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八一一年那场著名的葡萄大歉收——即使学生们不被允许离开寄宿学校,他们还是能从父母寄来的信件里知道这场自然气候造成的灾难——不需要几个月,圣埃蒂安里就少了好几个学生,据说他们都是因为家里对那一年的葡萄收成判断失误而破了产,再也无法承担起寄宿学校的费用而不得不中断了学业;也是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卡利斯特的老管家最后一次给他寄来了一封信,在信里含糊不清地告诉他“家里出了一些事情”。自那之后到现在,他就像被家里所有人遗忘了一样,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一封来自外界的信件了——不管是他父母的还是老管家的。
也因此,在一八一二年六月的这个星期日里,早就知道学监手中不可能会有他的信件的卡利斯特趁着教师们一个不注意,悄悄从小教堂的侧门就溜了出去——他才不乐意像其他学生一样傻乎乎地坐在那里写信呢,反正就算写了,他父母也不知道会不会收到、收到后会不会拆开来看上一眼!
六月里的天气正好,卡利斯特溜出小教堂之后就跑到了圣埃蒂安的小花园里,非常熟练地在僻静处找了一棵枝叶茂密的桑树爬了上去,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树枝上。茂密的枝叶遮挡了他的身影,如果不是站在树下仔细往上看的话,基本不可能发现树上竟然有人——经过这几年的不断实践,卡利斯特早就知道在花园里怎么样才最能把自己藏起来不被发现,而又能享受和煦的风和温暖的阳光了。
他选择的这片地方向来很少有人过来,因此他得以独自一人享受这片花园的安静平和;不过,就在卡利斯特在暖和的天气里就快要迷迷糊糊地睡着的时候,他听到有人穿过灌木丛走进来,在他呆着的树下面的草地上坐下了。
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也跑到这里来了?还弄出声音来打扰他睡觉?
着恼的卡利斯特透过枝叶的缝隙往下面看了一眼,发现闯进来的是个黑色头发的学生,比他要小一两岁的样子,看起来还有点眼熟;在打量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想起来原来是隔壁班那个叫做路易的小家伙——这小家伙在学生之中也算出名,据说他几乎每次都能收到他家里给他寄的信,而且绝对不会像一些倒霉蛋一样虽然得到了来自家里的问候,却被父母们忘记了在信里捎上他们最期待的零花钱。
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也许是想要在路易完全不注意的时候再突然出声吓唬他一下——卡利斯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树下的人,看着路易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地坐下后,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急着把信封里的零花钱倒出来数一数到底有多少,而是先看起了家里寄过来的信件。
路易这一看信就看了很久,久到树上观察他的卡利斯特都不耐烦地把自己躺回了树枝上,才将信纸折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把信封倒过来,让里面的钱币都掉出来。
“50生丁,50,20,20,10生丁。”
路易一边捡从信封里倒出来的钱币,一边小声地数数,所有银币和铜币一共有五个,加起来是一个半法郎,这对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不算一笔小钱了,特别是他基本每个月都能收到这样数额的零花钱的时候——不得不说,他的父亲为他考虑得非常周到,给的零用钱里既有面值较大的半个法郎,也有面值较小的20生丁银币和10生丁的铜币;这样的安排大概是为了让身在寄宿学校的孩子在只需要一两个生丁的时候,不至于要把一个完整的法郎给出去。
在数完这一次家里给他寄来了多少零花钱后,路易开始掰着手指数这次他要在沃克太太的铺子里花上多少钱。
“红色墨水7个苏,羽毛笔4个生丁,蓝色墨水8个苏又两个生丁,糖果8个生丁,小刀12生丁,总共……总共……”
一个苏等于5个生丁,偏偏沃克太太的铺子里的东西定价根本没有统一的标准,既有按苏标价的也有按生丁标价的,小家伙算着算着就迷糊起来:“总共……嗯,总共23个苏?”
这数字似乎不太对,他只能从头再算一次:“红色墨水……”
“红墨水35生丁,蓝墨水42生丁附送一只羽毛笔,茴香糖每袋8生丁,小刀12生丁。”就在路易准备重新算一次的时候,一个有点不耐烦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一共19个苏零2生丁,如果你再买一袋糖果,就是21个苏,甚至都不需要找零了。”
“啊呀!”
第56章 番外·三枚银币(下)
路易完全没想到在这个花园里除了他之外居然还有别的人,他吓得跳了起来,到处张望,然而环视一圈他都没有看到说话的人在哪里;在找了又找之后,他才发现了树上被浓密的枝叶遮蔽了身影的另外一个学生。
“你怎么爬到树上去了呢?”
路易走到树下,仰着头看着卡利斯特:“这样很危险的,摔下来的话就不好了,你快下来吧。”
身量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小少年脸上还带着一点点婴儿肥,他的眼睛是一种琥珀般纯粹无暇的栗色,仰头看着人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恶意——就算卡利斯特做出的是圣埃蒂安严令禁止的攀爬树木这种行为,他也只担心爬到树上去了的人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就摔下来,而完全没有想过要把学监喊过来。
而很明显地,树上的人认为他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
“我才不会掉下去呢。”卡利斯特说,他甚至还悠闲地翘起了腿:“你以为我是你们这种什么都不会的乖宝宝吗?别说掉下去了,我猜你爬都爬不上来这里。”
“可是爬树是不对的。”路易说,自己一片好心却被这么反驳,他有点不开心地瘪了瘪嘴:“拿当先生说过的,谁也不准爬树,如果被他发现了,你就要被打手心了——你还是快点下来吧!”
“只要你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的。”卡利斯特瞅了他一眼,“还是说你准备去给拿当先生告状?要是你想去的话,那就去吧。”不过在这小家伙把学监带过来之前,他肯定就先溜掉了!
路易当然不会做那种告状的事情,他把父亲寄过来的信折起来塞进口袋里,然后打量了一下卡利斯特所在的那棵树的情况,找了一个已经枯萎的枝杈踩了上去。
“今天可以从学监那里拿从外边寄过来的信。”路易说,他一边抓着手边的枝条,一边尽力让自己保持踩在枯枝上的平衡;这么一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变成了路易不需要再大幅度仰着头才能跟树上的人说话了,他很认真地对卡利斯特说:“你不去拿你家里人给你寄的信吗?如果一直让它留在拿当先生那里的话,拿当先生就会发现你提前走了,他肯定会生气的。”
“我没有信要拿。”卡利斯特不耐烦地说,他觉得这小家伙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半年多来,他再也没有从家里收到过信件这件事在圣埃蒂安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之前那些羡慕他每次都能拿到十几个法郎零用钱的人把流言传得就像他明天就要被从圣埃蒂安赶出去了一样,这小家伙难道一个字也没听到过?
很明显,路易还真的不知道那些流言,他还以为卡利斯特只是这一次没有收到信件而已:“那就算这一次没有家里寄过来的信,你也应该给家里写个信啊,你家里的父母肯定也很想念你呢!可是你却提前走掉了。” 能在他来到这里之前就爬到了树上,肯定是在大家都在写信的时候就从小教堂里溜出去了!
简直是胡扯八道——卡利斯特心想,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他的父母还会思念他这种说法,说实在的,就算说他家里的管家会思念他,都比说他的父母会想念他要来得靠谱!
不过,在看着那个小家伙那还带着稚气和天真的面庞的时候,卡利斯特突然冒出一个捉弄他的念头来。
“我家里已经没有会想念我的人了。”卡利斯特说,他故意模糊了自己父母的存在:“只有一个老管家还会记得我,不过他已经不在啦——所以,再也不会有人给我寄任何东西的了。”
“呃!”
路易很明显地把他的话理解成了“卡利斯特的父母和老管家都不在了”,他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仰着头看着他上方的卡利斯特。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
小家伙结结巴巴地说,因为羞愧、窘迫和着急,他甚至连完整的道歉都说不出来,眼看就要急哭了。
“行了行了,反正你之前也不知道。”看着路易着急的样子,卡利斯特不仅不打算解开他的误会,还恶劣地让他继续误解下去:“只要你发誓对谁也不会把我家里的事说出去——特别是不告诉那帮老古董的话,我就暂且原谅你这一次。”
他着重对路易强调了不要告诉学监们,因为如果这小家伙告诉拿当先生了的话……啧,大概他第二天就能收到他父亲暴跳如雷的来信了!
“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路易乖乖地回答,这小家伙并没有怀疑卡利斯特会骗他,乃至于他竟然忘了圣埃蒂安里所有学生收到的信件都是必须先给学监们过目的——换句话说,学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卡利斯特家里的真正情况呢?不过沉浸在自己说错话的愧疚里的路易就完全把这个疑点给忽视掉了。
“还有我在这里的事情你也不能说出去。”卡利斯特偏了偏头,他舒舒服服地换了个姿势,透过头上枝叶的间隙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晴空:“这地方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要是你告诉别人,我可就没地儿去了。”
这回路易没有回答他,卡利斯特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得到他预想中会有的回答,反而听到了枝叶摇晃的声音,他不由得纳闷地转过头。
然后他就看到路易攀着树枝爬得更高了一些,到了一个可以够到他的高度——这小家伙肯定没怎么做过爬树这种“坏孩子干的事”,动作非常不熟练,明明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小脸都吓白了,还就是抓着树枝不放手。
“这个,给你。”
路易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用来保持平衡的树枝,另外一只手伸到卡利斯特面前,当他那只握成拳的手张开的时候,被他攥在手心里的东西露了出来——那是路易的父亲给他的银币中的两枚,一枚面值五十生丁,一枚面值二十生丁,在树木枝叶间漏下来的阳光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
卡利斯特没想到他爬到树上来竟然是为了把这两枚银币送到他面前,他看看那两枚银币,又看看正在尽力保持平衡的路易,一时间愣住了。
“你给我这个干嘛?”他问。
“我父亲给了我一个法郎又五十生丁,”路易说,他显得有点不舍:“我可以给你一半,这样我们就都有零花钱了……不过剩下的我不能给你,我要拿来买蓝墨水和小刀,还答应了要买糖果和阿尔一起吃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两个银币放到了卡利斯特手里。
卡利斯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两枚闪闪发光的银币,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不过这好像让路易误会了,他想了又想,好一会儿才非常不舍地从口袋中又摸出了一枚二十生丁的银币放到卡利斯特手里:“好吧,我可以下个月再买小刀,这一个也给你……其他的,我不会再给你的啦!”
路易说完,他也不管卡利斯特是什么反应就开始踩着树枝往下走,这回他动作就比往上爬的时候要熟练一些,没几下就回到地上了。
“我得去找我的朋友们了。”路易对树上的人说,相比踩起来摇摇晃晃的树枝,他觉得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令他感到安心:“就算拿当先生没有看见,违反规章也不是很好的事情,树上还会有虫子,你还是尽快从上面下来吧!”
躺在枝杈上的人完全没有理他,就像突然间睡着了一样;路易还以为他没有听见,又说了一遍,确定卡利斯特其实是有听到、但不想理之后才离开了这片花园。
直到路易的身影从树上看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一直没动静的卡利斯特才把那枚五十生丁的银币拿到眼前看了看,然后哼了一声。
“这么点钱算得了什么,我才不稀罕呢。”他自言自语地说,随手将那枚银币往上一抛:“迟早有一天,我要有一万、十万、一百万法郎的金币!到时候我想怎么花都行!”
崭新的银币在翠绿的枝叶间划出了一条短短的银色弧线,在眼看就要掉下去、落到不知道哪处花丛里就此埋没的时候,将它抛出去的人很敏捷地接住了它——然后把它和它的另外两个同伴一起,顺手就塞进口袋里了。
第57章 雾月·任性的玛格丽特
也许是舍韦酒家的榛子酱松茸鸡脯肉馅饼真的有滋养的功效——如果这是真的,那巴黎的厨师界大概需要颁发一个奖章给发明了这个馅饼的人!——的缘故,自从那天加尔比恩来访之后,路易就没再发烧过。
几天的卧床养病之后,路易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但是给他看病的穆勒医生认为病人还是需要好好休养,连外出散步这种似乎大有裨益的事都不允许他做,更别说同意他在这个时候长途跋涉回马贡了(“如果您想要尽早投入天主的怀抱的话,那就去吧!”这是医生的原话)。这么一来,路易原本打算的近期返回马贡的计划就不得不暂且搁置下来。
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在那次给路易他们送来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好意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另外一位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则是从未敲开过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门,仿佛那天他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咄咄逼人只是路易头脑发热之下的一个幻觉一样;不过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倒也算不上门庭冷落——在知道路易生病之后,阿尔莱德的那位大学同学兼生意伙伴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就上门来探望过他们。
这位精明的商人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搭乘着公共马车前来,这样他就可以坐在公共马车的车顶座位而不用担心下雨会淋湿他的衣服和帽子,而且只需要付出15个生丁的车费(如果是车厢里的位置,就得要30个生丁了!);他给阿尔莱德和路易带来了一些不算昂贵但是非常实用的礼物:当年出产的蜂蜜和刚打出来的黄油,两个小时前才从园子里采摘下来的新鲜蔬菜和刚被从麦秸中捡起来、蛋壳都还温热着的鸡蛋,以及品质上佳的无花果和苹果。购买这些礼物需要花费的钱加起来可能还不到二十个法郎,但它们的品质和那些在王宫市场里被以十倍的高价出售的同类是一样的,甚至还要更加出色——这些蔬果都来自巴黎郊外那些一年到头也挣不到一千个法郎、只能吃劣质干面包和鹰嘴豆度日的穷人们,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把最新鲜的食物售卖出去来换取能够购买蜡烛和面包的金钱,还必须忍受商人们的挑剔和压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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