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力地睁开眼,眼前却蒙了雾似的模糊不清,只隐约映出驾驶座上那人的轮廓——那人紧握着方向盘,原本笔挺的脊背微微躬着,看上去有些疲惫。
“……言叔叔。”荆棠张开干涩的嘴唇,下意识地喊出这个称呼。
言琤闻声回首,竟难得温和地朝他笑了一下:“囡囡,睡得还好吗?”
“唔……”荆棠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带着鼻音的极轻的应答,揉了揉眼睛,想让双眼快一点聚焦。等他的双眼和大脑都恢复清明,撑着后座坐起来的时候,才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的光景。
他们正在一条略窄的马路上等红绿灯,左边是一家小旅馆,右边是一片废墟,似乎是才推了楼房打算重建的,周围用蓝色的防护墙围了起来,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正在唯一的入口处进进出出。
防护墙上用白漆喷了一行大字——栎城建筑集团第一工程公司承建。
荆棠看到“建筑”两个字,难以自控地联想到自家公司曾经辉煌的门面,还有离世的父母苍白的面容。大脑深处开始刺痛,针扎一般的疼,荆棠收回目光不敢再去看,用手死死地捂住脑袋。
前方的言琤注意到荆棠的异样,皱起眉有些忧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昨天傍晚时,他在冲给荆棠的牛奶里放了安眠药,但是又担心药下重了让荆棠难受,最终也只融了半片进去。眼下看到荆棠不舒服,他还是会立刻想到那半片药,担心是不是他害得荆棠身体不适。
“只是忽然有点头痛……”阵痛非常短暂,荆棠松开手,垂着脑袋喘了会儿气,便稍微好一些了。
他问:“我们要去哪里……?”
其实荆棠心里已经隐隐有一个答案。言琤既然会趁他睡着的时候将他带到车上来,必定是要带他去他可能会抵触的地方。
比如医院。
“我们去医院。”中心医院就在前方不远处,不再有隐瞒的必要,因此言琤便直言了,“对不起,小棠,我怕你不肯来,所以才这样做。”
“我确实不是很想来……”荆棠身上有点无力,软绵绵地靠着车窗,哑声道,“但是这几天待在家里,我好难受,怎么都振作不起来。可能是真的发病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其实从金慕淮告诉他言琤在给他找医生的时候,荆棠就意识到,自己确实病态得有点反常,但是他并不想承认自己生病了,所以只是一味地反驳金慕淮,也暗暗埋怨瞒着他找医生的言琤,之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挂了自己去挂了精神科的号,但最终却还是没有去看病。
荆棠曾经自认是天下第一快乐的人,全世界谁都有可能得抑郁症,只有他自己一定不可能。他不想承认自己已经变了样子、不再是从前那个快乐的荆棠,他相信支持再坚持一下就一定能挺过去,扫除低落的情绪。但是当抑郁症真正发作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根本就挺不过去。
他好像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生命力,看到任何与父母相关的东西、哪怕只有一点点关联,他都会觉得好痛。不想动弹、不想说话、不想见人,深夜失眠难以入睡的时候,他翻过身背对着身边的言琤,好几次想到了死。
明明之前在医院那次,还信誓旦旦地对言琤说,他绝对不会自杀。
有时他会悄悄联想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讨厌他的人会不会笑,爱他的人会不会哭。言决会因为他的死原谅他吗?言琤会因为他的死而落泪吗?
他想不出答案。
他每夜都被许多东西折磨着,很难睡着,昨天傍晚喝完牛奶之后,在床上躺着躺着,却忽然睡去了。合上眼之前,他抓着言琤的枕头想,或许言琤在他的牛奶里放了什么东西。
不过他并不生气,比起被言琤放置冷待,他更希望言琤能对他做点什么,做什么都好。
醒来之后,听见言琤说要带他去医院,荆棠也并不意外。毕竟,之前已经从金慕淮的空口中得知言琤想带他看医生了。
荆棠望着黑黢黢的车顶,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要是我确诊抑郁症了,言叔叔会不会对我好一点啊?他会爱我多一个点吗?
然而这些问题的答案暂时都还无从得知。
“别担心。”言琤微微昂首,望着后视镜中映出的荆棠的身影,低低道,“……你会好起来的。”
“……嗯。”荆棠抱住怀里的抱枕,轻轻点头。现在他唯有言琤一人可以依靠,除了相信言琤之外也别无他法。
前方的绿灯已经亮起,言琤开着车继续前进,不到三分钟就抵达了栎城中心医院的大门口。他找地方停好了车,便下来帮荆棠开门,然后朝着缩在后座边缘处的荆棠伸出手,温声哄道:“囡囡,下来。”
言琤知道荆棠喜欢被叫“囡囡”,所以今天才好几次这样叫他,也尽量温和地同荆棠说话,生怕他中途返回,又不肯去看医生了。
荆棠松开抱枕,搭住言琤的手掌,任由对方把他拉下了车。
“走吧。”言琤握紧他的手,径直向前,“直接上去。”
“咦……”荆棠有点意外,低下头望着他们之间紧紧相牵的手。他本以为言琤只是要拉他一下,没想到言琤竟然肯牵着他的手一起上楼。明明周围有这么多人……
荆棠偏过脸看向四周,却碰触到好多人投来的目光,又赶紧转了回去,低下头死死盯着地面。
果然,他跟言琤从衣着风格到气质都太不搭了,一起走在外面,只会被人认作是父子,可父子又怎么会这样亲昵地牵着手呢……
医院里的人实在太多了,荆棠总觉得自己在被许多人注视着,内心非常的不安。言琤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更紧地握住他的手,道:“没关系的,让他们看去吧。”
荆棠点了点头,跟着言琤一路去到了精神科的科室。
科室里暂时只有一位剪了干练短发的女医生,看见言琤带着荆棠进来,便站起身,朝荆棠露出一个善意的笑来:“你就是荆棠,对吗?”
“对……”荆棠有些忐忑地应了一声。来的路上他还没觉得很慌,但是眼下真的跟精神科的医生面对面了,他却忽然慌张起来,转过头无措地看向言琤。
言琤却松开他的手,按住荆棠的肩膀让他在椅子上坐下,对女医生道:“胡医生,小棠就交给你了。”说完,转身就要出去。
荆棠连忙拉住他的手,求救似的望着他:“……你不陪我吗?”
言琤心中明白,或许自己也是诱使荆棠抑郁症发作的原因之一,他觉得如果他留在科室里,或许会使荆棠感到束手束脚。
“放心,我就在外面,不会走远的。”言琤想令荆棠安心,便撩开他凌乱的额发,弯下腰在他眉心轻轻落下一个吻,“囡囡,我等你。”
“快点好起来。”言琤最后摸了摸荆棠的头发,便从科室里离开了。
他的确没有走远,先去附近的吸烟室里抽了根烟,然后又折返回科室外,在走廊上随便挑了个空位坐下来,一边打电话给熊佳音交代公司的事情,一边等问诊结束。
中途言决打了个电话来问荆棠的情况,言琤如实相告,并说荆棠正在看病。言决听完了,也只说了几句诸如“要看好他”之类的话。正当言琤要挂电话的时候,言决又冷不丁冒出一句:“爸,你好像有点傻。”
“……什么?”言琤搞不懂儿子为什么又忽然骂他,眼底全是迷茫。
言决道:“我看你对别人的事都门儿清,怎么就是搞不清楚自己那点破事呢。”
言琤问:“你指什么?”
“……算了,当我没说。”言决很无语,“你自己慢慢领悟吧。”
然后电话便被言琤挂断了,听筒里传来嘟嘟忙音。言琤握着手机,陷入了沉思。
言决说得没错,他看得清别人,却总是看不清自己,否则,也不至于把事情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可是他现在也没有心力去把所有事都一一想清楚,光是公司的事和荆棠的病就让他焦头烂额了。
总之,要先好好照看荆棠,让他慢慢从负面情绪里走出来。好歹和荆越、凌莲朋友一场,他不能让他们唯一的儿子就这样崩溃自毁下去。
言琤长长地吐了口气,抬起头来,却感觉到一道奇怪的视线似乎正盯着他。他皱起眉,将周围扫视一遍,却并不见什么可疑的身影。
难道是因为没休息好,所以才产生了这种错觉吗?还是刚才盯着他看的那个人脚程太快,已经溜掉了?
言琤又起身看了一遍四周,确认周围的确没有什么怪异的人在,才重新坐下。
就在这时,面前科室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作者有话说:
开始日更了呢!(大概
晚上十二点过后还有一更,是明天的份
祝大家六一快乐呀:3
【因为不可抗力车不能发了……跟大家说一声。】
第37章 抑郁(下)
门被拧开了,荆棠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言琤,神色显得有些迷茫。言琤被他这样望着,不知怎的,心口竟有些酸疼。
里面的胡医生喊言琤进去,言琤便让荆棠坐在自己刚刚坐的位置上,叮嘱道:“哪也不要去,等我一下。”
荆棠点点头,乖乖坐下了,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像个没有生气的人偶。原本那么有活力的一个人变成这样,实在让言琤难过。他最后又看了一眼荆棠,才转身进去。
胡医生开门见山地把诊断结果告诉言琤,说是中度抑郁症,需要服药并配合心理疏导治疗。之后又是一些治疗相关的叮嘱。
“开给他的药规律服用两到三周,就会出效果了。”胡医生道,“多带他做些开心的事情,别让他一个人待着发呆,容易出事。”
言琤当然知道胡医生口中的“容易出事”指的是什么,认真地点头:“知道了。”
胡医生叹了一声,又道:“刚刚简单跟荆棠聊了一下,他从小被父母保护得太好了,可能心理承受力比较弱,遭遇太大的挫折或者面临自己无法处理的事情时,就容易走极端、胡思乱想,这应该也是他患病的根源。”
“光服药是不够的,还是要尽量帮他走出去。”胡医生说,“但是这样的事情,我们医生帮不了,只有他身边的人能帮他。”
荆棠的身边没剩什么人了,父母去世,朋友四散,甚至还被一些心怀恶意的人鄙视嘲笑,情况的确不容乐观。若要说眼下荆棠身边最亲近的人……应该也只有他了。言琤也明白,荆棠能不能恢复过来,或许很大程度上也要看他怎么做。
“我明白了,谢谢医生。”言琤起身,拿上病历和药单,准备带上荆棠下楼取药。
推开门,荆棠还好好地坐在那里,哪也没去。言琤稍稍松了口气,朝他伸出手:“走吧。”
荆棠听话地握住他的手,小声问:“……是抑郁症吗?”
言琤也不瞒他,说:“是,但是还不严重,配合治疗慢慢就能好了。”
荆棠“唔”了一声,不说话了。
言琤用余光看他,发现荆棠的眼角有点湿湿的,或许就在自己刚才进去听医嘱的空档里,他又开始想什么伤心的事情了,忍不住道:“待会儿拿完了药……我们去墨眉山吧,看看你爸妈。”
“你很想他们,对吗?”
“……嗯。”荆棠的声音有点哽咽。
“他们也一定想你了。”言琤说,“荆越和凌莲……肯定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小棠。”
荆棠的抑郁症发作得有些厉害,言琤去排队拿药,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没跟他说话,他又开始难以自制地想很多很多事情。想到父母的音容笑貌,想到言决痛恨的眼神,想到郑震对他的讥讽嘲笑……不知不觉间,差点又要落下泪来。
言琤拿完药回来,看见荆棠正低着头抽鼻子,赶紧弯身扶住他肩膀,语气有些急:“囡囡,别想了。”
然后便把手上的药放在一边,将荆棠整个人抱入怀中,轻轻抚摸他的后背。
荆棠伏在言琤胸口,痛苦地喘息着,十指紧紧攥着言琤的衣服,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好难受啊……言叔叔、救救我……”
看荆棠如今这副模样,今天也不可能带他去墨眉山了,还是先服一段时间药,等病情稍微好转一些再说。言琤抱紧荆棠,任他趴在自己怀里发泄情绪,闭了闭眼,又望向医院外阴沉沉的天。
等荆棠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言琤才带着他从医院回到了家里。
吃过午饭后,荆棠按照医嘱吃了药,然后便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坐着。言琤怕他又像刚才那样想到难过的事情,便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基调比较欢快的综艺节目,陪着他一起看。
荆棠不是很有精神,没了骨头似的总想找个地方靠着,言琤便揽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电视上出现的许多明星,很多言琤不怎么认识,但从前经常网络冲浪的荆棠认识,看着看着还真来了点兴致,咕咕哝哝地跟言琤说起这些人的八卦来。
“这个是庄三火,前两年才火起来的男演员,听说是有金主在背后捧起来的,不过我觉得他演技还可以的。”
“……庄三火?”这名字怎么听怎么奇怪,真的会有艺人叫这种名字吗?言琤表示疑惑。
“庄三火是外号啦。”荆棠解释道,“他本命叫庄焱,三个火的那个焱。”
言琤恍然:“原来如此。”
荆棠抱着言琤的胳膊,又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其实他长得还蛮帅的,挺有味道,去年微博上投基圈天菜,他还是第二名呢。”
言琤不是很懂什么是基圈天菜,但是荆棠对这个明星的夸奖让他莫名地产生了危机感。
“……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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