿!也好,你们便将她留在朕这里,待朕殉国,也好得个陪葬!只不过,你们怕是不好与波斯那边交代了吧!”
分明是在护他周全!
小凡心下恨恨,踱到坤华面前,冷不防抬手钳住坤华下颌,坤华失声惊叫,面露惊恐,想哭却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
白朗的心跳骤急,瞬也不瞬地看着,只见小凡眯眼瞧了坤华一阵,冷声道:
“大晚上的,在皇宫里出没,是波斯舞娘,还是波斯细作,倒还说不定呢!”
又狠狠将坤华的脸甩开,铿锵道:“将她带到柴房,我要单独审她!”
坤华仍是懵懂,装作听不懂小凡的话,直到那两名禁卫军上来架他,他才受到惊吓般叫喊起来,仍是一串波斯语,用意自然是求饶恕罪。
坤华一路挣扎被押出门外,小凡也跟着转身欲走。
“小凡!”身后是白朗颤声一唤。
小凡止步,转过身来,见白朗一脸忧惧。
“不、不要为难他……”
如此乞怜,如此卑贱,如此惶惶,他竟为了那人,全然失了帝王之威!
小凡冷笑:“陛下,您还是唤奴才‘凡公子’,听得入耳些呢。”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
小凡一进柴房,见跪在草垛上的那人,便横眉立目道:“哼,想不到你如此命硬,两次必死之局,到头来都是虚晃!”
坤华忙在地上跪好,不顾自己尊严,向小凡询道:“听闻阁下在宫中对白朗多有照拂,不知何故,今日得见,却见阁下如此为难白朗?”
小凡居高临下地瞪着坤华,良久才嗤笑一声:“好啊,那我便将我与白朗相依为命的这段日子,悉数讲与你听了。”
☆、南柯
千秋苑里屡次犯险回护白朗,终得白朗信任,受其旨令助他复辟,如今又被王缜识破,不得已假饰与白朗两立,姑且保住白朗性命……
小凡语意沧桑,将这两月来他与白朗共同经历的种种,悉数告会了坤华。
而言语间却又透着得意,分明是向坤华炫耀,在白朗最危难的时刻,陪在他身边,护他、助他的人,是我!
而坤华确是面露悲凄和悔意,只是他悲凄的是天意作弄,悔恨的是自己无能,半点嫉妒小凡的意思也没有。
白朗在自家的皇宫里受苦,而他远在胡夏,还以为白朗疯癫自得、过得舒坦,以为白朗有小凡陪伴,便不再顾及他的死活,此生都不会再想他恋他。
待小凡讲完,坤华兀自伏在地上怔愣,忽而想到了什么,忙轻拽小凡衣摆,惶怯道:
“阁下!自阁下适才言语中分辨得出,阁下定是对白朗心怀深情挚意的,不然白朗绝不会活到现在!”
小凡嫌弃地一扭身,将坤华手中拽着的衣摆扯回,瞪了坤华一眼,不作言语。
坤华怯声道:“阁下既对白朗有情,又聪慧绝顶,那么阁下……阁下定有助白朗脱险的办法,对吗?”
小凡一怔,心思晃了几晃,看着坤华的眼神有几分游移。
而坤华看过来的眼神却更迫切,眸子似撒了碎星的黑夜般荧荧颤动。
小凡嗟叹一声,自袖中取出盛放“南柯梦”的锦盒,徐徐道:“原本,我确有一计……”
南柯梦,药理极尽阴损之能是。
服之者,三个时辰内有如蛆虫蚀骨般痛痒,直至耗尽精力,意识全无,
待得醒来,形容便成了耄耋模样,真真儿的一夜白头;
然这人尚不知自己须臾苍老,还以为人生不过场梦,过往诸事都成了梦中幻影,
虽能忆得,却笃定那经历的事、那相逢的人,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于是这人便心安理得地老去,顺天应地地等死。
孤鸿岭那夜,百里斩逼小凡饮下“鸳鸯鸩”,遂又将这金坏坏研炼的“南柯梦”交予小凡,
意欲是,但凡圣京乾坤城里有什么差池,为保白朗周全,便令白朗将此药服下,那么便可一夜之间成了耄耋老人,常人辨识不得,
再混迹于下人流民之中,遁出宫去,待寻得稳妥之地,再将解药服下,恢复原貌,那便可逃出生天。
王缜欲夺白朗性命,却将小凡关押水牢,小凡便再无机会接近白朗,“南柯梦”也就不能送到白朗口中,危急之际,这唯一能救白朗的不是办法的办法,也是用不得了。
于是小凡心生一计,假饰贪生怕死,为求保命,便将与白朗合谋的种种悉数交代了,却刻意不提玉玺作假之事。
小凡深知王缜疑心甚重,确认小凡与白朗合谋后,旋即便可识破玉玺为假,那么王缜势必会再自牢中将他提出来与他对质;
小凡之前已全数交代,唯此玉玺之事做了保留,此时再做出同样被白朗蒙在鼓里的模样,王缜势必会信他。
于是,小凡被白朗辜负,因而由爱生恨,欲杀白朗而后自绝,这样的心思便也是人之常情。
小凡这么做,为的就是诱骗王缜,允自己再与白朗相见,他便有机会将“南柯梦”喂给白朗,再将解药一并予之,白朗变成垂老模样后混出宫去,寻个安妥的地方再自行服用解药。
“可是,我却失了那解药。”小凡兀自摩挲着手中锦盒,神情懊恼。
坤华一直默默听着,到了要紧处还不时点头赞许,忽闻这句,他全身都是一颤。
“解药失了?!”
小凡恶狠狠地瞪他:“对!失了!我在水牢里泡了半日,解药化在水里了!”
坤华全然未觉小凡言语里的迁怒,兀自失魂落魄般,口中絮絮:
“失了,那便是……最后的办法也……白朗……可怎么出去?蒙将军……百里斩……可还有什么办法?”
小凡冷眼瞧着,放坤华焦虑不安了一阵,才施施然道:“不过,一见到你,我便又想出个救白朗的法子。”
坤华又是一怔,旋即欢喜,一时忘了形骸,又伸手去抓小凡衣摆:“什、什么法子?”声音都颤抖异常。
小凡又故作嫌弃,将衣摆自坤华手中抽回,退后一步,居高睥睨着坤华,说道:
“对,有个法子,不过,成与不成,还看你愿不愿牺牲。”
坤华眸子一晃,继而坚定道:
“只要能救白朗出宫,我什么牺牲都做得!”
“好!”小凡撇嘴一笑,将那锦盒扔到坤华脚边,“吃了它。”
跪在地上的坤华倏尔抬头,不敢置信地盯着小凡。
“吃了它!”小凡一字一顿地重复,见坤华面色发白,又语带讥诮道,“你不是才说了,为救白朗,什么牺牲都做得。”
坤华不自觉地滑动着喉结,颤抖的手将那锦盒捡了起来,再看向小凡,问道:
“阁下的意思是,我须得服了这药,变成耄耋模样,将平生当作场梦,阁下才施得解救白朗的法子?”
“没错!”
惶恐至极,坤华反而失笑:“阁下……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能否将您的法子悉数讲明?”
小凡直言道:“我知道,你以为我是趁人之危,存心想除掉你,那么我便告诉你,我确有此意!”
坤华全身猛地一震,小凡阴险地挑嘴一笑。
“然则,这也确是我救白朗脱险的第一步!”说到此处,小凡又将咄咄逼人的语调放缓,言语里透着病态的亲昵,
“坤华哥哥,我与白朗在千秋苑里相依为命的时候,您在胡夏王宫里也没闲着啊,听闻,您在‘临死’前,曾逼迫堂堂的赫连邪罗允了您三个条件,不知今日,您坤华君既是假死,那么这三个条件,还作不作数呢?”
坤华凝眉,顷刻间便恍然失色,他已想通了小凡所谓的法子。
“对了!坤华君也是聪慧之人呢!正如百里斩那妖精所言,与聪明人一起谋事,还真是痛快又省力呢!”
***
赫连邪罗身怀绝世武功,却在坤华行刺时,假饰被他制伏,为与坤华换命,便应允了他三个条件;
事后又将假死的坤华送至中原,成全他与白朗团聚。
邪罗对坤华的爱,如此内敛而隐忍,势必万事都为其考虑周全,是故绝不会令身在中原的坤华形单影只。
别的不提,单就波斯商队中的嬷嬷,并咸乐坊的掌柜,定是邪罗安置在坤华身边以作回护的人。
而藏身暗处的耳目和护卫,也必定时刻如影随形。
试想,坤华以波斯舞娘身份入了中原皇宫,却又在宫中没了行踪,那么此消息定会不日便传至邪罗耳边,白朗受困宫中的实情也会随附带到。
赫连邪罗在万寿节那晚,当着满朝文武,并外邦使节,向坤华做了应允,虽当事者对真相心知肚明,然这出戏做得太大,必要时便可将计就计。
赫连邪罗得知坤华下落不明生死攸关,断不会坐视不管,而他之前又允了坤华,如若白朗危难,他须得倾力救护一命,此乃抵命的誓约,赫连邪罗九五至尊,定不能食言。
于是赫连邪罗便可将兑付坤华之诺作为理由,出兵征伐中原,表面上为解白朗之困,实则寻找坤华下落。
如此想来,真是妙计。
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东风,便是坤华的失踪,且这失踪须得彻底,要躲得过影子般的暗士,和不知其行藏的一众耳目。
***
“坤华哥哥,考虑得怎么样了?”静夜里,小凡调着嗓子,幽幽然、阴恻恻地追问。
坤华自思绪里被他惊醒,蓦地打了个激灵,他一度神志恍惚,回神后,却发现自己将那锦盒紧抱在怀里,他好一阵心惊胆寒,本能使然,险些就将那锦盒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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