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戌时(晚上八点)。未央宫,太子殿。
刘欣因傍晚皇太后王政君召见,人在长信殿尚未返回。宫女内侍都在殿外候命,唯留董贤独自静坐宫中,翻阅着案桌上几卷竹简古书,聊以打发时间。忽然殿门开启,竟是昭阳殿内侍来宣,说是奉了皇上口谕,令董贤即刻前往昭阳殿见驾。
董贤见状心中纳闷,皇上夜里为何会在宠妃宫中召见像太子舍人这样的小角色。但圣命不可违,只好嘱咐太子殿宫人,待刘欣回宫后问起时,据实回禀即可。
又担心刘欣听到自己被皇上召去昭阳殿,急性子发作做出以下犯上的傻事来,故特意托宫人转告刘欣,请他务必耐心等待自己平安归来,万不可为此贸然前往昭阳殿面圣,以免横生事端。
戌时。未央宫,昭阳殿。
“皇上,娘娘,奴才奉命将人带到。”从太子殿归来的传旨内侍向刘骜复命,然后退至侧旁,提醒身后低头站立的董贤向皇上和赵昭仪问安。
“微臣叩见皇上,叩见昭仪娘娘,望陛下万寿无疆,娘娘凤体金安。”董贤垂头跪在殿中央,毕恭毕敬地向刘骜和赵合德行叩拜大礼。
那刘骜在等候董贤觐见之际,又被赵合德灌下好几盏琼浆,较之先前更加醉眼惺忪。此时眼见一身躯凛凛的翩翩少年郎跪在面前,便有几分喜爱之意,便极尽温和地下令道:“爱卿平身,近前回话,让朕看个清楚。”
“请恕微臣人微位卑,实不敢贸然接近龙颜。”董贤听刘骜口气,心中猝然升起些许不好的预感,于是尝试着以言语推脱,以免昭阳殿中的诡异氛围进一步蔓延。
“既是圣意命你上前,你就不必多虑了,安心照做便是,本宫保你无虞。”赵合德从旁怂恿着,甚至招手邀董贤靠近刘骜和自己坐席的所在。
董贤无法,只得缓缓起身,依旧耷拉着脑袋,如履薄冰般朝刘骜和赵合德所在的酒案靠近,直到离对方半丈开外的位置方才止步。
“再近,离朕再近些!”刘骜依稀见着董贤精致的轮廓,连声催促不止。
董贤不敢拂逆圣意,只得伴随着刘骜不断发出的“再近”“再近”皇命,继续挪步前移。正忧心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种种不堪,盘算着如何应对为佳,不防面前天子身躯骤起,伸手将其拉至眼前,隔着酒案形成四目相对的窘境。
咫尺之距,使得刘骜得以将董贤的动人之处尽收眼底。但见来者漆黑秀发,如画眉眼,莲华容姿,妖般魅颜,色若春晓,清雅出尘。尤其是那双因被人强拉过来时那种略带错愕和抗拒的双眸,有意无意流露出一种孤绝清冷的气韵,有如磁石般深深地吸引着看客的眼睛。
正可谓: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果然是个世间少有的绝色!刘骜盯着董贤的脸如痴如醉,在侧的赵合德也震撼不已,深觉棋差一招。心说太子身旁居然放着这样的尤物,难怪太子妃会惶惶不可终日,急欲除之而后快。这样的出众姿容,就连当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富平侯张放尚且不及,也不知日后若被长留天子处,会不会对昭阳殿的承恩造成负面影响......更何况,到了这个地步,对方恐怕多少已经知道是受了他人算计才被带到御前的,若是因此心生怨谩,把这笔账算到自己头上,不就等于白白给自己招惹了个强大的对头吗?
“皇上,您这样目不转睛地冲着太子舍人瞧,唬得人家都张皇了......”赵合德柔声提醒道,“有何示下,皇上待赐坐之后再慢慢吩咐也不迟啊......”
☆、昭阳殿狂澜
“昭仪言之有理。来,你快坐到朕旁边来,陪朕好好说说话。”刘骜听从赵合德的建议,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指示董贤速速绕过桌案降身至自己左手边的空席上来。
“微臣不敢......”董贤情知天子此举绝非好意,欲凭一己之力做最后的抵抗。
“爱卿不必拘束,只是你的长相酷似一位故人,朕忍不住想凑近点多看两眼,聊以慰藉思念之情罢了。”刘骜急不可耐地诱导道,“你放心,朕断不会伤害于你......”
董贤自知推脱不掉,索性趁着天子善念未泯之际乖乖听话,再行察言观色,随机应变。
戌时一刻(晚上八点半)。未央宫,太子殿。
刘欣在长乐宫内长信殿见过皇太后王政君后,领着王获赶回未央宫内太子殿。刚进殿门,便开始满殿里搜寻太子舍人董贤,等到千呼万唤也不见对方踪影时,已有殿中宫人诚惶诚恐地凑到跟前禀报,将刘欣在长信殿期间太子殿发生的变故一五一十地对主子说了。
刘欣一听心爱之人被天子刘骜召去昭阳殿,心中顿感七上八下,一刻也在殿里坐不住了。于是顾不得董贤托之前宫人传话让自己静候依人归来的嘱咐,边朝王获喊了一声“孔雀你先回去休息,我去一趟昭阳殿”,边快步走出太子殿,三两步踏完殿前台阶,便朝昭阳殿方向急行而去。
“殿下,皇上并没有下旨宣您去昭阳殿觐见,您这样冒冒失失地前往面圣似有不妥......”王获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虽知刘欣内心焦急,但担心对方以现在的状态去拜见刘骜非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有可能白白激化父子矛盾,便尝试规劝对方不可仓促行动,“末将以为,不如先依董舍人之言,静观其变,再做道理如何?”
“孔雀,如果有人把你最喜欢的人放在火堆上烤,你还能心平气和地‘静观其变’吗?”刘欣头也不回地反问紧紧跟在身后的好朋友兼好兄弟,声线中充盈着焦虑和决绝,“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刘欣随时可以不当这个太子,但决不能失去星辰......”
王获语塞,深知刘欣不会就此作罢,一路唯有暗自祷告董贤平安无事,以免事态扩大。
与此同时。未央宫,昭阳殿。
英俊非凡的董贤让半醉半醒的天子惊艳不已,刘骜早将花容月貌的赵合德抛之脑后,只顾着定定地凝视左手边端坐着的,犹如天神下界般的美男子。若非是脑海中已然将董贤视为旧情人张放的替身,便是以天赐绝色不可放过的观念锁定了这个新的猎物。
“替朕把酒斟满。”刘骜将空酒樽举到董贤面前,向对方抛出一个你来服侍朕的眼神。
董贤不敢迟疑,双手稳稳端起银壶,顺从地往杯中倒入玉液。
刘骜低头瞅了瞅杯中酒的颜色,仰脖对嘴一饮而尽之后,又将空樽递到对方面前道:“再替朕斟满......”
“皇上,琼浆虽好,多饮伤身,您要注意保重龙体才是......”被冷落的赵合德从旁劝道。
“昭仪勿忧,朕自有分寸。今夜朕心甚悦,小酌两杯无妨!”刘骜不以为然地为自己辩解完,又满面红光地对董贤道,“爱卿生得如此美好,不禁令朕想起过去与富平侯在一起时的欢愉时光。原以为依人不再有,孰知上天垂怜,将爱卿送至朕身边,使朕看见你如同看见富平侯一般,爱卿你自己说,这是不是天赐缘分使然?”
“微臣乃区区太子舍人,长相粗陋,手脚笨拙,能够侥幸伺候太子殿下已是天大福分,岂可与皇上钟爱的富平侯爷相提并论?皇上如此说,微臣实在愧不敢当......”董贤听天子的口吻,似是将自己与其旧爱张放相比,不免觉得处境尴尬。再说对方的每一句话,都直接威胁到自己与刘欣之间好不容易才能够聚在一处的相守约定。但对方毕竟是九五之尊,天人合一的大汉皇帝陛下,董贤唯有竭力推脱,深怕他作出任何不利于“龙腾凤唳”局面的圣意来,届时君无戏言,想要挣脱罗网可就难如登天了。
“爱卿不必过谦,你伺候太子有功,朕都给你记着,定不会亏待于你。”刘骜对眼前的太子舍人是越看越满意,情不自禁地将酒樽举到对方眼前道,“来,爱卿当满饮此杯!”
“皇上美意,微臣心领,只是......”董贤没有立即接过天子手中的酒樽。
“爱卿心中不必有所顾虑,太子能给你的,朕加倍给你就是!”刘骜晃了晃举杯的手。
“那微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董贤担心天子曝出更露骨的话来,只得伸手接过酒樽,侧过身去饮完杯中之物回首道,“微臣谢皇上赐饮。”
话说董贤过去一直随师傅无妄道人在星辰观修行,平日里没有饮酒的习惯。认祖归宗以后,有时囿于场合,虽偶尔也小酌两口,但似今夜在昭阳殿这般一口一杯的节奏,却是从未有过。须臾过后,酒气便有些上脸,不由泛起了微微红晕,又在人前增添了几分勾魂的韵味。
刘骜自张放离去以来,身边因有飞燕合德常伴左右,殊少接近男色。如今徒然间受了太子舍人的倾国美貌侵袭,自然难以抵挡诱惑,感到整个人都有些萌萌然,渐渐就顾不得君臣礼仪和天子体面,自顾自地取过酒壶先斟过自己的酒樽,又为董贤倒上满满一杯。
董贤自知躲不过天子亲自屈尊倒给自己的这杯酒,正要举杯像刚才那样一口闷掉,却听刘骜对自己还有话说,只得暂停往嘴里灌酒的动作,悉心聆听对方教诲。
“爱卿先别急着喝,一个人独饮多没意思,不如你我君臣二人这次喝个合卺酒,你觉得如何?”刘骜说罢,又转头对默然冷坐的赵合德道,“昭仪,朕与爱卿交杯,只当是感念富平侯又重新回到了朕的身边。富平侯是朕初心相许之人,想必当得起合卺这两个字。太子舍人举手投足与富平侯颇多神似,他替富平侯与朕交杯,料想并无不妥。只是今夜昭仪人也在场,你就当这么做是朕顾念旧情,万勿因此恼了太子舍人才好......”
“皇上说笑了,您能够找回‘初心相许’的追忆,臣妾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对太子舍人心生妒意呢......”赵合德私下虽时常与刘骜交杯而饮,但对方此时全然不顾旁人,竟当着一个正一品妃嫔的面与一个官居七品的太子舍人挑弄风情,也觉得无趣,却又不敢口出怨言。
“既然昭仪以为无妨,那朕就可以安心与太子舍人行交杯之礼了......”刘骜说罢,就要与董贤胳膊相绕,不料对方迅速将酒杯搁置在案,挪身后退一尺伏地道:“微臣虽然不才,但自知身份卑微,小小鳅鳝,怎配与真龙同饮合卺酒!况且微臣本是在太子殿下近前伺候的舍人,此刻若背着太子殿下与宫中身份最为尊贵的长辈擅自交杯,恐于礼不合,惹人非议......故微臣斗胆,请皇上收回成命......”
“爱卿提醒得对,怪朕只顾着恋旧,一时间竟忘了你如今还是在太子殿当差的舍人!”刘骜略作迟疑状,很快便恍然大悟似的对董贤道,“朕若与太子舍人喝这个合卺酒,的确名不正言不顺,还有可能让你白白担了僭越的虚名。既如此,那从今往后,爱卿就不要在太子殿做太子的舍人了,朕今日就赐你个恩典,往后你来朕的寝殿当差好了。昭仪在场,正好为此事做个见证,他从现在起就是朕的黄门......”
岂料刘骜黄门郎的“郎”字未及出口,便见殿门开启,有内侍进殿来报:“皇上,太子殿下已至昭阳殿外,说是想向皇上和昭仪娘娘请安......”
刘欣还是来了!他原不该来蹚这滩浑水的......董贤闻言痛苦地想,自己如今泥潭深陷,恐怕很难躲得过来自天子的这一劫了。即便刘欣前来向皇上要人,也无异于以卵击石,非但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而且极有可能把他这个太子爷也给赔进去,结果便不难想象了......
“太子来得倒快!”刘骜不耐烦地咕哝了两声,但很快又转忧为喜道,“也罢,既然当事人不请自来,朕就亲自把此事向他言明好了。想必太子一定能够体谅朕对富平侯的思念之苦,忍痛割爱,支持朕的决定,为朕分忧的!传太子进殿!”
刘欣脚步刚迈进殿门,抬眼便望见董贤楚楚可怜地跪在刘骜身侧,胸中那团邪火便燃烧得更加剧烈,但天子近前又不能不顾礼仪,只得权且先在殿中央向天子行跪拜礼,口称:“父皇在上,儿臣特来请安!”又转向赵合德道:“昭仪娘娘好!”
“太子免礼,起来说话。”刘骜抬了抬手道,“太子来得正好,朕正好有事同你商量。”
“谢父皇,不知父皇因何事找儿臣?”刘欣起身拱手问道,又将满眼的瞳光射向董贤,却见对方朝自己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千万不可在天子面前造次,免遭飞来横祸。
“朕近日听闻,你殿里的舍人董圣卿,容貌俊美,谈吐优雅,与朕的故人,富平侯张放颇为神似,便遣人将他带来一见。适才朕细细观其形容,赏其气质,果然与富平侯有诸多相像的地方,朕心甚慰,欲升其官职,由太子舍人擢为正四品黄门郎,留在朕的身边服侍,太子以为如何?”
☆、逆鳞
“回父皇,星辰与我......”刘欣平素最见不得旁人觊觎于董贤,对他产生非分的想法。此刻听闻刘骜扬言横刀夺爱,打着垂怜旧爱的幌子欲将自己所爱之人据为己有,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情急之下,险些说些不成体统的措辞,好不容易才纠正过来继续道,“这董圣卿与儿臣彼此相契,很是了解儿臣兴趣嗜好,伺候得甚为周到,儿臣一刻也离他不得。儿臣以为,父皇身边懂服侍的人远多过儿臣,又以皇后和昭仪娘娘最得圣心,自然不缺可心之人。不如将此人仍留给儿臣,以便让儿臣在打理殿中大小事务时有个可以帮衬之人,还望父皇成全......”
“朕固然明白,董圣卿是太子身旁颇为得力的助手,太子少了他的辅助,肯定会有诸多不得顺心遂意的地方。”刘骜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姿态道,“朕答应你,在把董圣卿从你殿中调走之后,一定给你多找几个样貌好会服侍的少年郎充作太子舍人,你意下如何?”
“父皇,儿臣绝非贪恋酒色之徒,更没有广纳舍人的打算。董圣卿对儿臣而言,绝不像父皇想象的那样可有可无。”刘欣见刘骜丝毫没有做出让步的意思,也不顾董贤的眼神乞求,在天子面前直抒胸臆起来,“董圣卿于儿臣,便是水之于鱼,林之于鸟,若要儿臣从此失去他,儿臣惶恐,宁肯不要这个太子之位也恕难从命!”
“你惶恐?朕看你是十分大胆!昭仪你瞧瞧,这就是朕和朕的重臣合议钦定的太子,真是好大的架势!朕不过是问你要一个太子舍人,你竟然口口声声不惜放弃太子之位,以此要挟于朕。若不是看在你入主太子殿以来谨守本分的份上,朕现在就废了你这个藐视天子的忤逆太子!”刘骜龙颜震怒,越说越恼,终于拍案而起道,“你可清楚,莫说朕今日要你献上小小舍人,就凭你刚才那番胡言乱语,朕纵是即刻令你以死谢罪,恐怕合宫内外也无人敢替你分辩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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