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太子殿下血气方刚,言行偶有失当,并非故意为之,请皇上以开阔的胸怀原谅他的过失!”赵合德事先全然不防刘欣居然会为了一个太子舍人公然叫板天子,况且事情又发生在自己宫中,自然不愿见到刘骜和他的王位继承人继续激化矛盾,免得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一面出言解劝,一面伸手拉住刘骜衣袖阻止他进一步发作。
“皇上息怒,都是微臣处事不当,令皇上与太子言语失和。”董贤见刘欣为了自己竟不顾与天子之间的礼仪体统,叩首不止道,“此事皆因微臣而起,过在微臣,微臣愿领皇上任何责罚,请皇上万勿迁怒于太子,动摇国之根本!”
见董贤冲自己拼命摇头,刘欣深呼吸了两口,竭力控制住情绪,暂且变得缄默不语。
“太子今日失态,只怪朕平日对他教导不严,与爱卿无关,来,陪朕继续喝这合卺酒。”刘骜见董贤仰起头来哀求自己不要怪罪于太子之际,桃花般嫣然顾盼的颜色更显妖异,便有些神思动摇,不愿太子在眼前碍事,便喝令刘欣道,“太子出言无状,自即日起禁足太子殿,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擅离!太子,你且速回殿中好好给朕反省思过,还不赶快退下!”
“父皇,董圣卿早与儿臣喝过合卺酒,若是再与父皇交杯,被外人知道了,定会质疑父皇此举有违伦理纲常,”刘欣刚调整完心态,正欲偃旗息鼓,忽然听闻天子要与董贤合卺交杯,急得血流上涌,青筋蹦出,紧握双拳咆哮道,“世人将儿臣视作孽子事小,误以为父皇昏庸不查则事大啊,请父皇明鉴!”
刘欣此言一出,不仅使赵合德暗暗叫苦,后悔不该接受太子妃的请托安排这场险象环生的宫廷闹剧,更令董贤心碎欲裂,以为刘欣极有可能为此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刘骜听到自己亲选的太子竟会讥讽自己昏庸不查,顿时堵上添堵,嘴里连呼“逆子无礼”,又顺手将盛满琼浆的酒樽对准刘欣的面门用力掷了出去。
青铜酒樽嗖地掠过刘欣的右脸,尖锐的杯脚在他眼睑下部划出一道两寸来长的伤口。
只见刘欣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没有半点畏缩的意思,进一步直戳天子痛处道:“父皇既将董圣卿比作富平侯,那您是否还记得,当年长安城外,父皇送别富平侯之际那段既心痛不已又无可奈何的悲情记忆?当时世人皆叹富平侯不幸,称颂父皇有始有终,您与富平侯的感情也在百姓中间传为佳话。儿臣自知不及父皇情根深种,但仍然坚信心底对董圣卿的那份拳拳情意不输父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父皇曾经备受与两情缱绻之人生离的折磨,又怎能忍心往儿臣胸口亲手钉上钉子呢......若是远在天水国遥思父皇的富平侯目睹今日这一幕,或许会误以为父皇凉薄而流下血泪的......”
“你这个逆子,朕今天非把你给......”刘骜见自己扶植的王位继承人竟会滔滔不绝地当面数落自己的不是,话中甚至还蕴含着不满于自己忘却旧情的弦外之音,正思忖着该如何处置眼前这位出言不逊的太子,却听董贤从旁恳切道:“皇上,能否先听微臣一言?”
“爱卿但说无妨。”刘骜的初衷在于将倾国倾城的董贤纳为己有,本就不欲在这样的场合议论如太子存废这般煞风景的国事,眼见董贤貌似有心依附,便顺水推舟地想听听他的表态。心说若是董贤本人懂得权衡利弊,自行提出放弃太子转投天子怀抱的意愿,到时不光太子无话可说,自己也不必背负强夺养子恋人的劣名,岂不是两全其美?
“承蒙皇上错爱,微臣感激涕零。只是微臣旁观皇上与太子殿下两人,父子心性,颇为相似,皆是长情恋旧的君子,实在不必彼此苦苦相逼,徒伤和气......”董贤先将这对养父子之间的矛盾精心调和一番,接着又道,“但微臣深知父子君臣有别,皇上是威武天子,太子殿下是忠直良臣。皇上开口想要将微臣留在身边服侍,微臣自当从命。太子殿下虽有抵触之意,却不过是舍不下与微臣的相处情分罢了。微臣惶恐,恳请皇上给微臣一点时间,待微臣私下与太子了断情缘之后,再来皇上身边尽心服侍。微臣忠心,天地可鉴,望皇上允准!”
“皇上,董舍人此言有理,请皇上顾念他的一片丹心,允准了罢......”赵合德敲边鼓道。
“堂堂一国太子,国之根本,竟不如一个年纪轻轻的太子舍人善识大体!”刘骜屈身将董贤扶起,又嫌恶地斜了一眼刘欣道,“既然昭仪和董圣卿都替你求情,朕今日就网开一面,特许你领着董圣卿回太子殿闭门思过,明日午时以前,务必给朕一个说法。你听好了,到那时,当不当这个太子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来,留与不留董圣卿却只能是朕说了算!还不退下!”
“谢皇上开恩,微臣告退!”董贤边说着边退到刘欣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固执地杵在原地的情痴,提醒对方抓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儿臣先行告退!”刘欣拱手朝天子冷冷作别,一把拉过董贤的手,急速退出昭阳殿。
“昭仪你看,太子在朕面前尚且这般放肆,若在朕眼不见的地方,他还不得踢天弄井啊!”刘骜指着刘欣离去的方向怒叱道,“朕看这个太子真是留不得了,朕真是后悔,当初怎么选了这么个无父无君的逆子作为皇族后嗣......”
“太子还年轻,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皇上好好教导于他便是。”赵合德体贴地以纤纤玉手摩挲刘骜前胸,为天子顺气道,“臣妾常听人夸赞太子仁孝,连皇太后都挑不出他的毛病来,何况当初议立太子之时又得众望所归,皇上何苦为了区区一个太子舍人,令父子反目成仇呢?臣妾斗胆说一句可能冒犯龙颜的话,若是当真改立太子,劳师动众不说,也难保找得到比现任太子更合适的人选。再说,当初与太子一同进京面圣的中山王,如今也薨逝数月之久了......因此臣妾以为,皇上大可作出一副容人的雅量来,有的事情既然‘眼不见’,那就索性‘心不烦’好了......”
“昭仪言之有理,朕想要的唯有董圣卿来朕身边伺候。”刘骜怒气稍平道,“适才若不是太子咄咄逼人,恶意诋毁朕与富平侯之间的深情厚谊,朕也不愿同他计较......但愿太子懂得拿捏轻重,明日午前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明日之事,明日再说不迟。皇上今夜可要好好替臣妾压压惊,不然臣妾不依!”赵合德一面如往常般向天子施展魅术,一面用指尖往刘骜嘴里压入一颗深灰色的药丸,又重新斟满一杯琼浆献给对方道,“刚才见皇上被董舍人迷得神魂颠倒的模样,臣妾着实吓了一跳,以为皇上得了富平侯的□□,圣心从此便要离开臣妾这个多此一举的举荐人了......”
“怎么可能。昭仪多虑了。即便不是富平侯的替代,而是富平侯本人重返朕的身边,朕与昭仪之间的情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刘骜一如往常般用酒将药丸送服,将赵合德搂在怀中安慰道,“因挂念旧人,致昭仪无辜受惊,朕心不安,唯有今夜鞠躬尽瘁,以期补偿昭仪一二......”
☆、逢生
时至亥时(晚上十点)。未央宫,太子殿。
刘欣携董贤回到殿内,将先前守在昭阳殿外洞悉殿内风波的御林军副头领王获挡在门外,只和董贤席地而坐。虽然余怒未消,但刘欣毕竟与董贤心灵相通,完全理解昭阳殿中对方向天子求情,意在为他二人争取时间。
“皇上给出的最后期限,是明日正午。在这之前,如果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会遵从圣意,姑且先去皇上殿中伺候。到时需要你亲自把我送至皇上面前,然后向他悔罪求饶,这样才能保得住你的太子之位,也才指望得上我们的将来。”董贤唤宫人送上一壶酒、一盆热水和干净布条,将布条泡过热水,又沾上琼浆后,小心翼翼地擦拭起刘欣脸颊上那道被酒樽尖足划出的伤口。
“星辰说的都是什么话?难道你当真希望让我变成一个连心爱之人都保不住的废物吗?”刘欣此刻完全感受不到酒精消毒腐蚀创口时造成的痛觉,捏拳重重击案道,“要我亲手把你献给皇上,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更痛快些!如今在宫里活得窝囊死了,当初若是不当这个太子,让你随我回定陶封国,肯定要比现在自在得多......”
“跟皇上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记得师傅曾经教导我说,上天让你走这条路而不是那条路,其中一定有如此安排的理由,需要我们做的,唯有因势利导。”董贤处理完伤口,双手捂住刘欣愤怒的铁拳道,“若不是当初你进京参加太子遴选,我们也不会在雒阳城中相逢。若是当初没有你我之间的相识相交相知相许,我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此生有机会进入皇宫,成为你和皇上之间冲突的诱因,甚至成为你的伤、你的痛。若是明日午前你坚持不把我交付出去,皇上那边必定容不下你,到时你的处境就危险了......”
“将你献给皇上,虽能保我一时无恙,却是在亲手把你往火坑里推!”刘欣抗拒道,“如果我忍受得了你向除我之外的人投怀送抱,哪里还会像今晚这般不惜闯殿问皇上要人呢......”
“刘欣,事已至此,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董贤捏了捏对方的手背劝道,“一旦拂逆圣意,除非我们自行了断,否则就只能接受天子的制裁。到时皇上若以圣谕将你废为庶人驱逐出宫,独留我一人在这不见天日的皇宫中坐牢,我必受不了相思之苦,我将死。你若心里有我,受不了相思之苦,你亦亡。这样一来,你我岂不都要生离而枉送性命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星辰,我的底线,你是知道的,反正我容不得别人碰你!”刘欣乃是铮铮铁骨的热血青年,自有他的原则和坚守,倔脾气升腾起来软硬不吃,丝毫不愿依照对方的权宜之计行事。
“那我们就这样两两相望着挨到明日正午,待时辰一到便服毒抹脖子上吊殉情好了。”董贤见刘欣根本听不进去自己的劝告,虽有些气恼,却深切地感受到对方倾投在自己身上那份浓烈得令人窒息的爱意。他留恋这种被人无限疼爱和霸道占有的快感,于是破罐子破摔般引申道,“不过你该知道,你我一死,宫中舆论必定闹得沸沸扬扬。皇上为平息物议,保不齐会给我俩扣上秽乱宫闱、畏罪自戕之类的帽子,污你为戾太子、我为佞臣,到时候你我家族,不可避免地跟着遭殃......”
“无论你拿什么话激我,我也不能通过牺牲你来换取这个太子之位!卖友求荣这种事,我刘欣做不来,更不耻去做!”刘欣抵死不松口,深知什么叫做好死,什么叫做赖活着。世人皆以为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刘欣光凭想象就无法接受他的世界里若少了董贤的存在,自己将沦为怎样一具行尸走肉。这样如同僵尸般存于世间的“赖活着”,是他绝不愿意尝试的,与其伶仃而生,毋宁选择“好死”,一了百了。
“跟这样执拗的你同生共死,”董贤的情绪受到刘欣视死如归的感染,动情地展臂抱住他的腰身,将头埋进对方温暖的胸膛里,喃喃地说,“我星辰无怨无悔......”
两人眼下虽被刘骜给出的时限逼入绝境,但仍旧一如既往地替对方着想更多,殊少考虑自身。王获隔着殿门听得真切,进一步了解到无论刘欣对董贤,抑或董贤对刘欣,皆可堪称世间少有的真爱。然此二人眼下处境凶险,王获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仓促间没有别的办法可想,纵然求助定陶国府或太子妃,都无法期待对方使得上多大的劲儿,只能扼腕叹息这对璧人命运多舛,满心盼望着天子回心转意。
时近三更天(晚上十一点)。未央宫,太子妃殿。
早在傍晚时分,太子妃傅黛君便收到赵昭仪派人捎来的口信,得知今晚对方会在昭阳殿将董贤引荐给天子,既为此惴惴不安,又深为期盼,衷心希望赵合德能够一举成功,假刘骜之手将情敌从丈夫身边剥离。
熟知直至深夜,遣去昭阳殿打探消息的贴身侍女卉云竟跌跌撞撞地跑回殿中,惊恐万状地向衣未解带翘首以盼的傅黛君禀报道:“娘娘,大事不好,太子殿下惹得皇上生了大气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傅黛君闻言大惊,连声追问缘由。
“本来一切都照计划进行得好好的,谁知太子殿下突然闯殿,顶撞皇上说哪怕是不当这个太子,也一定要将董贤留在身边......”卉云惊魂未定道,“不光如此,太子殿下甚至还拿富平侯张放说事儿,埋怨皇上喜新厌旧,对富平侯薄情......”
“太子为了董贤,居然让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还敢提什么富平侯,简直是疯了......”傅黛君只觉得一阵晕眩,踉跄了两步险些支撑不住身体,不由得用手扶住妆台边缘,“那皇上呢,皇上怎么说?”
“皇上龙颜震怒,据说当场以酒樽砸向太子殿下,划破了殿下面颊,又命殿下回宫反省,至迟于明日正午之前献上董贤......”卉云搀扶住主子,焦虑地怒怼道,“殿下此番在皇上面前受辱,吉凶难测,奴婢以为都是董贤那个该死的贱人挑唆的!”
“赵昭仪这步棋,看来本宫又白费功夫了......”傅黛君痛苦地拢起手指摁住额头,胸中愤懑难忍,不觉间梨花带雨,“卉云,你知道吗,没有除掉董贤,本宫实在是不甘心呐......”
“娘娘不要心烦气馁,皇上不是命殿下务必于明日正午之前交人吗,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卉云见主子垂泪,好言相慰道。
“明日正午之前交人?你以为到时太子会听从圣意,拱手将董贤奉与皇上吗?”傅黛君苦笑着摇头道,“本宫与太子虽只做了寥寥数月表面夫妻,但太子的性格,本宫多少了解几分。如今太子被董贤迷了心窍,断然不会轻易放手,越是受人逼迫,便越是反弹得厉害。只怕,只怕这次是要闹到与皇上撕破脸,直至玉石俱焚才肯罢休呢......到那时,本宫定会受他连累,这个太子妃多半是做不成了......”
“奴婢以为,殿下想必不至糊涂至此罢......”卉云见主子如此沮丧,也显得有些泄气。
“走,随本宫去太子殿!”傅黛君拂了拂鬓角,动身朝殿外走去。既然明日过后自己极有可能沦为废妃之身,那这些日子以来藏在心中无从发泄的怨妇之怒,也是时候好好地向名义上的夫君倾泻和清算了,免得满怀憧憬地成了婚,却稀里糊涂地任由他人给带到沟里去。
卉云提着宫灯在前,傅黛君紧随其后,且行且望着未央宫上空月明星稀的寂寥景致。
“啊~~皇上,皇上......来人呐,快来人呐!”一阵女人凄厉的叫喊声划破天际,唬得正疾步行进在宫道上的主仆二人蓦地一激灵,顿时停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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