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朗坦先生,“卡利斯特说,他那种镇定自若的样子,就像路易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泛泛之交、而让人想不到他们之间其实存在着许多不合理的约定:“在夫人这里见到您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很高兴看到您的身体是一如既往地健康。”
“感谢您的关心,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卡利斯特,还要当着阿尔莱德和那么多人的面和对方打招呼——圣母玛丽亚在上,这其中甚至还有一位卡利斯特的长辈(即使那只是他的堂兄弟的曾祖母)!这让路易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了,他鼓足勇气伸出了手,同时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以免在其他人面前露出异状:“我也没有想到会在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这里遇到您,先生,这真是太巧了。”
卡利斯特的手非常修长、有力,同时带着一种干燥的炽热,仅仅只是几秒钟的接触,路易都生出一种自己的皮肤会被他手心的温度烫伤的错觉来。
“也许这就是天主的安排,法朗坦先生,毕竟主是无所不能的。”
卡利斯特并没有握着路易的手多久——就像只是和一个真正的普通朋友打招呼一样,在一边的阿尔莱德气到眼睛喷火之前,他已经放开了路易的手,但这可不意味着这位先生不会借此做一点别的小动作:在松开手的时候,他故意用指甲在路易的手掌心里挠了挠。
路易自然想不到卡利斯特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搞这种小动作,当意识到手心那轻柔的痒意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如果不是仅存的理智发挥了作用,他都要被吓得失礼地跳起来了——圣母玛丽亚呀,这个家伙是在干什么!这要是被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或者另外两位先生发现,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相较于路易的惊慌,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就要镇定得多了,在松开路易的手之后,他就像什么也没有做过一样,向理查德先生点了点头就权当是打了招呼、而徒留路易面对阿尔莱德狐疑的目光:“理查德先生,很久没有见到您了,听说您的儿子最近刚从苏格兰回来。”
“啊,是的,子爵先生。”理查德先生说,这位家具商人很知趣地没有试图和这位贵族银行家握手,看起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贵族对商人阶级的轻视:“他在那里可算是受了大罪儿,每次给我写信的时候都对我抱怨说那地方既寒冷又荒凉,什么穿的用的都没有,吃的也除了马铃薯就是麦糊粥,简直不是人呆的地儿。”
“今年的气候可是冷得很,一点都不正常,真让人担忧明年会是怎么样。”迪布瓦先生插嘴说,这位先生看向了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这种天气不生炉子的话呆在屋子里都受不了,苏格兰那种地方肯定更让人难受!啊,夫人,您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膝盖还痛吗?巴黎的天气总是这样,叫人意想不到它明天又会如何。”
“我已经老啦,迪布瓦先生。”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笑眯眯地说,她把盖在膝盖上的毯子往上拉了一点:“除了去教堂望弥撒之外,我每天能做的只有坐在壁炉旁边向天主祈祷,等待主的召唤而已。”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一个年老的男仆走了进来,他默不作声地给几位客人搬来了几张带有布勒式雕花(典型的旧时代花样!)的乌木椅子,这些椅子看起来就和伯爵夫人的年纪一样古老。
在两个年轻的访客之中,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明显对路易更加喜爱,她开口要求两个年轻人都坐到自己身边来,但把离自己更近的那把椅子指给了路易,当然了,这同时也意味着路易离卡利斯特要更近一些:“先生们,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啰嗦的话,就坐得离我近一些吧,我这里想要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陪我说说话真是太不容易了。”
“啊,夫人,您这话未免有失偏颇,难道您身边不是有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在吗?”阿尔莱德说,他很不乐意自己的朋友和那个家伙太过靠近、但又不好拒绝夫人的要求,只能狠狠瞪了卡利斯特一眼:“我可是‘有幸’见识过子爵先生的手腕和能力的,有他那么出色的人在,您肯定是看不上我们的了。”
他特意加重了“有幸”二字的发音,结果子爵压根不搭理他的挑衅——卡利斯特这次只是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种“我不屑于和蠢材计较”的眼神就差点把阿尔莱德给气了个七窍生烟。
“这么说来,德·格朗维尔先生是和子爵先生打过相当的交道的了。”
杜·迪布瓦先生自然不会知道这两位先生之间的恩怨,而只以为他们只是年轻人之间的互相别苗头——这两位都是贵族,出现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更何况德·杜兰德子爵是那样傲慢的个性呢!他更加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这样的话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一个认识的人总比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要让人信得过。两位先生,子爵先生经常会来马西荣街看望夫人,以后你们见面的时候也会多起来的,这真是奇妙的缘分,我想这一定是天主的安排。”
——谁愿意和这讨人厌的家伙多见面!他巴不得这个杜兰德离自己的朋友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他们眼前呢!
阿尔莱德默默地磨了磨牙,而和他的心情正相反,听到迪布瓦先生的说法的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真是太好了,迪布瓦先生,我喜欢这个孩子。啊,当然了,我也很喜欢那一位先生,但我更偏爱这一个。”
年已七十多岁的伯爵夫人拉着路易的手对迪布瓦先生这么说,这位夫人的年龄放在这个时代里,已经是令国王都要羡慕的长寿了(比较起来,那些工场里的工人的平均死亡年龄还不到三十岁!),所以她一点都不顾忌地表现出了自己对路易的偏爱:“这孩子是叫做路易是吗?”
“是的,夫人,我的名字是路易·杜·法朗坦,您叫我路易就好。”
路易很温柔地回答,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让他想起了自己已经去世多年的老祖母,她爱路易胜过自己的生命——不过,一想起祖母,就不能不想到祖母留给他的那一对珐琅法郎盒子,现在它们中的一个在阿尔莱德那里,而另外一个……圣母玛丽亚在上!卡利斯特今天不会正好把它带在身上吧?!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当即把路易给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抬头去看卡利斯特。
卡利斯特今天穿的是缎子的白衬衫、高领的羊毛背心和黑色长裤,衬衫的扣子一直紧紧扣到脖子上,再配上一件剪裁合适的外套;他的怀表和法郎盒如同所有人一样分别放在外套两边的口袋里,这让路易无从分辨出金链的其中一头是不是系着那个带有他家族徽章的法郎盒,而只能困惑地盯着那唯一显露出来的、被系在外套纽孔上的金链,极力回忆它和自己被拿走的法郎盒上的金链是否有不同之处。
“他应该不会带着上面有其他家族的徽章的法郎盒子到处走吧?”路易心想,按常理来说以卡利斯特的聪明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而且他记得子爵当时是把它和阿尔莱德送的那个怀表一起放在了杜兰德银行的办公室里——但是,以这位先生的脾气,谁能打包票说他绝对不会这么做呢?
他这种打量的目光自然瞒不过卡利斯特,不过子爵先生似乎因此误会了什么,他对路易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换了一个更加舒适一些的姿势,把自己斜靠到了椅背上,然后才把目光投向了路易的外套纽孔上系着的、和他送出去时明显不同的表链,那无疑是一种无声的质问:
“我送给你的东西呢?”
路易这才想起来,子爵送给他的、按照他们之间的约定他应该随身携带的金怀表和蓝宝石的法郎盒子,目前还被阿尔莱德扣押着呢——圣母玛丽亚在上,他根本没有想过会在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这里遇到卡利斯特,还想着要慢慢找机会把东西从阿尔那里要回来啊!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可不知道就在短短的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里,坐在她身边的年轻人和她喜爱的另一个晚辈之间已经有了相当的交流,她拉着路易的手,端详着这个漂亮的青年,越看越是喜欢:“好孩子,你们今天有去教堂望弥撒、领圣餐吗?”
第116章 霜月·马西荣街的巧遇(四)
“好孩子,你们今天有去教堂望弥撒、领圣餐吗?”
宗教、信仰与虔诚——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话就像在大冷的天里忽然间给路易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就把他对杜兰德子爵那些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奇怪心思给冲刷干净了。
“……当然,夫人,我们是在聆听完主的教导之后,才到您这里来的。”
路易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低声回答夫人的问题,但这回他尽力让自己的目光不要触碰到卡利斯特——他说的当然都是事实,他们确实在教堂里望完弥撒才前来马西荣街的;然而不知为何,在这个似乎连空气里都布满了对主的歌颂的沼泽区、在慈祥如同老祖母的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面前,明明自己说的是实话,他却生出一种自己正在撒谎欺骗世人的错觉来——而这一切烦恼的根源,无疑就是坐在他对面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了,天知道要是这一次来巴黎的时候没有遇到他,路易能省去多少不必要的烦恼啊!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可不知道就在那么短短一瞬间,坐在她面前的青年就有那么多的想法,她只是很高兴自己邻居的新房客对天主的虔诚:“这么说来,你们今天是按时参加了弥撒仪式喽?你们每个礼拜天、每个节日都会这么做吗?”
“那是当然的事情,夫人。”
路易正在心绪烦难的时候,阿尔莱德说话了,也许是本就有意借助沼泽区的虔信氛围、好让自己的朋友从某人那些迷惑人的伎俩里走出来的缘故,他非常适时地接过了夫人的话头,对自己和朋友的虔诚大加夸赞,以此来让路易更加心生不安:“我们每个星期天和每一个应该去教堂的日子都会准时前往,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别的什么事情都不能越过这件事去。毕竟,没有任何事情是比聆听主的教导和拯救我们的灵魂更重要的了。”
“这才是年轻人应当真正重视的事情,先生们。” 迪布瓦先生说,他非常赞同阿尔莱德的说法:“遗憾的是随着我们社会的进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忘记了他们的祖父母传下来的这些好习惯了。那些喜爱玩乐的年轻人,他们每天都有空和那些女戏子一起玩到半夜两点钟,却不愿意在礼拜日的时候认认真真地花费上一点时间聆听神甫的布道,好拯救他们堕落在奢靡生活里的灵魂。”
如果是在外省,按时参加礼拜这样的事情不消说是日常生活之中最基础也是最重大的事情了,能与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并列的只有出生、婚礼与死亡,外省有自己的思维和逻辑体系,这个体系会自动排斥一切“不合常理”的存在;然而在浮华喧嚣的大都市里,对金钱的追求吞噬了一切,于是最基本的坚守也成了一种奢侈(而且有时候去教堂的人的心思也很值得怀疑,想想圣乔治街区教堂里那些打扮妖艳的礼拜者们!),而让人不由得为那些迷途羔羊的灵魂担忧——至少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就是这么认为的:在听到阿尔莱德的话之后,她忽然就忧愁起来。
“啊,要是我的加尔比恩也如同这两个年轻人一样,那该有多好!”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有些伤心地对卡利斯特说,提到她的曾孙子的时候,这位饱经时代的风浪、已经是在随时等候主天主召唤的贵族夫人,此时也不过是一位忧心自己心爱的孩子的普通曾祖母而已:“上一次我写信给他,要他陪我一起去教堂的时候,他连给我回信都不愿意,真够让我伤心的。我一直在为他向万能的主祈祷,希望哪一天主的声音就能够被他听到,那样加尔比恩才能放弃他那种过分放荡了的生活,回到他应走的那个安分守己、规规矩矩的道路上来。”
这话听起来似乎别有深意,路易不由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卡利斯特,颇有些好奇他那位堂弟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他的祖母如此伤心忧闷——难道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是因为自己过着清规戒律之下简朴的生活,所以对加尔比恩那种巴黎花花公子的标准生活方式感到不高兴?若是按此推测的话,迪布瓦先生的那句“他们每天都和女戏子玩到半夜”倒是有了非常明确的目标指向和解释了,作为夫人的邻居,他肯定是知道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是为了谁而忧愁的(不过说实在的,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差点就以为那位先生是在讽刺阿尔莱德之前的生活了!)。
面对路易好奇的眼神,卡利斯特只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他对路易挑了挑眉,但似乎并不打算解答一下路易的好奇心:“您不必过于为此担忧,夫人,我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明白您的苦心的。在那之前,您只需要保重身体、静静等待主的安排就好,我相信无所不能的主必然会做出最好的安排。”
他居然也会有说出这种“等待主的安排”的话的时候,这可真是少见——路易默默地想,上一次在德·布戈涅子爵府邸的时候,这位先生说的话、做的事可没有把什么主的教诲放在眼里啊!
“说起来,这事也不能只怪加尔比恩先生。要我说,当年老马克西米连·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对加尔比恩先生的安排未免过于轻率了一些。”
杜·迪布瓦先生插进话来,也许是和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做了多年邻居的缘故,这位先生说的话堪称直言不讳,当然了,他也不忘向卡利斯特点头致意:“先生,您千万不要认为我这些话是对您的祖父有什么不满的想法,恰好相反,我对老德·杜兰德子爵先生的能力和果决致以深深的敬意。但说实在的,当年他确实不应该把您的堂弟送到异教徒的国度去,让一个失去了父母照顾的孩子落在那些英国人的手里。要知道,英国人虽然看起来一个个都正派正经得很,但若是论下流无耻和道德败坏,我就还没有见过比他们还要厉害的。”
“啊,我的老伙计,你又何必在夫人面前提起这些让人扫兴的话呢!我想当时要是有办法的话,谁也不会愿意把自己疼爱的孩子送到另一个国家去的。”
这回说话的是理查德先生,这位家具商人肯定看出了在迪布瓦先生说出那些话之后、卡利斯特那种微妙的不悦,他绞尽了脑汁想要为自己过于耿直了的老朋友做一点弥补:“不过,我倒不觉得及加尔比恩先生现在的生活是什么大问题,夫人。这么说吧,我敢跟您打赌,不需要多长时间,也许只需要过个一两年,您就能看到您心爱的孩子回到您所希望的正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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