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还有十分钟左右的空档,你要不要告诉我关于你妻子自杀的事情?”他说,“等我回去的时候会把你的报案记录找出来重新看一次。”
天哪,他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好人,这次报纸的报道一点也没有夸张。克雷尔·潘克是一个凡人,褪去明星警官的光环,他的时间不是无限的,可即使只有十分钟的余裕,他也愿意停下来,听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倾诉心中的悲伤和疑惑。
艾伦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他望着面前的人,有些难以置信地说:“我知道你,你是克雷尔·潘克警官,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的报道。警官先生,我不知道该找谁帮忙才好。”
“那不重要。”克雷尔说,“你的妻子看起来是自杀,你怀疑不是,要让她自愿吞下那么多药片总得有说得通的理由,看一看案件记录花不了我多少时间。”
“谢谢你,警官先生。我无法接受伊芙琳死了,凶手却逍遥法外。”
克雷尔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痛,他的悲伤很真实。艾伦忍不住想,这样一个面对支离破碎的生活却依然能感受、体恤他人痛苦的人,有没有可能送出那张写着“杰米·卡尔”的字条,和一个职业杀手的中介人做不法交易?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九点,警局楼顶的钟声响了起来。
就在这时,艾伦看到麦克打开车门从驾驶座出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对面小巷的阴影中有个静止不动的人影。
出于本能反应和心有灵犀的感应,艾伦立刻以一个因为“过度伤心”而没站稳的动作,倒向背对着马路的克雷尔,一下把他撞在车门上。
“潘克警官,抱歉,我……”艾伦只说出半句,就听到了熟悉的响声。
一发子弹穿过克雷尔原本站立的位置,擦着艾伦的额角飞射而去,最终落在警局门口的石雕上。艾伦故作惊诧地摸了摸自己流血的脸。克雷尔反应很快,立刻拔枪朝着子弹射来的方向,但那里早已没有人了。
看到麦克向枪手离开的方向追去,艾伦心安理得地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
“发生了什么事?警官。”
“放松,蹲下,你就在这里别动好吗?”
艾伦听话地蹲在车后,克雷尔越过车子奔向对面。
他迎着风,在小巷中飞奔。
差一点。
只差一点就命中目标了。
他握枪的手心冒出一阵冷汗,手指因为激动而轻微发抖。
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没关系,这样的失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面对强大的对手,即使在最完美的设想中,他也从没奢望能一次取胜。
他在小巷中穿梭,奋力往前,边跑边握紧手中的枪,冰冷的指尖扣着扳机,触感却是火热的。
这可能是他一生遇到的最不可轻视的对手,必须处处小心才能避免一败涂地。他跑出小巷,眼前豁然开阔,熙熙攘攘的行人成了最好的掩护。他向四处望了一眼,和计划的一样,只要到了这里就安全了。虽然终于还是没有像杀掉钉子费吉一样一枪爆头解决问题,但也不算太差,至少确实了解了对手的实力。
他放慢脚步走进人群,走进绿灯亮起的十字街头。
“你追到他了吗?”
“没有,小巷太短,他一下就混入街上的人流,现在正是上班潮。”
“他故意挑这个时间。”艾伦说,“不知道潘克警官回来后还有没有空听我诉说伊芙琳的自杀谜案。”
“你要和我会合吗?”
“不,再等等,我想听听他对这一枪的看法。”艾伦说,“有人杀了他的妻子,又想当街射杀他,杰米·卡尔或许是真的一时发疯闯进他家里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但这个疯子只是被人利用的杀人工具,幕后操纵者真正想杀的是克雷尔·潘克本人。他还好吗?”
“他和我一样,追到十字路口失去了目标,现在已经回去了。我在车里等你。”麦克挂断电话,看了一眼远处的警局大门。
刚才那枪千钧一发,却没有引起骚乱,行凶者使用了消音器,又在整点钟声响起时开枪,因此除了差点被子弹击中的艾伦和克雷尔之外,几乎没有人留意到刚才发生了一起枪击事件。
克雷尔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艾伦额头的伤口。
“刚才怎么回事?”艾伦不知所措地伸开双手,手上全是血,身上的毛衣也沾了几滴。
“到我的办公室来,我为你找个能处理伤口的人。”
艾伦跟着他走了两步,忽然像从梦中惊醒一样问:“有人朝我们开枪?”
“这件事应该和你无关,你不会有事。”克雷尔尽最大的能力安慰他,“这里是警局,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艾伦相信他是发自内心地在保障无辜市民的生命,可就在几分钟前,他自己也已经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如果艾伦没有及时撞倒他,他的脑袋会像钉子费吉留在咖啡店外的血花一样散开。
当警察真危险,艾伦忍不住想,比当杀手还要危险。
他满心慨叹,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全都是警察的警局。额头上的血已经开始凝结,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多看他一眼,偶尔还有穿着警服的人停下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让贝蒂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需要她帮忙处理这位先生的伤口。”
几分钟后,艾伦坐在克雷尔·潘克警官的办公室里。
他打量这位明星警官工作的地方。环境还算整洁,虽然难免有各种资料堆积的景象,却很符合普通人对一个优秀警官的想象。艾伦从没有视警局为自己的禁地,相反,他时常为了完成委托而出入警局和警察们打交道。不过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进入一位在职警官的办公室,这么悠哉地审视每一个角落。
原来如此。
和露比那张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办公桌相比,这才是正常人工作的样子。
艾伦回想了一下露比的桌子,首先想到的是酒杯和酒瓶——他几乎就是一个酒鬼,只是从没有人见过他喝醉的样子。
克雷尔倒了杯热饮放在桌上。
“伤口没有再流血吧。”
“没有了。”
“还是先清理一下,贝蒂干这个很在行。”
他说的贝蒂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姑娘,带着一个医药箱,用消毒棉为艾伦擦除伤口周围的血痂。
她的手指和酒精一样冰冷,呼吸也很温柔。大概是被艾伦眼睛的颜色吸引,她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只是擦伤,过几天就会好。”
“谢谢。”艾伦心不在焉地垂着头。对一个“深爱的妻子”刚去世的男人而言,身边的异性吸引不了任何注意。
“谢谢你贝蒂。”克雷尔说,“让我和这位先生单独聊几句。”
“好的,有需要的时候再叫我。”她出去了。她有没有看过职业杀手的通缉令?有没有想起来这双眼睛似曾相识?还好,艾伦想,他见过通缉令,公开的只是手绘图像,多少和本人有些出入。再说,谁又能想到一个被通缉的职业杀手胆敢这样闯进警局?
“我都来不及问你的名字。”
“我叫多德·马尔科姆。”
“马尔科姆先生,希望你忘记刚才发生的事,危险不是冲你来的。我现在不急着出门办事,可以把你的案件调出来好好探讨一下。”
调出来?
艾伦想,案件系统里会有存档才怪。看来克雷尔为了抚慰他刚刚受到惊吓的心脏,决定亲自接手那个子虚乌有的“爱妻自杀疑案”。他要怎么应对?
“等一下潘克警官,如果你看了档案,一定会受之前警方调查结果的影响。”艾伦的额头贴着胶布,身体蜷缩在那张过于宽大的椅子里,眼中流露出恳求似的期盼,“请你先听我说。”
“好吧。”克雷尔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请说。”
第17章 空白与死寂
希尔德很熟悉小巷。
有一段时间他混迹街头,只为见识这个世界的阴暗一面,了解它错综复杂自成一派的体系和运作方式。
戈尔街的后面是陋巷,住着很多无家可归的人,可从最深处的垃圾堆往远方眺望,却永远能够一眼看见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碧蓝天空和萦绕于楼顶的云雾。
生活总是因为对比而产生愤懑,所以高楼越高,渊谷越深。
希尔德并不喜欢混乱的街区,只是看到街头游荡的流浪汉和白天也不得不出来兜揽生意的女人,又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来过这里吗?”奥斯卡看着错综复杂的街道问。
“嗯。”
“橡树街7号在哪?”
“一直往前走,三岔路口往右第二条小巷就是。”
这是一条极其狭窄的小路。
“你要不要在车里等我?”
“不用,我和你一起去。”
希尔德很意外他的细心体贴,这和他略显粗鲁的外表大相径庭。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希尔德有时会想,奥斯卡到底经历了多少与人相处的不欢而散才让自己改变成现在的样子。时间倒退回几年前,甚至更久以前,他又是什么样。
希尔德一边想一边下车,刚关上车门就立刻感到有人注视他。这种近乎于野兽在强敌环饲的丛林中生存的本能让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向视线投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一个穿着黑色兜帽衫,胸前有个荧光绿骷髅图案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
希尔德不认识他,但对方可不一定。
邓肯家族的继承者死于他枪下,他的双重身份也早已公开,与外界不同,黑道、暗街和地下世界的人态度出奇一致。
叛徒。
没有太多复杂心理,没有人去了解前因后果,什么丹尼尔的死,什么变态杀人狂的下场,还有自我毁灭式的厌恶感和人性的困境,最终都只归为背叛者这一个通俗易懂的结论。
他被判入狱是活该受的罪,这么快又重获自由,一定是和警方做了不可告人的卑劣交易,以施乐会杀手和邓肯家族曾经深入这个城市的触角作为筹码,有的是好处可以交换。
希尔德收回视线,不再和任何人对视。
奥斯卡往小巷深处走,他也感到整条街的气氛十分诡异,尽管四周一片寂静,可无论是游荡的流浪汉还是角落里的帮派分子,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确切地说,是望着跟在他身后的希尔德。
奥斯卡没想到他们对他的敌意这么深,也许在这些终日游走于犯罪边缘的家伙眼中,希尔德根本不是曾经的同类,反而是警方派来的卧底。这是他一度想让希尔德待在车里的原因,但希尔德还是跟来了。奥斯卡觉得他并不在乎这些锐利的视线,能够刺伤他的反而是柔软的东西。
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橡树街7号。
那是一栋外观阴沉的公寓,不管阴天下雨还是晴空万里,公寓外墙总是给人一种粘稠潮湿的感觉。奥斯卡走进狭窄的门厅,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门房自顾自在柜台后面吞云吐雾,无暇关心进来的人到底是谁。
奥斯卡站在他面前,发现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转播的球赛,于是伸手敲了敲柜台。
“干什么?”门房不耐烦地问。
“我要9号房的钥匙。”
“9号房没有人住了。”
“我知道。”奥斯卡给他看自己的警徽,“我们要进去查案。”
门房这才转过头来,先往他的警徽上瞟一眼,然后嘴角掀起一个嘲笑。
“他死掉了啊,肯定是被人杀了,这还用查。”门房说,“你不用问我任何问题,上次就有人来问过,问我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出入。当然有了,进进出出的人每一个都很可疑,你们也是。警察根本就是例行公事,怎么可能会认真查这种案子,来一次,把尸体抬走就够了,免得烂在这里发臭。”
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案件总是累积在悬案里的缘故,没人在意死者为什么会死,周围的人都默认他早晚死于非命,谁也不在乎,也许连死者自己都没在乎过沉冤得雪,死人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奥斯卡说:“那你不介意我踢开门进去看吧?”
门房满脸厌恶地看着他,僵持片刻后从挂钩上拿下一把钥匙丢在柜台上:“去看吧,但是别破坏东西,你知道这里……”
“这里归匕首管,麻烦的事情要是超出了他能看管的范围,还可以去找街区老大巨人穆罗尼。”
奥斯卡转头看了希尔德一眼。希尔德目光平静,只是陈述事实。
门房也在看他,不过态度不如外面那些家伙那么尖锐。
奥斯卡把警徽收回来,拿起柜台上的钥匙说:“谢谢,我们知道规矩。”
门房不再理睬他,转头继续看比赛。
上楼时,奥斯卡低声笑了。
希尔德知道他为什么笑,以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一些帮派自以为是的规矩本来就很可笑。
“你一定以为我在笑这条街这么短,几乎就是条一眼能望到尽头的狭缝,竟然还有个头目,对吗?”奥斯卡回头问道。
“难道不是?”
“一部分是,还有一部分,我觉得你应对的方式很有趣。”
有趣?
希尔德忍不住想,他已经不会把自己代入警察的角色,却还是保留了一些警察办事的习惯,他也不想再当杀手,可又抹不去对那个世界深刻的印象。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缝合起来的怪物,永远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这样很好。”奥斯卡说,“我有预感,我很快就要离不开你了。”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希尔德回答。从来没有人说离不开他,不管波比·瑞普利警探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表面上,他总是嫌弃又不耐烦。罗德尼需要他吗?那只是利用罢了。
失去父母时他还心存幻想,失去丹尼尔之后,他终于明白踽踽独行才是人生之路的常态,同行者都是短暂的过客。至亲至爱的人也不能陪伴一生,更何况是朋友、同事、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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