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想不到这表的设计挺人性化的啊,”萧飒沓连忙谦卑地双手捧过,来回翻动着端详了一阵,可惜除了零距离感受手环18k金的奢华触感外,没有更多的发现,不免令人好生失望。
“是啊,做工算是对得起二十万的价钱。”廖老头子漫不经心地从萧飒沓手里取回价格不菲的金镯子,又抑扬顿挫地强调道,“很难想象,当时有人愿意花二十万买块表,可见人和人之间存在天壤之别这个说法的确不假啊!”
萧飒沓闻言颇为惊讶。自己向来对手表之类的饰物没付出过太多关注,只觉得背景果真回到上个世纪末,很难将二十万元老厚老厚一叠百元大钞跟区区一块表联系在一起,毕竟1999年的钱比现在的钱值钱得多,在二环以内至少够买一套百平大三居的楼房了吧,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用这笔巨资单买一块限量款女表。
“我现在才回味过来一件事,”萧飒沓朝对方努努嘴,“廖师傅您倒是真人不露相啊,绝对的有钱人,相当有钱,宁肯花那么多的钞票买礼物逗夫人开心。”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料廖老头子竟摇了摇头,“别说是十多年前,就算我今天手上真又二十万闲钱,也绝不会轻易往这么一块没多大增值前景的手表上投资的。老实对你讲,这块表其实是2000年的时候,一位来店里修表的女客偶然留下的,说是走得慢了点,每天总会迟个一两分钟,搞得人心情不爽,叫我帮忙好生检查检查。”
“哦,难不成直到最后您老人家都没把表给修好,结果那位女客一怒之下就拂袖而去,然后再懒得回来取表,正巧夫人这边挺中意,索性就拿去自己戴了。”从这块表目前处于廖老头子控制之中来看,萧飒沓猜测女客很有可能是名副其实的有产阶级,并且颇有点个性,稍有不满便把价值二十万的名表抛弃在廖老头子开的小店里了。
自打加入M机构以来,萧飒沓跟不少富得流油的所谓社会精英或成功人士打过交道,有委托人,也有调查对象,其中不乏吝啬鬼,也有挥金如土的实力阶层。俗话说得好:穷则思变。但真实的情况是,不但人穷志短,有独特嗜好的富人也心眼多多,这就是“富则思迁”的道理。当然,“迁”是“见异思迁”的迁,有钱人总想每天变着花样尝试感官刺激的新奇游戏。
举例来说,曾经有位中年富商在跟自己交谈过一回后,突然托律师送来车钥匙和赠与合同,说是想交个朋友,楼下那辆深红色的豪车值个两百来万,算是见面礼;再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官二代相中了司徒青洛,今天送银行卡明天送别墅,声称要包啥养啥的,成天纠缠不休。
这两桩看似天上掉馅饼的美差,要是换做别人,多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委曲求全了。但萧飒沓是什么人,司徒青洛又是何许人也,连把这些忘八犊子灭了的心都有过,差点就付诸实施了,后来多亏邢英华亲自出面调停,事态才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怪就怪在这里。”廖老头仍是困惑地晃脑袋,“客人离开以后,我认真观察了这表好几天,走得老准的啊,准得不能再准了,简直有能耐用到每晚新闻联播前几秒钟的准点报时啥的,根本没有那位女客所说的毛病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呢?本想等她下次来店的时候把表原封不动地还回去,结果一耗十多年过去了。”
“照您这么说,整件事的确非常可疑……”萧飒沓作沉思状,根据探案经验在最短的时间内作了至少一百种关于真相的假设,例如当事人会不会精神失常,或者有健忘的毛病,或者把表送到店里之后不久便遭遇了意外、但家里人并不清楚表的去向,诸如此类。定了定神问:“那您还有没有印象,是个什么样的女客?”
“该怎么跟你形容呢……”廖老头子略微思考了两秒钟,接着满脸神秘地告诉萧飒沓,“你觉得池塘里开得亭亭玉立的莲花如何?”
“莲花?”萧飒沓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难道这么凑巧,该不会从廖老头子口中听到双生树、千手菩提以及贺萌萌和哪吒身份之类的禁忌话题吧,便追问对方道,“好端端的,您怎么又突然扯到莲花上了?”
“我说的是那位女客到店里来的装扮啊,”廖老头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记得事情发生在夏天的一个午后,确切来说是八月份,京城的桑拿天你是知道的,蒸得人喘气都费劲儿,浑身上下二十四小时老是汗涔涔的,加上店里当时没装空调,全靠一把落地扇吹风换气。知道我是南方人吧,本来就超级怕热,正坐在迎风的位置,不停地往嗓子眼里狂灌老家捎来的凉茶。偏偏这个点儿上,那位女客悄无声息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踏着粉色高跟鞋刚往我跟前一站,我立刻感觉她身上粉色连衣裙随着扇风机吹出的气流在眼前飘啊,晃啊,像极了一朵开得很盛很盛的莲花,把凉爽水面拂过的微风一道顺进店里了。”
“她应该是位美女吧,不然也不会让廖师傅恋恋不忘这许多年。”萧飒沓心里松了一口气,话中略带着对于廖老头子当初温情脉脉态度的调侃,同时希望从对方那里获得进一步的情报。
“小伙子快别胡说啦,我这老人家可不像你想的那样不正经。”廖老头子淡定地辩白道,“说来也怪,除了若隐若现的莲花之外,我对那位女客的相貌、年龄、口音全都没有印象了。要不是保存在首饰盒子里的这块表,我甚至怀疑那时进到店里让我修表的那朵莲花般的存在,到底是人,还是鬼……”
见廖老头子指鹿为马地危言耸听,萧飒沓不免觉得对方的话不可尽信。这么想也许有些不敬长者,但对于世纪之交的独特时节,南方穷乡僻壤北漂过来的老古董,面对京城珠圆玉润的美女不期而至,况且是在石榴裙摆的温柔乡中,纤纤玉指摸出一块略带莲花暗香的名贵女表给人带来的震撼,确实不可小觑。
不知为何,此时萧飒沓的头脑竟然不由自主地开起了小差,周围似乎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将原本好端端的思绪重新强拽进冥想的漩涡中。
那个廖老头子口中鬼魅般妩媚动人的身影,来回地在脑海里晃悠,如同莲花一般剔透飘逸的衣裙,耳坠,以及她身上任何闪耀着粉红色光华的饰物,全都像要呼之欲出地游移着,缥缈着。
似幻似真的魅影,向萧飒沓伸出的十根细如枝杈的手指,在险些就要触碰到他的脸颊和额头的节骨眼上,这位被粉红色魅影围攻的年轻机构探员终于从悬思中醒悟过来,伴随着“啊”地一声惊叫,前额上开始不住地渗出冷汗珠子。
“小伙子,你这是突然怎么了?”廖老头子操着关切的声音,怜惜地问他。
“没,没事……”萧飒沓极度不自然地朝对方挤出点生硬的笑意,生硬到几乎失控,结果给人的感觉反倒有点像不怀好意的冷笑,“只是猛地心头感觉不安,不安而已。”
“什么没事?”廖老头子质疑的语气里听得出取笑的意思,那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对他人敬畏鬼神的行为表现出来的不屑和轻蔑,“我才提到个‘鬼’字,瞧把你给吓得,你还打肿脸充胖子,跟我说没事?”
☆、以为是自己其实并不是
市井小民身份的廖老头,自然不可能了解,身为M机构探员,萧飒沓非但不怕鬼,偶尔还必须在怪力乱神之间虚与委蛇,远的有葬身火海的残障男孩多多,近的有似死非死的楚夜轩和生而复死的贺萌萌。要是一旦碰到这种情况,打心眼里先瘆得慌,那就顿时陷入手足无措的呆萌状态,并且什么措施都采取不来了。
萧飒沓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是在犹豫和算计些什么,最终像是把心一横,从随身挎着的黑色旅行包里掏出手机,娴熟地用手指敲击了十多下屏幕,然后递到对方跟前说:“麻烦您老仔细辨别辨别,我们现在讨论的那位女客,像是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吗?”
听面前的小伙子冷不防要自己认人,廖老头子先是一惊,忽而动作又有些迟疑,脸部的神色也从怪讶逐渐转化为好奇。
一番短暂的内心挣扎过后,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抓过手机,当目光接触到照片上三个人当中唯一的女性时,瞳孔里刹那间闪过一丝类似不寒而栗状的错愕,整张脸变得犹如白纸般卡白,好半天才稍微恢复了血色。
“这……这是……”廖老头子恢复神情后的第一句话,却词不达意地卡了壳。
“看您的表情,难道照片上的女人真是那位让您修表的女客?”虽然刚进伏天不久,正是酷热难耐的气候,此刻的萧飒沓却从头凉到脚,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凉透了,嗓子眼里还产生了一种“该死的感觉又来了”的窒息感。
“我不是告诉过你,除了那种莲花般迎面袭来的震撼之外,我甚至连那位女客的相貌、年龄、口音之类最基本的信息都失去印象了。”廖老头子的情绪也显得不可名状的激动,“既然你把这张照片拿给我看,至少应该先给我提示,这上面的三个人,像是一家三口的,都是谁呢?从右下角印上去的时间看,倒是张有年头的老照片呢,一九九八年七月。”
“那您刚才脸上怎么浮现出那种匪夷所思的表情,害我误以为你认识照片上的女人。”萧飒沓听廖老头子的语气,不像是从照片上认出了那位女客的样子,正想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却又听到对方嘴里自言自语般嘀咕起来。
“不对啊,这又是怎么回事,太奇怪了……”廖老头子眉头紧锁,满脸狐疑地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照片半晌,最后从鼻腔里发出闷闷的“哼”声,把手机交还给萧飒沓说,“你这小家伙居然敢拿一张假照片糊弄人,到底有几个意思?”
假照片?拜托,这是珍藏近二十年的珍贵全家福,上面有多年遍寻不着的我那不知在何处受苦受难的父母,同时饱含着我对他们的无尽的思念,你这“老”家伙什么都不懂,还一口一个假照片,质问我有几个意思,简直是蛮不讲理……
没错,翻拍进萧飒沓手机里,如今拿给廖老头子辨认的老照片,恰好是萧飒沓十三岁那年夏天和父母在一起游玩时的阖家留影。之所以会抱着试一试的心情让对方瞧,主要是因为廖老头子在谈到那位宛如莲花般装扮的女客浑身粉红色衣衫配饰时,白日梦里反复出现的都是这张照片上自己母亲的音容笑貌。
不错,旅行途中的母亲刻意用心装点过自己,身着肉粉色丝边连衣裙,粉色亮晶晶的耳坠在长发的映衬中若隐若现地向外射出光辉,锁骨连接线中央的位置,镶嵌有粉色水晶的铂金吊坠也在波纹金链的衬托下熠熠生辉!
难道说,日思夜想的母亲,竟然是多年前亭亭玉立地出现在廖老头子眼前的那朵悠然绽放的粉妆“莲花”?
至少有须臾的假设,大胆的假设,萧飒沓原以为自己的母亲,便是把牝猴女表丢在修表店里的那位神秘女客。
然而时至今日,可恶的廖老头子竟然无端声称这张全家福是假的,他到底凭什么下这种毫无根据的断言!整件事未免发展得越发搞怪了,廖老头子以为我萧某人拿他老人家开涮,但被侮辱与被损毁的人明明是我才对!言归正传,无论心中的挫败感有多么强烈,恪守长幼有序的传统纲常,萧飒沓也首先必须强颜欢笑地自我抚平感情创伤,然后心气和缓地继续问对方下一个问题:
“廖师傅,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会用假照片蒙蔽您老人家呢,快别打趣啦!”
“小伙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这根本就是一张假得离谱的照片,上面的破绽那么明显,我有必要骗你吗?怎么,你不信我咋的?”廖老头子正色,看情形完全不像在开玩笑,“照片上这一家三口,你肯定认识对吧,那你不妨说说看,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实话告诉您,照片上这三个人,其实是我和我的父母。”萧飒沓直截了当地捅破了他与廖师傅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自认为没必要向这间名为“时间轴”的修表店主人继续隐瞒有关神秘女客的真实身份。
“你说照片上这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就是你?你边上这位莲花般打扮的女人是你……你母亲?”廖老头子的目光缓缓离开照片的表面,转而直勾勾地盯住萧飒沓不放,眼神里满满当当地充斥着浓厚的疑惑不解,像是极度怀疑之后产生的极度不信任。
“事已至此,我没有对您说谎的任何理由。”萧飒沓不禁也揣度起对方狐疑表情背后的深意,难以理解,这老头子凭什么非要把自己想象得那样的不堪。
“如果你真是照片上的男孩子,我不会认不出来的。但问题在于,我居然真的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出这小家伙就是你。”廖老头子颇为自负地炫耀起多年从事修表行业练就而成的火眼金睛,“即使你当面承认他就是你,我却仍然不那么认为。”
“这是我十三岁那年和父母一起去外地旅游的时候照的全家福,您老人家快别在晚辈面前说笑了成不,在您看只是区区一张老照片,但对我来说却代表着一段引人伤心却无力改变的往事。不骗您,照片上的男孩子真的是我萧某人,如假包换。”萧飒沓煞费唇舌地声明说,“不信您老人家倒说说看,这眉毛、这眼睛、这鼻子,还有这嘴唇、这下巴,哪一点不像我?”
“小伙子,单看长相的话,照片上这个男孩子的确跟你有九分相似,或许正如你所说的,他长得很像你。”廖老头子顺着对方的话茬子往下说,但却把思路引到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您老可真逗,什么叫长得很像我啊,”萧飒沓哭笑不得地辩白道,“照片上的男孩子跟我明明就是同一个人,自然该有九分相似。至于剩下那一分不相似,拜托,快二十年过去了,我也从懵懂少年变成如今的熟男,不相似的当然是岁月流逝啊,我现在都三十的人了好不好。”
“我说的是人的精气神,人的本性,那种东西,即使很高明地掩饰起来,也多少回留下隐藏的痕迹。好比一块表,我说的不是表盘子,而是隐藏在表盘子底下的表芯;表盘子可以九分相似,但最终决定这块表的价值的,是表芯的质量。”廖老头子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道,“照片上这男孩子,柔弱、胆怯、没有主见,而站在我眼皮子底下的你,却是个像是修炼过上百年的人精。上百年啊,这就是你们俩之间的区别,也就是他跟你的差距所在。”
“好吧,我认输,就算照片上这男孩子其实并不是我,怪我的记忆出了错行了吧,”萧飒沓闻言无语,自认绝非人精,但情知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无法摆脱对方的胡搅蛮缠和伪心理分析,于是把话题重新扯回照片里廖老头子所言“假得离谱”的讨论上,“那么如您所说,我人是假的,除此之外,您刚才发现的‘破绽’,指的又是哪个方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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