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玛丽递给路易的手帕是上好的丝绸料子,质地柔软,绣有一枝连花带叶的百合花——针脚精美,花样简直能以假乱真,不客气地说,这方手帕如果放在那种高档的手帕店里,至少能卖出五个法郎。
“我以前也做过绣花女工的活儿,虽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莫伊娜漫不经心地说,虽然看起来并不在意,但她肯定很喜欢玛丽对她手艺的赞美:“那时候一天就要绣上两匹布的花样,如果不能做得又快又好的话,就连饭也吃不上。”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刺绣手艺之一。”
就算是路易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既然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应该不会过得特别艰难才对……怎么、怎么去了歌剧院呢?”
工作虽然是贵族们既鄙视又避之唯恐不及的一件事,但对于市民阶级以及路易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在声名上,自食其力的女工还算是比轻佻的女演员要稍微好一些的;一直以来,道德家们都把后者认为是受到虚荣和物欲的驱使才跳入那种名利场里的人、而对此大加鞭挞。
而对此,莫伊娜只是瞅了路易一眼,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幼稚的、天真的小男孩。
“先生,难道您认为就凭这点东西就能在巴黎挣够水、马铃薯、房租、木柴和衣服的钱?钱倒是有,但那都是布料商人们的,和女工无关,既然这样,您就别怪别人为了生存而什么都会去做了。”
这句话可把路易给堵了个无言以对,正在尴尬的时候,看门人带着一个人走进来了,他甚至都没有先通报一声。
“路易先生,有个人找你。”通萨尔老爹说,他往旁边走了一步,把跟在他后面的人让了出来:“他说他是奉他主人的命令来的。”
“谁……我的天,卡博!怎么是你?”
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路易一下子站了起来——没错,跟在通萨尔老爹后面的是卡利斯特的贴身近侍卡博,他今天没有穿带有杜兰德家族徽章的侍从服,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仆人;奇怪的是,他手里还抱了一件浅蓝丝绸底子的黑色天鹅绒大斗蓬,因为它又厚又长的缘故,即使折叠了起来,斗篷的底部还都快垂到了卡博的膝盖上。
“啊,路易先生,好久不见,我为我的主人向您问安。”
贴身近侍笑嘻嘻地和路易打招呼,对坐在窗边的两位姑娘则只是点了点头;这位侍从容貌算不上英俊,但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非常讨喜:“先生,我们先生就在外面的马车里,他来邀请您和他一起去莫利斯尔庞夫人的俱乐部。”
“他……他在外面?”
这还是卡利斯特第一次直接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来,不管怎么说,这也太大胆了,如果正好被阿尔莱德撞上——路易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忽然想起子爵曾经说过他曾经在这里安插过眼线,也就是说,他肯定是知道阿尔莱德不在的事实的:“他怎么不进来呢?”
对于路易的这个问题,卡博只是对他眨了眨眼睛,就回避了正面回答:“您需要我为您换衣服吗?只需要普通的舒服的衣服就好了,在莫利斯尔庞夫人俱乐部里不用穿得多么正式的,那本来就是一个专门供先生们休闲放松的地方。啊,对了,这是先生让我拿来的斗篷,这样您走出去的时候就不会着凉了。”
“可是我不能把家里扔下不管……”
阿尔莱德出去之前可是说过他应该留在家里——路易踟蹰起来,不过实际上他考虑得更多一些:诺言,莫伊娜,索洛涅,玛丽,没有主人的家,以及……他之前的法郎盒和金怀表!它们都还在阿尔手中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您不用担心,我向您保证,您现在离开的时候家里是什么样,晚上您回来的时候就会是什么样。”卡博说,他给了路易一个狡猾的眼神:“每个主人都有不在家的时候,这时候就是忠诚的仆人的责任了,不是吗?”
“啊,是的,是的,先生,您尽可以放心去,我保证给您看好家里。”
看门人抢着回答,他不断用眼神暗示路易他可以承担起监视莫伊娜的职责——而从他这么积极的表现来看,卡博进来之前大概是给了他不少小费的。
就这样,在卡博的催促之下路易不得不更换了衣服,不过卡博甚至都没有让他穿上他自己的外套,而是直接把他带来的斗篷抖开给路易披上了——那件斗篷的里子是里昂丝绸而外面是最上等的黑色天鹅绒,非常厚实,长度则几乎到路易的脚踝处,披上去的时候比毛皮大衣还要暖和得多。
“您不需要外套这种东西的,我保证,这一点也不会失礼。”
侍从这么向路易保证——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因为按照默认的社交规则,正式着装的时候外套和相应的饰物都是不可或缺的,这导致路易总觉得很不自在;但卡博怎么也不肯告诉他这其中的缘故,路易再问的时候,他就笑着让路易去问他的先生。
而当路易披着斗篷走出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他看到他之前见过的那部没有任何标记、看似普通的杜兰德家族马车停在门前的台阶上,坐在马车里的卡利斯特披了一件和他一样的黑色大斗蓬,看起来还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你太慢了点,路易。”
第124章 霜月·玫瑰花俱乐部(三)
“你太慢了点,路易。”
今天的卡利斯特穿了一件双排扣的衬衫以及一件黑色的罩衫,同样没有穿外套而只是披了天鹅绒的斗篷;虽然言语上嫌弃着路易的速度太慢,但在路易登上马车之后,卡利斯特还是让卡博给他拿来了一只黑熊皮做的暖手筒和一个专门放在马车里使用的小巧脚炉,这么一来,路易整个人都被厚实的斗篷、暖手筒和暖脚炉给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了——虽然他完全不觉得在这个天气里有这样的必要。
“你要带我去哪里?”路易问,他既有些好奇卡利斯特的邀请,又放心不下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安全:“我这里有一个身份比较特殊的人,如果我和阿尔都不在,我有点担心她……”
“如果你说的是摩尔街的那个疯女人的话,那倒是不用担心,我的人会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的。”卡利斯特回答,“我知道她在你们这里。”
“啊呀!”
这回路易真的是大吃一惊了:“你知道她是谁?”
“你的朋友遇到克莱蒙警官之后,杜蒙向我提交的报告里有谈到索洛涅·格罗斯泰特身边有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很怀疑那是大概十年前法兰西歌剧院一个叫做玛格丽特·特罗亚的女演员,不过她最原本的名字应该是玛丽·特罗亚,是巴黎第十二区的一个绣花女工。”
女演员、玛丽、绣花女工、法兰西歌剧院——听起来一切都对上了。
“她确实有着一手绣花的好手艺,而且也说过她曾经在法兰西歌剧院呆过,这么看来,杜蒙先生的猜测是对的了。”路易说,他对摩尔街的玛丽的过往非常好奇:“你的意思是说,她真的曾经是法兰西歌剧院炙手可热的女演员,就像……就像我们曾经去过的喜歌剧院里,声名斐然的安琪儿小姐那样?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怎么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呢?”从备受追捧的著名女演员到沦落街边的风尘女子,其间的差距已经不足以用一落千丈来形容了!
这时候马车已经开始缓缓驶出圣乔治街区了,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谜团还缠绕在路易的心上,这部马车里唯一知道答案的另一个人却不乐意继续谈论这个问题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关心一个女人,这还真是少见。”卡利斯特说,他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紧盯着路易:“不过在那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来讨论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情,比如说,承诺了诺言却不履行的人,是不是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呢?”
“呃……什么、什么代价?”
一听到这句话,路易就不自觉地把自己往那厚重的斗篷里缩了缩——无可否认,他确实有一点逃避这个话题的心思,因为他已经连自己到底违反了多少次承诺都数不清了。
虽然路易不记得了,银行家却是记账的一流高手,他把路易的失误都一一指了出来:
“您说过没有我的同意,您不会离开巴黎,但是您却悄悄让人去邮局办理离开巴黎的签证。”
一听到那个熟悉的、一听就不怀好意的“您”字,路易顿时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炸开了——他现在跳车逃跑还来得及吗?
“我、我没有想要离开巴黎啊,我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的。”路易有些底气不足地向自己的债主抗议,即使那确实不是他自己做出的事情:“那是阿尔的决定,他瞒着我让仆人去邮局办理的,你不能因此而认为我想要违背承诺。”
卡利斯特没有理会他的争辩,他继续给路易列账单:“在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那里的时候,您一直都称呼我为‘先生’,而不是按照我们的约定来称呼。”
“圣母玛丽亚在上,那时候、那时候阿尔、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和另外两位先生都在啊!” 他怎么可能当着他们的面直接称呼卡利斯特的名字!
“这不是开脱的借口,而且,您还把我送给您的法郎盒和怀表都扔在了一边,完全忘了您答应过我会把它们一直带在身上。”卡利斯特说,他瞄了一眼路易在斗篷下露出的那一点点衬衫领子:“就算今天您没有穿外套,这个事实也是无法否认的。”
“我……”
对于最后一点,路易觉得还是需要为自己辩解一下的:“我没有把你的礼物扔到一边,是阿尔把它们从我这里拿走了。”
“啊,那就更糟糕了!”卡利斯特叹了一口气,“您的意思是,您的朋友拿走了它们,您却没有阻止他?难道您是认为他的意志比我的心意还要重要吗?这真是太让我伤心了。”
“……?”
路易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他还没有从卡利斯特的逻辑陷阱里回过神来,子爵先生已经因为自己的胜利而发起了不依不饶的责问:“仔细算来,您违背了这么多的承诺,那么,您觉得您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你、你想要怎么样?”
路易有些迟疑地问——毕竟他确实有很多承诺没有履行;而卡利斯特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提出了一个堪称匪夷所思的要求:“为了弥补您的过错,我觉得等我到您的家乡度假的时候,应该得到您房间里的一张并排对床作为补偿。”
“什么?”
这下子,如果他们不是坐在马车里,路易绝对要跳起来了:“圣母玛丽亚在上,不行,这绝对不行!”
在这里,我们必须先知道子爵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所谓并排对床,就如它的名字那样是两张并排放置的同型床,每张床有各自的帷幔和被褥,中间还往往有矮矮的栏杆阻隔,但只需要稍微抬脚就能跨过去;以及最重要的,这种床往往是给那些结婚多年、已经厌倦了彼此的夫妻使用的。
“为什么不行呢?”
对于路易的反对,卡利斯特倒是气定神闲:“难道你和德·格朗维尔先生之前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吗?我只是要求一张并排对床而已,甚至都还没要求得到他那样的待遇呢。”
“这不是一回事,先生,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的。”路易说,他的脸蛋火烧火燎的,连耳朵都红透了:“如果您非要这么要求的话,我、我、我就再也不会和您说一句话的了!”
看来路易的决心是无可动摇的了,卡利斯特只能非常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您总是这样,仗着我的宽容而一再地违反您的诺言。”
“那我真诚地祈求您给予我更多一点的宽容,并为此感激不尽。”
“既然这样,我可以暂且保留对您行为的追究,以及对您要求得到补偿的正当权力,待到我认为合适的时候再提出来。”子爵说,他专注地看着路易:“您觉得如何?”
这回,路易连再和子爵说话的勇气都快要没有了,他往窗户那边靠了靠,同时伸手拉开了一点窗帘,试图让马车外冰凉的空气透进来冷却一下他已经红透了的面庞。
“现在吹了冷风,等一下走进玫瑰花俱乐部的时候又会感到热,这样可能会生病的。”
卡利斯特肯定看出了路易的心思,他若无其事地从路易肩膀上伸过手去把窗帘给拉上了,不过他话里的那个“玫瑰花俱乐部”倒是吸引了路易的注意力。
“之前、卡博不是说我们是去莫利斯尔庞夫人俱乐部吗?怎么又变成‘玫瑰花俱乐部’了?”
沉默了好几分钟之后,路易才鼓起勇气打破了马车里的寂静,把他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啊,那是因为莫利斯尔庞夫人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她在自己的公馆里种满了献给圣母玛丽亚的玫瑰花。”卡利斯特说,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刚才的事情影响:“你知道的,如果我们在谈话的时候,在座位的上方悬挂一朵神圣的玫瑰花,这就意味着花下进行的谈话必须保密。正因为如此,有圣母玛丽亚的玫瑰在,她的俱乐部里就什么世俗的礼仪规矩都不需要理会,而且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话都可以谈而不必担心会有人泄露出去了——当然了,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和神圣的王室是不应当谈论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现在是冬天了啊!莫利斯尔庞夫人的俱乐部还会有玫瑰花吗?”
“这就是我们不需要穿外套但是需要斗篷的原因。”
一直到走进莫利斯尔庞夫人夫人俱乐部的时候,路易才知道卡利斯特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利斯尔庞夫人俱乐部坐落在一条清静高雅的巷子里,外表看起来只是一座稍微华丽的巴洛克式小楼,但当他们在卡博的带领下走进这里的时候,路易当即就发现了这座俱乐部里的温度和外面的温度根本不在同一个季节里——这座房子里温暖如春,即使只是穿着单衣也不会感到寒冷;而精心栽培出来的不同种类玫瑰花枝蔓繁茂,不管是含苞待放的还是已经怒放了的玫瑰花都随处可见,叫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冬天里的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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