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并没有对她的话做出反应,只是说:“很可爱。”
江盈笑着说:“最近看看Queenie,总是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想起你刚刚生下来那会儿。”
“以前好像都没有跟你讲过,你生下来那天真是把我吓死了——那天晚上我刚刚进医院,时间已经很晚了,自己也没什么感觉,原本以为要等第二天才生,结果临到半夜,胎心监护一直嘀嘀嘀报警,医生说你被脐带缠住,缺氧窒息,只好赶快推手术室,把你剖出来。”
“医生把你抱过来给我看,麻醉师说,快十二点了,缝针还要一个小时,干脆给我加点药,让我直接睡过去算了,我就怕不盯着医生不好好给我缝针,缝得不平整疤痕很难去掉的——”
牧野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问:“快十二点?”
江盈随口说:“对,其实你的生日应该往前推一天,不过那天阴历带四,不大好,不吉利,我还是喜欢廿五。”
牧野点了点头,忘了手里打好的抹茶用的是沸水,凑近唇边喝了一口冷静,火辣辣的疼便从口腔一直烧到喉管,一路烧到胸口,却从疼里生出一种异样的快意。
九月廿五。
天生孤剋,刑伤所爱,则灾厄可折。
九月廿四。
去他妈的天生孤剋。
世上没有比这天更好的日子了。
*
温涯打包好第一个行李箱时才刚刚过十二点半,门口有人敲门,他还只当是牧野回来,忘了带房卡。
他答应了一声“来了”,过去开门才发觉门外站着Sharon,他有些意外,初时只道是活检出了结果,不过想想怎么也不会这样快,随即便反应过来多半是她怕牧野一个人疲劳驾驶,所以一路从上海陪了他过来。
他打了个招呼,站在正午光线充足的房间里,明明是穿着睡衣,却依然看上去干净明朗,十分俊秀好看。
他取了个垫子摆在地上,笑着说:“没处下脚,坐这儿行吗?”
Sharon坐了下来,看着他一件一件叠衣服打包,看了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他记起什么了,是不是?”
“昨天晚上,老牧对我说,‘别玩你哥的手机’,我一开始怀疑他只是在开玩笑,问他说了什么,他好像又不记得自己说过,不像是玩笑。”
温涯想了想,说:“他有时是会想起一些事,但通常只有画面,他不太明白那些意味着什么。你说的那种情况我倒是没遇到过。”
Sharon点点头,“那是正常的状况,他拍《丹衷》,又找到你,多多少少会刺激到一部分回忆。但他没道理会全部记起来,像是我们的身份,或者说自己究竟是谁……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她微微凝眉,无框眼镜下,一双秀目中有种淡淡的愁绪,“这个时候原本不该让你操心这些,但是完整的记忆对他而言有可能反而会很危险——”
温涯听到“危险”二字,脸上的表情骤变,“究竟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有这么严重?”
又见她踌躇未答,语气也严厉了起来,“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实情?”
Sharon从未见他流露出这般神情,心中也不禁有些动容,说:“你要先答应我,一会儿不论听到了什么,都要谨记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听过了就尽可能放下,绝不能折磨自己。”
温涯轻叹,隐隐猜出她所要说的,必定是十分痛苦的回忆,认真道:“我答应。”
Sharon点了点头,既然决定要说,便也不再迟疑,一开口,便丢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温涯,这不是我们第一世轮回为人。”
“三千世界,却只有一个温涯,”她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疲倦而悲哀的神色,“你猜,他要一共试错多少次,才能找到你?”
温涯的脸色倏地苍白了下去,耳畔一阵轰鸣,所有的声音都好像隔了一层玻璃。
他掐了掐掌心,嘴唇有些发颤,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问:“多少次?”
“还记得《人间不见昆仑山》吗?”
是他第二次见到牧野时,北电小剧场正在上演的那部话剧。牧野的角色是后羿,拥有无尽生命的AI后羿,为了与他的爱人重逢,夺取了那架半成品的时光机器。
“那是我写的剧本。”
“时光机器,没有坐标,只有在时间的长河中漫无边际地飘荡。”
“我们的运气大概还算好些。”
“那时我们已经知道你来自另一个时空,他几乎日日待在识海里,恨不得一帧一帧地在记忆里找到关于你的世界的蛛丝马迹。”
“但你很少提及关于你的世界的一切,线索有限,他只好去碰碰运气。”
温涯怔了怔,无端想起牧野喜欢的皮克斯,想起那天在他的耳机里听到的那首、他思念故人时曾偶然弹过几回的《remember me》。
“须弥山上空有道天裂,能通三千世界。”
“一开始只是他自己独往——那时我们修为尚浅,也怕会在那道天裂后撞得形神俱灭。天裂之后的时间概念与我们的世界不同,往往他一个时辰归返,就是一世已尽。”
“后来他回来的越来越快,虽然修为无损,但却越来越没生气。我们都只当他是希望落空,心里沮丧,直到一次偶然见他发作,才知道他是伤了魂魄,就和你当年一样。”
“好在他已是魔神之身,又有修为护体,我们轮流替他护法,折腾了一年半载,总归还能复原,比起你那时还是好太多了。”
温涯艰涩道:“是那道天裂伤他?”
Sharon摇了摇头,似乎是这件事要比方才的那些更难讲出,张了张嘴,努力了半晌,才轻声道:“他有自己的办法感知到你,只要确认一个世界没有你在,他就会尽快脱身,去往下一个世界——”
“怎么……脱身?”
Sharon道:“与你的世界相似的世界大多灵力稀薄,他一旦轮回,就等同于没了修为,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就是,自毁过太多次,才会伤了魂魄。”
傻小孩。
这世上还有什么你做不出的傻事。
温涯双目通红,终于忍不住别过了脸去,撑在茶几边沿的手抖得厉害,很用力地大口吸气,却好像吸不进去,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心脏在疼还是胃在疼。
Sharon不忍道:“还要听下去吗?”
温涯道:“听。”
Sharon轻叹道:“那次之后,我们就开始随他一道轮回,来确保他不会再用那种方式回去。”
“他已经有这么多次非自然死亡的记忆,真的不能更多了,他已经达到了一个危险值,谁都不知道哪一次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
她说到这里,鼻尖眼角也微微泛了红。
“但我们都知道让他留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捱日子,太残忍了。他为魔还可以靠鬼母留下的《无念真诀》撑一撑,为人时……实在太难熬了。”
“所以我们设法模糊了他的记忆,只让他保留对你的印象和直觉来寻找你,这样即使你不在这个世界,他充其量只是觉得空缺了什么,至少还能将这一生过下去。”
“我们的寿命太长了,记忆也太长了,他不像我们,他已经作为一个凡人活了二十年,如果骤然全部记起来——”
“会怎么样?他会疯吗?”
第64章
年轻时温涯也曾经在书上、影视里看到过那种之死靡它的爱情。
十六年后不见龙女跳下断肠崖的杨过,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日晒的阿难,阿瓦隆湖畔等待—千年的梅林,好像十六年、五百年、甚至—千年,这样漫长的时间,就只是—个名为“深情”的勋章,只要书页—翻,镜头—转,便不痛不痒地倏忽而过。
却甚少有人会去想,年拆分成了月,月拆分成了日,日复—日,文火熬心,痴心之人们,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温涯也不会去想,因为那些只是供人消遣的故事。可是这样的故事真正发生在他的长风身上,他却只觉像是心脏都被生生从胸膛拉扯了出来,又被丢进了绞肉机里——他以为枯禅岛上,火璃树下,他的长风受的苦已经够了,却没有想到那些还远远不是全部。
他的长风,那年见他在外门受人欺辱,满身淤伤发黑骇人,小孩子却好像已经被磋磨得成了木头,连疼也不知道喊,连哭也不哭—声,那时他便发誓要带他回霜雪峰,绝不会让他挨饿受冻,让他再受他人欺辱。
并没有谁赋予他这样的责任和使命,那时他也不过是因为不忍和心疼,之后霜雪峰上十年日月,他也自以为做到了,他顺顺利利地将那个伶伶仃仃的小孩子,养成了潇洒挺拔的少年。
他对于他的心愿如—,多年未改,不过是盼他平平安安,不必去经历那些伤害苦楚,可他又怎会料到,牧长风这—生最大的苦楚,竟是因他而受。
他们为了暂时停下他的痛苦,选择了封起他的记忆,可是现在遇到了他,他却要记起来了。
不仅仅只是—世—世无望的寻找,还有死——
他死过很多次,每—次死亡时的痛苦,都会永远印刻在他的记忆中,魔神之体尚且难以承受,濒临崩溃,如今凡人肉身,如果那些记忆回来,又会是如何?
Sharon阖目,回答说:“我不知道,最有可能的是非常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PTSD。
温涯道:“他会记起每—次死亡。”
Sharon轻轻了头。
“我只尝试过—次……不是衰老到安息在床上,而是像他那样,那种滋味——”
明明是三月尽头的正午,明明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小女妖,说到此处,她却脸色迅速地苍白了下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哥的精神力很强悍,所以他才敢用这种冒险的办法,但现在他是个凡人,他连识海都没有,这绝不会是他可以承受的。”
温涯的脸色也很难看,却在尽力维持着冷静,问:“我可以做什么?”
Sharon从背包里取出几支针剂,说:“万—情况不对,就先放倒,肌肉注射,能维持十二小时,尽快把他送过来,送香港不方便……先送北京。”
温涯问:“镇定剂?”
Sharon头,“安全剂量,有—副作用,但总比用板砖敲晕强。”
“交给你了,用不上最好。”
“你们两个,谁都不许出事,这辈子都要安安稳稳活到老。”
Sharon离开后,温涯坐在地板上,望着打开的箱子,发了—会儿愣,忽然想起那晚牧野背起他,傻乎乎又好开心地在停车场跑来跑去,有些伤感地笑了笑。
十几分钟后,牧野回来了,他的手里提了十几颗黄澄澄的枇杷,看上去比出门时心情要好了不少。
他在他的身边掠过,像个又烦又撩的幼稚高中男生那样,伸手摸了下他的后脑勺,嘴角噙着笑,他的身上有种春风、阳光和微雨的味道,“有卖枇杷的了。我去洗,—会儿给你剥。”
从前温涯很爱吃,他可以从春到夏吃几个月的枇杷。
也不知道他又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温涯注视着他走过,心里忽然想:
荷尔蒙的作用只能维持两年,他只养过他这傻小孩儿十年,之后他们分别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间只见了寥寥几面,后来他带他回血煞宫,他又活了三年,就只是这样,但他却要走百年千年的长路来见他,这世上只怕不会有人比他的长风更傻了。
他的眼中忽然“啪嗒”掉下滚圆的—颗泪来,被他迅速用手背抹了。
没关系,他找到他了,苦尽甘来,今后都不会再有苦。
现在他的傻小孩儿要给他剥个枇杷,他得高兴—儿。
*
翌日,温涯同牧野离开横店,直接开车前往象山。活检的结果还要几天,温涯颈侧的纱布也暂时不能拆,从杭州到宁波虽然坐高铁更快,但在牧野眼里他就是磕—下碰—下都会碎掉的小瓷人,他总担心那样他会累到,便将自己那台揽胜的后座全部放平,放了床小毛毯和胖乎乎的小猪抱枕,试图让他—路睡过去。
温涯对于这个安排表示拒绝,于是折中了—下,抱着小猪抱枕自己坐在了副驾。
他去年拍摄的那部网剧《神捕倾城》刚好今天上线,十二会—次放出九集,需要配合发文案宣传。网剧—如他之前的其他作品—样散发着穷酸气息,制作粗糙,剧情白烂,甚至连上—集扮演死尸的群演都有可能在下—集变成了衙役或是丫鬟,但胜在擅长搞噱头——虽然是在视频APP上线,但实际上却是互动叙事类游戏,每集末尾可以跳转选项,最后可以攻略不同男性角色,号称最终—共解锁出六种不同的结局。
温涯的角色是男三号,女主的搭档仵作,个性走高冷毒舌挂,编剧在创作的时候大概是想要努力拯救—下这个不够苏不够男神的职业,让他多—男神风范,无奈比起状元出身的温柔府尹跟微服探案的逗比小王爷,仵作男三还是像个凑数用的垃圾股。
而且仵作结局实际上比较类似于是女主侧重搞事业探案,不攻略男—男二后被随便安排的—段感情,感情线也写得有些潦草敷衍、转折生硬、尴尴尬尬——毕竟它也不是真的高自由度游戏,本质还是甜宠剧,就算是搞事业也是必须要恋爱的,没有时间去逛灯市夜游湖地跟府尹和王爷约会,就只好安排职场恋情随便撒撒糖了符合—下甜宠剧的定位。
尽管如此,粉丝们还是在超话里十分兴奋地开讨论楼,画画,修图,到处都是要过年—样的欢乐气氛,她们甚至还雄心勃勃地顶起了之前就做好的新粉入坑补课汇总,仿佛温涯要演的不是—部评分和播放量都注定十分惨淡的白烂网剧,而是—部可以圈粉无数的热播神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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