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位虔诚的教徒来说,这真是一种令人恼怒的情况,因而等路易和阿尔莱德乘着马车进入沼泽区,发现这里的宗教氛围居然异常浓厚、简直毫不逊色于外省的虔诚肃穆的时候,路易的震惊可想而知。
“这里给人的感觉,简直和马贡一模一样!”
如果说泰布街、昂丹大道和布洛涅森林是巴黎最年轻、匆忙、充满活力的区域的话,那么沼泽区无疑是一片垂暮老人的安谧区域,它们之间的差别简直要比外省和巴黎的差别还要大——在这里,就连空气都是冰凉的、沉重的,街道两旁的建筑并不比拉丁区的要新,却要端庄沉肃得多;房屋外表没有斑斑驳驳的,那些样式老旧的装饰都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出一种历经风雨的贵族般的庄严气度来,叫人看了就不由得肃然起敬。
这里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区域,远离巴黎的喧嚣与诱惑。肃穆的氛围无处不在,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熏香气息,人们衣着保守,简直不像是在巴黎、而更像是在外省:男人们的衣着严肃,基本就没有穿巴黎的花花公子们喜爱的那种踏脚裤的;而不管是外面走过的女人还是在窗户里做针线活、被马车的声音吸引而探出头来看的妙龄少女,都像曾经在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上格格不入的德·莫雷尔子爵夫人一样戴着紧紧裹住头发的头巾,裙裾也相当简素。
“这片区域的居民,对宗教的虔诚信仰是出了名的。”
阿尔莱德对路易说,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路易:“我想我们如果住在这样的地方,就算租金相对贵了一些,也是非常好的选择。这里的空气让人肺部凉爽,而一个虔诚的邻居能随时提醒我们时刻不忘记主的教诲。”
原来阿尔莱德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路易这才明白为什么理查德先生一提到沼泽区,阿尔莱德就颇为意动了。
他们这两天的相处就颇为奇怪,除非必要,阿尔莱德根本就不愿意在路易面前提及德·杜兰德子爵,于是连带着连杜兰德银行的杜蒙先生都被刻意忽视了(即使那位先生因为索洛涅·格罗斯泰特的事情,频繁派人给阿尔莱德送新的消息);而路易因为自己许下的诺言和琉璃石的事情,也不敢再在阿尔莱德面前提及卡利斯特,这就导致了他连卡利斯特送给他的怀表和法郎盒子都没能拿回来——阿尔莱德就像是已经忘了这回事一般,直接把自己的金怀表和一个旧的法郎盒给了路易。
两位朋友都心知肚明这是因为谁的缘故,路易对此既愧疚又不安,阿尔莱德则是费尽了心思想要把自己的朋友从他认为危险的边缘拉回来,这时候信仰无疑是最好的切入口,因此阿尔莱德做出这种想要移居到有着大量虔诚信徒的沼泽区来的举动也就不奇怪了。
在路易无言以对的沉默之中,他们的马车穿过了安谧的修女街,进入了马西荣街,然后和等候在那里的理查德先生的马车会合,在他的带领下去拜访住在马西荣街四十七号的杜·迪布瓦先生。
马西荣街四十七号的房子是不消说的,这栋建筑虽然已经有些年头,但收拾得相当干净,出租的又是比较方便的二楼,带有五个房间、两个储藏室和两个仆人间,空间相当宽裕;住在三楼和四楼的住户也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同时这片街区的好名声无疑会对阿尔莱德有一定的帮助:不管怎么说,虔诚总是没有错的,至于年轻人喜好的花花世界,那还是暂时放下为好。
杜·迪布瓦先生年纪五十开外,为人严肃,他有一位贤惠的妻子和两个未出嫁的女儿,一家住在这栋四层公寓底层富裕的七个房间里,因此考量他的未来房客的时候简直是事无巨细地问了个遍,问到后来的时候,路易简直要以为这位先生不是在挑选一个住在他二楼上的租客,而是在挑选未来的女婿了。
不过,很难说杜·迪布瓦先生没有这样的打算——当得知阿尔莱德的父亲是一位伯爵、而他每年仅依靠年金就有着数千法郎的收入(当然了,阿尔莱德隐瞒了关于他的庄园的一切事情)的时候,这位先生非常满意地看了他的妻子一眼;而他的妻子明显更喜欢路易这样漂亮的年轻人,当她得知路易并不会在巴黎停留多久的时候,这位夫人的失望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先生们,你们想要什么时候搬过来都可以。”
在一番交谈之后,杜·迪布瓦先生非常爽快地做出了这个决定,房租不消说是按照80个法郎来收的,但这位先生慷慨地提供了新的方便:“我可以允许你们使用屋子后面的柴房,至于地下室的酒窖,你们需要的话也可以用。”
阿尔莱德非常恳切地请求他说,自己非常喜欢这里的房子和街区的氛围,但他要等到圣诞节之前才能搬进来,这期间的租金是否可以商量一下。
“啊,这没问题,不是什么大事。” 杜·迪布瓦先生说,显然他对这两位年轻又漂亮的青年的欣赏已经压过了那区区几十个法郎的租金了:“这个房子可以给您留着,到时候你们搬进来,可以和我们一家一起去这里的教堂参加圣诞节的庆祝仪式。”
“杜·迪布瓦先生这么相信您,连您的押金都没有收,您可不能辜负他的好意。”这时候理查德先生插话了,他说的这句话显然深得他老朋友的心:“虽然您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搬进来,但实际上您已经算是马西荣街的一员啦!我的老伙计,这样的话,他们还是先拜访一下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比较好。”
杜·迪布瓦先生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他对摸不着头脑的两位新租客解释说:“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信仰虔诚,品德高尚,而且为人非常和善,我们这里的人都非常敬重她,任谁新来到这里都会去拜访她的。先生们,请跟我来吧,我很乐意把你们引见给夫人。”
这听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当路易和阿尔莱德跟着他们将来的房东先生得到允许、走进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客厅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今天已经有了一位客人,一位贵族访客,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第114章 霜月·马西荣街的巧遇(二)
杜·迪布瓦先生带着他的两个新房客踏进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客厅的时候,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正安静地坐在年迈的伯爵夫人身边,手里拿着一本《圣经》,给伯爵夫人念诵着上面的篇章:“亚当生塞特之后,又在世八百年,并且生儿养女……”
也许是为了让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夫人能够听得清楚的缘故,卡利斯特念书时的声音非常温和缓慢,那样子分明是一位举止得体、温柔随和的绅士,而简直要叫人想不出来他平时那种倨傲的样子;不过,当四位客人走进来客厅之后,他就停止了诵读,转而看向了前来拜访的人们——或者说,看向了一行人之中的路易。
“啊,夫人,”卡利斯特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尔莱德一见到他,就立刻抢前一步,把路易挡在了后面:“迪布瓦先生和另外几位先生来拜访您。”
在远离昂丹大道杜兰德银行的沼泽区马西荣街,居然还能如此巧合地遇到卡利斯特——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路易简直以为自己是眼花了而认错了人;不过,子爵一开口说话,那种熟悉的、让人不自觉就想磨牙的语调就告诉了路易:这并不是他在做梦,卡利斯特确实就在他面前。
“啊,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原来您也在夫人这里!”
杜·迪布瓦先生走在路易和阿尔莱德前面,因此这位先生并没有发现他带来的其中一位客人神情有些异常、而另外一位客人的脸色已经阴沉了下来,他非常自然地和子爵打了个招呼,似乎对卡利斯特出现在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身边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您今天也是独自一人来看望夫人的吗?”
“我倒是很希望能够带着另外一个人一起来拜访夫人,迪布瓦先生,可惜他总是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卡利斯特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看了路易一眼,这个小小的举动落在阿尔莱德的眼里,简直比斗牛士对公牛的挑衅还要更快地就让他恼火了起来,幸亏杜·迪布瓦先生对他们之间的暗流一无所知,他笑了起来:“这么说来,加尔比恩先生又遇到一些导致他不能和您一起来的事情喽?”
这个“又”字怎么听都怎么奇怪,但是卡利斯特居然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对我说他牙疼得非常厉害,起不了身,更搭不了马车。”
“这真是太不幸了,不过我敢打赌,等您回去的时候,加尔比恩先生的牙疼已经好了。” 迪布瓦先生说,他转头看了自己的两位新房客一眼,非常自豪地对坐在壁炉前的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介绍:“夫人,请允许我为您介绍将要来到我们这个街区居住的两个年轻人,他们是来自夏布利的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和来自马贡的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大概圣诞节的时候就会搬到我那里去。”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七十多岁,满头银发,她身上有着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祥和气质,能够让看到她的人就不由地想起家中慈祥的老祖母。这位夫人的丈夫曾经颇有权势,但是突如其来的大革命不仅夺去了德·洛佩兹伯爵的生命,还夺走了她拥有的宏伟住所和大部分财产;如今,即使时间已经推进到了1823年,旧时代的深深印记还是在这位夫人身上显现了出来:她穿的裙裾仍然是专制时代流行的款式,料子是上好但已显得陈旧了的缎子,上面没有昂贵的蕾丝花边装饰或者其他的花哨点缀(这对一位巴黎贵族女性来说简直不可想象!);而她所居住的地方虽然比不上贵族府邸的豪华宽敞,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布置得也非常得体,透着一种旧贵族特有的优雅——即使落魄也不能打败的优雅。
夫人显然对这种马西荣街新成员的拜访并不陌生,听到迪布瓦先生的介绍之后,她从盖在膝盖上的毯子上拿起了一副玳瑁边的眼镜戴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路易和阿尔莱德好一会儿。
“真是两个讨人喜欢的漂亮孩子。”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说,她看起来非常愉快:“先生们,很高兴见到你们,我真诚地祝愿你们在主的保佑之下永远身体健康。”
“见到您是我们的荣幸,夫人。”
即使心里并不待见坐在夫人旁边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阿尔莱德还是表现出了一位贵族青年应有的良好教养,不过他走到夫人面前的时候故意站在了子爵那一边、而尽力让自己的朋友离这位银行家先生远了一点。
“很高兴见到您,夫人,愿天主保佑您的身体健康。”
路易自然也发现了阿尔莱德这个微妙的动作,这让他在面对子爵那种似笑非笑的视线时脸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只能赶紧借由向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问安的举止来掩饰自己加快的心跳。
迪布瓦先生并没有察觉出阿尔莱德的小动作,在两个年轻人向伯爵夫人问安之后,他热心地给路易和阿尔莱德介绍坐在那里的卡利斯特:“先生们,这位是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他的堂弟加尔比恩·德·杜兰德先生的母亲是夫人唯一的孙女,不过加尔比恩先生住的地方实在是离沼泽区太远了,所以子爵先生就经常代替他的堂弟来探望夫人。”
住的地方离沼泽区太远——这个理由听起来可没有什么说服力,加尔比恩有属于他自己的马车,不需要自己步行,怎么可能会因为距离太远就不来探望自己的曾祖母呢?再结合一下一开始的时候迪布瓦和卡利斯特的谈话,路易猜测真相应该是那位喜爱玩乐的公子哥儿并不喜欢沼泽区浓厚的宗教氛围,才老是找借口不肯和他堂兄一起来的。
“啊,迪布瓦先生,不用麻烦您介绍,我认识这两位年轻人。”卡利斯特说,他优雅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屈尊降贵地向阿尔莱德伸出了手:“我知道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的父亲费尔南伯爵是一位德行非常值得敬重的贵族,而他的儿子就和他一样是一个既聪敏智慧、又心地善良的人。”
这——这一定是在讽刺他在茶叶生意之中,因为轻信而被索洛涅·格罗斯泰特欺骗的事情!
阿尔莱德气得狠狠地磨了磨牙,他非常用力地握住了卡利斯特伸出的手,暗暗使劲儿试图给对方一个教训,但嘴上的话说得非常漂亮:“我很讶异居然能得到您的赞许,先生,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说实在的,比起您的聪明和能力,我的优点其实是微不足道的。”
面对阿尔莱德手上的“热情”和看似谦卑实则挑衅的话语,卡利斯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就面不改色地回击了过去。
“我很高兴原来您对您的能力有着清楚的了解,德·格朗维尔先生,不过您也不必因此过于沮丧,毕竟天主赐予我们每个人的资质都是不同的。”
“……?”
第115章 霜月·马西荣街的巧遇(三)
语言是一门精妙的艺术,擅长这门艺术的人完全可以巧妙地运用不同的词汇、语调甚至眼神,再加以一点手势,就表达出与他们说出的话有着微妙区别甚至完全相反的真正意思——从这个定义上来说,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应当算得上一位高手,他的回应直接就把阿尔莱德给气蒙了。
“先生,您的见识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钦佩,而您的指教也一样让人受益无穷。”
对于卡利斯特的“指教”,阿尔莱德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在说出那些拐弯抹角的话的时候,阿尔莱德自然想不到子爵居然会这样回答他;在他所受的教育里,谦卑是一种美德,而含蓄的双关语更是贵族们心照不宣的语言艺术,谁能料到卡利斯特居然将他的自谦之语说得就像他真的能力低下一样,还反过来“安慰”他“不需要为此过于沮丧”!
上帝啊,什么叫做“我很高兴原来您对您的能力有着清楚的了解“,什么又叫做”天主赐予每个人的资质都是不同的“?这种话难道是一位有教养的先生该说的吗?
阿尔莱德被子爵这不按常理的出牌给气了个够呛、却又不得不尽力保持一位贵族应有的风度,然而始作俑者却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在阿尔莱德还在绞尽脑汁想要组织反击的语言的时候,卡利斯特已经非常自然地松开了他的手,转而对路易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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